亡灵守卫押送着埃里奥斯前往大殿。
“快走!”左侧一名持骨矛的守卫低声呵斥,他的颌骨上下碰撞,发出“咔嗒”的摩擦声。这位守卫眼窝中跳动着橙红色的魂火,与右侧那位裹着黑布、魂火呈幽绿的守卫形成对比。
埃里奥斯注意到,绿火守卫的骨手按在腰间的骨刀上,始终与他保持着半步距离。
“不过是个光明神官,真不懂女王为何要亲自见他。”橙火守卫“哼”了一声。
“不该问的别问,幽夜国度的规矩,你忘了?”
两人不再说话。
越是靠近,埃里奥斯体内的圣光就越发躁动。宫殿大门无声滑开,橙火守卫止步于门外,绿火守卫则带着埃里奥斯继续往里走。
穿过一条长廊,眼前豁然开朗。大殿比埃里奥斯想象中更宏伟,穹顶足有数十丈高,悬挂着上百颗幽蓝水晶,光线透过水晶洒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水面的涟漪。
“往前站。”绿火守卫推了埃里奥斯一把,自己则退到柱子旁,与另外两名持骨盾的守卫站在一起。
高阶之上,维尔拉端坐,带着王冠,比在边境时更显威严。她手中把玩着一团灰色雾气,雾气时而凝成飞鸟,时而化作游鱼,却始终逃不出她的指尖。
就在埃里奥斯凝神观察时,一名捧着黑色水晶盘的幽魂侍女从他身边经过。侍女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衣袖,在接触到圣光的瞬间,她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水晶盘“当啷”落地。盘中的花和一个小瓶摔得粉碎。
侍女僵在原地,魂体因恐惧而微微透明。
“慌什么。”维尔拉手指轻弹,一缕灰色雾气飘向地面,裹住所有碎片。在埃里奥斯的注视下,碎裂的水晶盘边缘开始愈合,花瓣重新舒展,瓶子也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破碎只是一场幻觉。雾气托起水晶盘,递回侍女手中。
侍女颤抖着深深鞠躬:“谢、谢女王陛下恕罪。”
埃里奥斯强迫自己直视王座上的亡灵女王,“陛下,我无意闯入您的领域。若您允许我返回,我以光明之名起誓,绝不泄露幽夜国度的任何信息。”
“光明之名?”维尔拉轻笑一声,“五百年前,也有一位神官对我起过同样的誓,但很明显他欺骗了我。光明教会的神官,从来不会对亡灵君主守信。”
“我的承诺不因对象而改变。”埃里奥斯回答,同时悄悄凝聚圣光。或许趁其不备,他可以——
“省省吧,神官。”维尔拉淡淡道,甚至没有改变坐姿,“你的净化术在这里毫无用处。”
埃里奥斯没有听从警告,圣光猛地从掌心爆发,直射王座。但光芒在距离维尔拉数米远处就开始扭曲、消散,下一秒,一股强大的暗影能量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说过了,徒劳。”维尔拉轻轻抬手,暗影能量瞬间退去。她看着埃里奥斯苍白的脸,眼窝中的幽光没什么波澜,“别再做无谓的反抗,你伤不到我,反而会耗尽自己的力量。”
埃里奥斯咬着牙,没有说话。
维尔拉缓缓站起身,森白的骨手垂在身侧,灰色雾气绕着她打转。
“教会告诉你,我们是什么?”她来到埃里奥斯面前,俯视着他,“疯狂的怪物?渴望生者世界的毁灭者?”
