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中,沉檀的肃穆香气弥漫,蟠龙金柱撑起象征至高皇权的穹顶。
殿试放榜、金殿传胪的大典正在进行。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的绯红进士服,屏息肃立。
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金砖上投下光柱,尘埃无声飞舞。
林清源与裴砚,作为本届最耀眼的新星,站在一甲进士的最前列。
林清源一身绯红罗袍,衬得他温润如玉的气质更添几分庄重与沉稳,眼神谦和,隐含期待。裴砚同样身着绯红袍服,身姿挺拔如松,额角那道曾代表激烈冲突的伤痕,如今只余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浅痕。
他微微垂眸,姿态恭谨。心口处,贴身收藏的那张写着“静”字的素笺。
殿试策论,他锋芒尽敛,引经据典,字字珠玑,将胸中丘壑、家国忧思尽数化作沉稳磅礴的文字。此刻,他等待着最终的宣判,心中一片澄澈与平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司礼监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响彻大殿。
一个个名字被依次唱出,伴随着或激动、或失落、或强作镇定的神情。三甲、二甲……终于,到了万众瞩目、决定命运的一甲。
“……一甲第二名,探花及第——”太监的声音刻意拉长,制造着悬念,“——云麓书院,裴砚!”
细微的议论声在殿中散开,探花虽非状元,亦是极高的荣耀。
裴砚神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他越众而出,动作沉稳,撩起绯红袍角,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裴砚,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清朗,回荡在大殿。
勋贵班列中,裴国公裴晟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些,暗暗吁了口气。
探花,尚可接受,总算保住了国公府的颜面,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跪拜谢恩的身影。
“……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云麓书院,林清源!”
无数道热烈的目光聚焦在林清源身上。
林清源,这位才学人品俱佳的寒门学子,登顶了!
林清源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迅速化为沉稳的谦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同样越众而出,跪拜谢恩,动作从容,尽显新科状元的风范。
“臣林清源,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轻的皇帝端坐龙椅,冕旒玉珠微晃。他目光扫过下方三位青年才俊,最终落在状元林清源身上,带着明显的赞许:“林卿平身。”
“谢陛下。” 林清源起身。
“尔之策论,朕观之甚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根基深厚,条理清晰,足见务实之心。” 皇帝的声音带着嘉许,随即话锋一转,带着考校的意味,“然则,欲固邦本,除却吏治清明、赋税均平,更需君臣同心,家国一体。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之不齐,何以治国?”
林清源心头一凛,明白这是皇帝在考察他们的根本。他躬身,声音诚恳:“陛下圣明。齐家乃治国之基。修身齐家,首重德行,内睦亲族,外遵礼法,方能以德服人,以理治事。臣虽出身寒微,然父母教诲,师长垂范,皆以忠孝仁义、克己复礼为先。家虽小,亦为国之缩影,当以诚敬持之,以和睦守之。”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符合儒家正统,又隐含寒门学子对家庭和睦的珍视,滴水不漏,无可指摘。
皇帝微微颔首,显然满意。目光随即转向榜眼,问了些经史问题,榜眼也谨慎作答,虽无惊人之语,却也稳妥。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探花裴砚身上。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许多知道内情或嗅到风声的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勋贵班列中,临川郡王的脸色沉了下来。
“裴卿。”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在。” 裴砚躬身应道,姿态恭敬。
“尔之策论,沉稳雄辩,见解独到,尤以‘格物致知,知行合一’论点为佳,颇具实干之风。” 皇帝先予以肯定,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深沉,“然,朕观尔眉宇间似有郁结之气?额角之痕,又是何故?”
裴国公心瞬间悬起。
来了!
裴砚神色不变,平静答道:“回陛下,臣年少气盛,偶有思虑不周,与家父探讨家事时,一时言语激烈,不慎碰撞所致。此乃臣修身不足之过,已深自反省。”
他避重就轻,将冲突淡化,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让人挑不出大错。
冕旒珠玉遮挡下,看不清皇帝的具体表情,但那沉默带来的压迫感却让整个大殿屏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尔等皆是我朝新晋栋梁,家室安定,方能为国分忧。平阳郡主温婉贤淑,才貌俱佳,待字闺中。” 皇帝的目光掠过勋贵班列中临川郡王的位置,最终定格在裴砚身上,“裴卿少年英才,风姿卓然,与郡主堪称良配。若结此良缘,亦是朝廷之幸,佳话一桩。朕,有意为尔等赐婚。卿,意下如何?”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皇帝亲口说出“赐婚”二字,对象还是探花裴砚时,满殿朝臣依旧有些意外。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钉在丹陛下那个绯红的身影上。
林清源站在前方,手心也捏了一把冷汗。裴国公裴晟面如死灰,几乎站立不稳。
裴砚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搏动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金砖,越过象征皇权的丹陛,坦然地迎向龙椅上那模糊在冕旒后的视线。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然后,他撩起绯红的袍角,再次对着龙椅方向,深深跪拜下去。
“臣裴砚,谢陛下隆恩!” 他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近乎冷酷的平静。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谢恩领旨时,裴砚挺直了脊背,抬起了头,
“然,臣心中早已有人!非她不娶!此人便是——”他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臣的恩师,云麓书院女夫子,沈青梧!”
