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过后,云麓山迎来了一个格外宁静而明媚的春天。
裴砚并未如常人所想,立刻汲汲营营于起复或钻营入仕。皇帝虽未深究,但褫夺探花功名、降为同进士的旨意仍在,闭门思过的名义也并未撤销。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所求,本就不在那繁华庙堂的波谲云诡。他选择留在书院,以“助教”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光明正大地留在了沈青梧身边。
这个身份,既是一种陪伴,也是一种避风头,更是一种沉淀,让他能真正沉下心来,跟随在先生身边,继续学习,打磨自己。这一次,不再是懵懂少年的仰慕,而是伴侣间灵魂的靠近与共同成长。
林清源作为新科状元,他很快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即将离京赴任。临行前夜,他坐在书案后,沉思许久,他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笺,只有八个字:“守得云开,珍重待时。”
他知道,裴砚的路虽险,但其志坚,其情真,未来未必不能另辟蹊径。而他,也将带着书院所学的经世之道,去实践他的理想。
赵小侯爷与李瑞,这二人是最高兴的。
赵小侯爷仗着家世,硬是赖在书院“游学”了数月,美其名曰:“裴兄遭此大难,兄弟我岂能袖手旁观?定要在此‘同甘共苦’,共度时艰!”
“裴兄!沈先生!” 他风风火火闯进书斋,无视裴砚不赞同的眼神,“大好春光岂能辜负?走!后山踏青采风去!我已备好软垫香茗,保证不累着先生!”
隔几日又咋咋呼呼:“劫后余生,岂能不贺?今晚小宴!我请客!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望月亭!”
甚至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一坛据说是御赐的“琼浆玉液”,拍着胸脯保证,结果差点被闻讯赶来的陈山长抓去训斥“带坏书院风气”。
李瑞则实在得多,他默默接过了裴砚“助教”工作里最繁琐的杂务:整理堆积如山的书卷,誊抄裴砚或沈青梧需要的手稿笔记,一丝不苟。还常常从家里带来他母亲精心制作的各色点心。
裴老夫人虽未再亲临书院,但城中老宅的下人时常低调地送来东西:给裴砚的多是上好的文房四宝和滋补药材;而给沈青梧的,则尤为用心——有时是几匹质地极佳、颜色素雅的江南云锦或杭绸;有时是几盒宫中流出的、滋养容颜的珍品香膏;偶尔还有一两本罕见的孤本善本。
附带的信笺,字迹娟秀沉稳,内容简短,多是关切身体,提醒添衣加餐,字里行间透着长辈的慈和。偶尔也会含蓄地提点裴砚:“潜龙勿用,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春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懒洋洋地洒在书斋内。空气中弥漫着新墨的清香和窗外悄然绽放的花香。几案上摊着几卷书,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正随意地翻动着书页。
沈青梧难得地慵懒,整个身子陷在一张铺着厚实软垫的圈椅里,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
她一身月白襦裙,乌发如瀑,松松挽就,发间簪着的正是裴老夫人所赠的那支羊脂白玉簪。簪身温润,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与她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平添了几分温婉。
她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游离,似乎并未完全沉浸其中,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恬淡的阴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然。
在她身侧,裴砚端坐在矮凳上,背脊挺直,姿态极为专注。他一手稳稳地按住砚台边缘,另一手执着那块沈青梧赠予他的、带着清冽松烟香的徽墨墨锭,正一圈圈、不急不徐地研磨着。
乌黑浓稠的墨汁在砚池中心缓缓晕开,散发出醇厚浓郁的墨香。
阳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线条更加清晰硬朗。他研磨得极其认真,手腕悬停,力道均匀而富有韵律。
沈青梧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书页上移开,落在了身侧的裴砚身上。她看着他低垂专注的眉眼,看着他沉稳研磨的动作,看着他高挺鼻梁上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细小墨迹——那点墨迹,像一个小小的破绽,打破了他此刻完美的“助教”形象,显得格外生动可爱。
这画面,是她曾经在无数个孤寂夜晚,连想都不敢奢望的圆满。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然后,她拿起搁在笔架上的那支朱笔。笔尖饱满殷红,如同相思豆。
裴砚似有所觉,研磨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
沈青梧并未看他,目光落在裴砚手边展开的一卷诗稿上——那是他闲暇时写下的感怀之作,字里行间还残留着少年意气的锋芒,却也沉淀了劫后的通透。
她执起朱笔,不像往日批改课业般严谨地圈点错漏、批注得失,而是带着一种慵懒的随意和掌控,笔尖稳稳落下,在那锋芒毕露的落款“裴砚”二字旁边,画了一个圆满的、鲜红欲滴的圈。
那红圈饱满圆润,像一颗赤诚的心,也像一个无声的句点,为过往所有的惊心动魄都画上了休止符。
裴砚的目光,从她执笔的手,移到那枚鲜红的圈,最后,撞进了她抬起的眼眸里。
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含着浅浅的笑意,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再无半分冰霜与距离。
沈青梧伸出那只未曾执笔的手,指尖莹白如玉,带着微凉的触感,动作自然又带着一丝亲昵,轻轻拂过裴砚的鼻尖,揩去了那一点碍眼的墨迹。
“裴砚,” 她唤他的名字,眼中笑意更深,“这墨…磨得不错。”
她的指尖在砚台边缘又轻轻叩了一下,带着一丝促狭:
“看来…罚你磨一辈子墨,也不算委屈了你这位‘前探花郎’。”
“先生…” 裴砚的耳根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薄红,若是从前,被如此戏谑,他定会窘迫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但此时,他们心意早已坦荡交融,他非但没有躲闪,反而顺势一把握住了她那只刚刚拂过他鼻尖的手。
他的手宽大、温热,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将沈青梧微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他的眼神灼灼,带着滚烫的温度,直直地望进她含笑的眼底深处,声音低沉而坚定。
“先生之命,学生…”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才懂的、隐秘的亲昵和灼热的渴望,“…求之不得。”
他目光扫过诗稿上那个鲜红圆满的圈,嘴角扬起一抹混合着少年意气与深沉爱恋的狡黠笑意,“青梧,我愿为你研一辈子的墨,写一辈子的…”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锁着她,带着撩拨的意味,“…‘错字’。”
沈青梧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莞尔失笑,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手指微动,带着主动的力道,与他十指紧密相扣。
指尖相缠,肌肤相亲,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无需更多言语,所有的情意、所有的承诺、所有的相守之约、以及那隐秘的权力与臣服,尽在这无声的紧握之中。
窗外,春光正好。和煦的阳光透过新绿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那株桂树在春风中舒展着枝叶,虽未到花期,却已能想象秋日满庭冷香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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