埃里奥斯保持沉默,但维尔拉似乎已经读到了答案。
“你们光明教会总是用同样的思维理解一切无法掌控的事物。但你的光与你的同僚不同,埃里奥斯。”
埃里奥斯猛地后退半步,圣光在周身绕了一圈:“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许多事情,”维尔拉回答,“比如你是奥罗拉最得意的学生,光明教会百年来最有天赋的神官。比如你其实并非完全相信教会的每一条教义。”她停顿一下,观察他的反应,“比如你内心深处,对某些问题存有疑问。”
埃里奥斯感到一阵寒意。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仿佛读透了他的思想,维尔拉继续道:“光与影并非只有对抗,神官。它们也相互映照,相互揭示。”
说着她突然抬手,暗影缠绕上埃里奥斯的四肢、躯干,最后环住他的脖颈。
一种生命力量被汲取的感觉,如同站在深渊边缘俯视,埃里奥斯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圣光在他体内本能地抵抗。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所有物,埃里奥斯。”
埃里奥斯挣扎着,圣光在体内疯狂涌动,却冲不破暗影的束缚。
“您不能——”
没等他说完,维尔拉就抬手按住他的头顶,暗影瞬间收紧,让他几乎窒息。
“我不能?” 她轻笑一声,“幽夜国度的规则,从来都是我定的。”
维尔拉收回手,意味深长道,“幽夜国度并非对所有人都友善,尤其是光明神官——”
“您到底想要什么,陛下?”埃里奥斯咬着牙,压下翻涌的怒气。
维尔拉飘回王座,“永恒很漫长,神官。而你……很有趣。或许你能提供一种消磨无尽时光的新方式。”
她挥手让守卫退下,只留下几个幽魂侍女在远处侍立。
不知过了多久,维尔拉招手唤来一个幽魂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侍女飘然而去,不久后端回一个水晶杯,里面盛着发出微光的液体。
“喝下它,”维尔拉对埃里奥斯说,“这会缓解暗影环境对你身体的影响。你毕竟是生者,总不能让你在我殿里慢慢枯萎。”
埃里奥斯警惕地看着杯子:“这是什么?”
“一种维持生者活力的提取液。放心,如果我想伤害你,有更直接的方法。”
犹豫片刻,埃里奥斯接过杯子。令他惊讶的是,杯中液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与周围的暗影能量形成鲜明对比。他小口啜饮着,立即感到一股暖流扩散全身,抵消了幽夜国度的带来的侵蚀感。
“为什么?您为什么对一个囚徒如此……体贴?”
维尔拉注视着他,眼窝中的幽光微微闪烁:“损坏有价值的东西是愚蠢的。而你,埃里奥斯,或许比你自己知道的更有价值。”
埃里奥斯沉默了。他不知道该相信她的话,还是该警惕这背后的阴谋。
日子在幽夜国度中失去了意义。没有日出日落,只有永恒的灰暗天空和宫殿内不变的幽蓝光芒。埃里奥斯被束缚在王座旁,成了一个特殊装饰。
最初一段时间,埃里奥斯坚持着神官的日常修行。他低声吟诵圣经,尽管圣光在这里受到极大压制,只能发出微弱的光芒。
维尔拉大多时候不理睬他,专注于处理国度的政务。幽魂侍女们飘进飘出,带来各种报告和请示。埃里奥斯观察到,亡灵国度的统治远比教会描述的复杂有序——有资源分配的问题,有领地纠纷,甚至还有新觉醒幽魂的教育问题。
但偶尔,当埃里奥斯吟诵圣经时,维尔拉会暂停手中的事务,静静观察。她周身的阴影被圣光微弱地灼烧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但那些被灼伤的地方会迅速从阴影中再生,仿佛在无声地演示暗影的生生不息与强大韧性。
“你的坚持令人钦佩,神官。”某天,维尔拉终于再度开口,手指轻轻敲击王座扶手,“但也徒劳得可笑。”
埃里奥斯抬起头,多日的囚禁让他眼底有了疲惫,可眼神依然坚定:“信仰不是徒劳,陛下。即使在这个黑暗之地,光明依然存在。”
“存在?” 维尔拉嗤笑一声,“是的,如笼中困兽,无力而可怜。”
她飘下王座,来到埃里奥斯面前。随着她的靠近,埃里奥斯感到周围的暗影能量变得更加浓重,他的圣光本能地增强抵抗,在周身凝成层薄薄的光膜。
“告诉我,埃里奥斯,”维尔拉注视着他,“当你保护那个幼魂时,你用的是哪条教义?”