整个金銮殿瞬间哗然!
“天啊!沈青梧?!”
“师生?!他…他竟敢在金殿之上…!”
“疯了!裴探花疯了!”
“大逆不道!有辱斯文!玷污师道尊严!”
“为了一个女先生,竟敢拒婚郡主,违抗圣意?!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裴砚?他是镇国公府的嫡孙啊!他…他怎么敢?!”
龙椅上,皇帝身体猛地前倾,冕旒剧烈晃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探花郎,竟敢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金殿之上,公然拒绝皇家的赐婚,甚至说出如此惊世骇俗、悖逆伦常之言!对象还是一位女夫子!
这不仅仅是拒婚,这是对整个礼教秩序的挑战!是对皇权威严的践踏!
“逆子!孽障!” 一声怒吼炸响。
裴国公裴晟猛地冲出班列,浑身颤抖,指着跪在地上的儿子,“陛下!臣…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出了此丧心病狂、悖逆人伦的畜生!臣…臣恳请陛下,立诛此獠!以正朝纲!以儆效尤!臣…愿同罪!” 他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砸在玉砖上。
临川郡王更是气得眼前发黑,喉头腥甜,指着裴砚的手指哆嗦着,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无边的耻辱感将他淹没!平阳郡主…他视若珍宝的女儿,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陛下!裴砚此言,骇人听闻,罔顾人伦!师生相恋,乃千古未闻之丑闻!恳请陛下严惩,将其革去功名,逐出士林,以正视听!” 白发老御史痛心疾首,率先发难。
“陛下!裴砚殿前狂悖,藐视天威,亵渎圣意,其心可诛!请陛下将其治罪下狱!” 数位大臣激愤附议。
“陛下!此子品性卑劣,德行有亏,纵有薄才,亦不堪为朝廷所用!请陛下严惩!” 攻讦之声不绝于耳。
声讨的浪潮汹涌澎湃,几乎要将那跪着的绯红身影彻底淹没。
林清源看着好友,眼中充满了震惊、担忧和深深的无奈,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无法在此时发声。
榜眼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然而,在一片愤怒的声浪中,翰林院掌院学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眉头紧锁,捻着胡须,并未立即附和。
他想起裴砚策论中那份沉稳与洞见,又想起关于沈青梧才名的零星传闻,看着殿中那个在千夫所指之下,依旧跪得笔直、眼神清亮倔强的年轻人,心中竟生出一丝复杂与惋惜:此子,胆魄惊人!可惜,触了逆鳞。
裴砚对周遭的喧嚣置若罔闻,他跪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
皇帝冕旒珠玉的晃动显示出他内心的怒火。他看着下方那个身影,强行压下杀意。他需要权衡,一个处理不好,这不仅是裴家的丑闻,更是朝廷的丑闻。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喧哗:
“住口!”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裴砚!尔可知罪?!”
裴砚迎着那冰冷的目光,朗声道:“臣知,惊扰圣听,有失仪态之罪!然臣所言,字字肺腑,句句真心!臣对沈先生之心,天地可鉴!此心此情,无涉伦常,唯关本心!臣不悔,亦不敢欺瞒陛下!” 他再次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玉砖。
“好!好一个‘唯关本心’!好一个‘无涉伦常’!” 皇帝怒极反笑,“裴砚!尔恃才傲物,悖逆狂狷!殿前失仪,冲撞皇家!更兼罔顾师道,亵渎人伦!数罪并罚,罪无可恕!”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砸在裴国公心头。
“然!念尔殿试文章,确有经世之才,乃国之选材。朕,惜才!” 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褫夺尔探花功名,降为同进士出身!革去翰林院编修之职!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旨不得擅离!至于尔与那沈氏之事……”
皇帝冷哼一声,“自有公论!退朝!”
他拂袖而起,带着雷霆之怒,在太监尖细的“退朝——”声中离去。
探花红袍依旧在身,但头顶的荣耀已被剥夺。裴砚缓缓抬起头,看着皇帝消失的方向,又扫过周围那些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面色平静,心中无比释然。
他做到了,在金銮殿上,在皇权面前,在天下人面前,说出了她的名字。
功名?浮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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