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柒 “少年意气”

一个人要习惯被注视很难,尤其是健全人对身有残疾之人的注视。有些人当然已经习惯了,但要裴宗邺屈从与这种注视,比起自愧,他会选择杀人。

乔璃今夜所作所为,每一步都已踩进他给旁人划出的红线。

裴宗邺不认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从青帮底层的青皮混混一路爬到现在的地位,“狠”才是他为人最鲜明的底色。

抽痛的后腰和不自觉锁紧的咽喉都告诉他,随愤怒之后到来的,将会是不受控的暴戾。

但这种距离,又是一种久违的与人亲近,近到足够裴宗邺捕捉姑娘双手的微颤,和眼中破釜沉舟似的脆弱的坚毅。

空气从他口中缓缓泄出。他想起乔璃与唐昕对峙时自有的一种高洁而不容轻辱的傲气,背影中脊骨撑着瘦落的肩头,也像是撑着最后一点儿自恃与尊严:她有十分的才干,便不愿也不能当一个聪明的交际花,成为一只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吸引那些年轻或衰老的荷尔蒙驻足观看。

裴宗邺再向她看了一眼,她的脸已经比刷白的墙皮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清秀眉睫下,深透的眼像泛起波光的湖,影影绰绰摇颤着。

因此,他将绷紧的神经放松,抬脸凝视她的脸:“双龙不过是外人传的诨号,不值得稀罕。等我将事托付给乔小姐,希望你莫忘今夜豪言,真能办好才算本事。”

面前的姑娘突然红了脸,垂下头,整个人如同差点踩入猎夹的鹿,脱兔般向后退去。身形那么晃,裴宗邺真有点儿担心她摔倒,好在来回踉跄两下,还是稳住了。

他暗暗松一口气,叹道:“明日孟玉龙来宅邸,你知晓他名号,倒方便过去拜见请教。他也是年轻俊才,不必太拘谨。 ”

她身子轻轻一颤,不愿在此时露出颓相,眼里却悄悄流露出许多欲语还休的情绪。半晌,双唇轻动:“多谢您。”

裴宗邺受过许多人的谢,这一声清透诚恳的难得。乔璃接着道晚安,关门离开。

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手扶前轮,拿起她翻过的外文书籍。英文他只能做一些简单浅显的对话,自然很难看懂这本《The Causes of Evolution》[1]到底讲些什么。

不过乔璃本身的背景并不如洋文书这般复杂。没落贵族,遭匪祸的闺秀,寄人篱下,身若浮萍。

他听过很多次这样的故事,他的,青龙的,世道混乱,谁不是如此?

只是乔璃还有一点自不同的、聪明之外的勇。太莽撞了,如横冲直撞的牛犊;又太青春、太富有生机,千帆历尽之人也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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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黑如焦油,大多数人已在梦乡沉浮。赌场通宵喧嚣,杜宏盛又输一大笔钱,把铁矿场半年的利润全砸入赌桌。

筹码被收走时引发的痛苦比他想象的更锋利,耳边嘈杂的人声重重击打他的鼓膜。杜宏盛脑中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又快又急,而向来注意枕边人、及时嘘寒问暖的伏太太不言不动,眼睛只盯着赌桌。

一时意识模糊,杜宏盛已无力阻止自己的嘴巴张开,头顶的吊灯越来越小。

——“可不能装死赖账啊!”

这就是杜宏盛生命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杜先生死了,伏太太成为遗孀,继承所有财产,投资得到最大回报。

若非新认识的朋友帮忙,恐怕等待杜宏盛自然死亡,还需熬个三年五载。

警察厅的人到来时,她指甲还紧紧扣着蛇皮手包,里面装着一管用空的油剂,替换杜先生平日常用的心脏药。

伏太太用捻烟头的优雅动作将没有任何痕迹的玻璃瓶磕碎,混入赌场装啤酒瓶的大桶中,记下了这个人情。

乔璃睡醒时,昨夜的猝死案还未上报。杜宏盛毕竟不是海市人,赌场里因突发心脏病去世也算不得什么大新闻。赠药只是随手结个善缘,她并不在乎伏太太要怎么用、用在什么时候,只是不爱再见那张酒气醺醺往自己跟前凑的猪脸。