埃里奥斯怔住了。事实上,那时他根本没有想到教义,只是本能地行动。
“看,你答不上来。因为那不是教会教你的,那是你自己选择的。”
埃里奥斯倔强地继续吟诵圣经,声音提高了一些,圣光也随之增强。虽然仍然很微弱,但持续不断地抵抗着周围的暗影。
维尔拉似乎感到有趣又些许烦躁。她突然伸手,冰冷的指骨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打断他的吟诵。她的触碰让埃里奥斯浑身一颤。
“够了。”她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窝中幽光暗了暗。
就在这时,一团更加浓黑的阴影在大殿中凝聚成形。阴影逐渐变得具体,形成一个披着黑袍的身影,两点幽火在兜帽深处闪烁。
“陛下。”新来者发出低沉的声音,“请恕我直言,让一个光明神官如此接近王座,实在……冒险。”
维尔拉没有放开埃里奥斯,甚至没有看向来者:“莫尔,你总是如此谨慎。”
被称作莫尔的幽灵微微躬身:“永恒教会我们,谨慎才能长久,陛下。”他的双眼转向埃里奥斯,“何况,他还是奥罗拉的学生,教会绝不会放弃他。”
埃里奥斯意识到,这一定是亡灵宰相莫尔,教会档案中记载的维尔拉的右手,一个为追求永生而自愿转化为亡灵的古学者。
维尔拉松开埃里奥斯的下巴,她看向莫尔:“危险往往伴随着前所未有的价值,他的光很特别,我很感兴趣。”
莫尔双眼的幽火闪烁了一下:“特别的光仍然是光,陛下。它照亮的同时,也会灼伤别人。”
“莫尔,我从未失误过。他的价值,远大于你目前所见的风险。”
莫尔沉默片刻,再次躬身:“如您所愿,陛下。但我建议至少加强防护措施。”
维尔拉重新面向埃里奥斯。她的手指轻轻抬起,抚过自己的下颌,骨节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是在思考什么。突然,她俯身向前,森白的脸骨瞬间贴近。
埃里奥斯来不及反应,维尔拉冰冷的脸骨已经贴近,她的唇——如果那能称为唇,压上了他的。
那不是一个吻,至少不是生者理解中的吻。没有温度,没有柔软,只有能量的直接交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圣光被一点点抽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冷,还有一种奇异的、无法言说的连接感。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但对埃里奥斯来说却仿佛永恒。当维尔拉退开时,他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仿佛刚刚从深渊中挣扎出来。
“你的光,只照亮我一人就好。”
维尔拉看着震惊的埃里奥斯,指尖掠过他苍白的唇:“看,你的光,并未排斥到底。”
埃里奥斯说不出话。他的内心受到巨大冲击。不仅是那个吻本身的诡异感受,更是他体内圣光的反应。它抵抗了,但没有完全拒绝。有一部分甚至……接受了这种连接。
莫尔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陛下,这更加证明了风险。光与影的直接接触,即使微乎其微,也可能产生不可预知的后果。”
维尔拉转向她的宰相:“正是这种‘不可预知’,才值得探索。”
埃里奥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还在发颤,却带着倔强:“我不是您的实验品,陛下。”
维尔拉摸了摸他的脸:“神官,你曾经是教会的,现在你是我的。至少我承认这一点。”
她优雅地回到王座,重新变回那个冷静的统治者:“莫尔,加强宫殿的防护,我不希望莉娜或其他激进派来找麻烦。”
莫尔微微躬身:“明智的决定,陛下。暗影巫女最近确实过于活跃了。”
“监视她,但不要干预。我想看看她会做什么。”维尔拉吩咐道,然后看向埃里奥斯,“至于你,神官,继续你的祈祷。”
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埃里奥斯的心头。
恐惧、愤怒、困惑,还有一丝不该有的好奇。
维尔拉并非他想象中的怪物,她复杂、智慧、不可预测,同时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魅力。
他重新开始吟诵圣经,但那个冰冷的吻留下的感觉仍在唇间徘徊,那种光与影的奇异交流让他心神不宁。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开始不自主的时常关注维尔拉。她对待子民严格但公正,处理事务高效而睿智。那些低阶幽魂侍女,虽然害怕她,却也流露出真诚的敬意。
某天,当一个幽魂侍女不小心将暗影之水洒在王座台阶上时,维尔拉只是轻轻挥手将水渍清除,没有责备,没有惩罚。
“为什么?”埃里奥斯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您不像教会描述的那样?”
维尔拉从一份卷轴上抬起头:“描述?啊,你是指嗜血、疯狂、渴望毁灭生者?”她发出一个近似冷笑的声音,“毁灭生者有什么意义?死者已足够管理。疯狂是低效的。至于嗜血……”她停顿一下,“……血是很麻烦的东西,会弄脏宫殿的地板。”
埃里奥斯几乎要微笑了,好在他及时制止了自己。
“神官,教会需要敌人来维持统一和权威。而谁比亡灵会是更好的敌人呢?永恒,强大,且不会为自己辩护。”
埃里奥斯沉默了片刻。
“但暗影确实会侵蚀生命,”他最终说,“我在边境亲眼见过。”
维尔拉点头:“我不否认,但如果使用不当,光也会灼伤他人。力量本身无善恶,神官,关键在于掌控者的意志和智慧。”
埃里奥斯再次沉默。
“他们训练你净化、毁灭、对抗。但他们没有教你理解、适应、共处。而你,自己学会了后者。”
埃里奥斯注视着维尔拉眼窝中的幽光,那个冰冷的吻留下的感觉再次浮现。
“神官,你是与众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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