“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她对镜子露出一个被愤怒屈辱扭曲的表情,然后又慢慢变化,指向另一种自伤哀怨的隐忍。

再往镜子中盯视,又见眼中浮现一抹刻骨铭心的沉痛。

“因为我终于找到另一样有趣的游戏。”

乔璃自顾自微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笑,与孟彩霞有七分相似。玉关柳精心指点,她虚心学习,如今再不会有唇笑眼不笑的错漏。

管家叫早前,她最后一次调整面部肌肉,小心翼翼抬眼,巧妙拟态出清水初荷似的羞涩。

白日再览裴宅装潢,比夜晚更华丽大气,看来青帮大董并不好什么锦衣夜行。手攥钱财,自然要堂堂煌煌花用出去,堆砌出叫外国人也羡慕的摩登气象。

乔璃站在二楼阶梯上欣赏了一会儿。这段时期正是中外结合的蜜月期,海市尤甚。历史进程与她记忆中的近代相差不多,紧要大事依稀仿佛,科技发展倒似这处世界稍快一些。

有佣人请她下楼用早饭,正好男管家刚通报完来客,领人进来,两厢撞个正着。管家身后跟着一个穿浅蓝牛津纺衬衫黑西裤的青年人,俊生的一张脸,唇角挂一抹微笑,高个子,宽肩膀,有一种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气质。

乔璃猜是“小孟尝”孟玉龙,管家一介绍,果然是。她主动伸手与他握,瞥见孟玉龙眼中两分惊讶。

她这边一觉察,孟玉龙也立刻觉得了,远山似的长眉一弯:“乔小姐方才站在楼梯上,瞧着跟副画似的,现在一动一握手,我才觉得踏进现实里了。”

乔璃掩着嘴笑起来,两人并肩往客厅走。孟玉龙不愧是裴大董手下头一号智才,虽然闹不明白眼前女子与老板存在何种关系,言语幽默风趣之余,更滴水不漏。

等与裴宗邺相见,从他那处再听过介绍,知道自己多了一位新“同事”,笑盈盈的一双眼中情绪也再未起过波澜。

大宅的装修是仿西式的,早餐却实实在在符合中式胃。因为有三个大男人在场,除平常的咸菜肉丝面、豆浆油条等,还有老鸭馄饨、生煎馒头与翡翠烧麦,豪华铺了一桌。也不知厨师是不是从市井老店中挖的,猪肉笋丁生煎汁多馅满皮薄底脆,一咬一股鲜香的肉汁。

乔璃想演矜持,可日久锻炼后胃口越来越大的身体不依,只好默默吃了八个生煎并一碗油豆腐线粉汤,连大开大阖猛造饭的青龙都不由侧目。

昨夜毕竟没吃好嘛。她在心里叹口气。

不知从那里传来噗嗤一声轻笑,乔璃眼风扫过去:“孟先生笑什么?”

孟玉龙啜饮一杯咖啡,眉眼弯弯回看过来:“没什么,只是想起有趣的事。”

裴宗邺瞧姑娘慢慢红涨起来的脸,也忍不住一笑:“既然有趣,你不如分享,自己憋着算什么。”

“我只是想起家妹……年龄大抵也与乔小姐差不多,老师每日带她们做体操,围学校跑圈,有时还举铁哑铃。”孟玉龙想起妹妹,也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未上学前她还体弱,进了女学,吃得多动得多,反倒健康。”

“举铁哑铃?”青龙来了兴趣,“你妹妹读得什么学校,专管体育不成?”

“当然不管体育,只是那学校格外注重女子锻炼。她在爱华女学[2]读中级班。”

乔璃并未听过这所学校的名字,想来不属于私立贵族一流,也不是教会学校。她对孟玉龙的了解反倒更多:他这一支孟姓,与孟厚信一支本是一家,同为甬明商人。后来因为什么龃龉,曾老死不相往来,后人海市再见,仇恨不再,却也不恢复走动,不咸不淡地相处罢了。

早餐用完,青龙不耐谈事,提前离席。佣人将碗碟撤走,又送来新泡的咖啡与茶。

裴宗邺两样都不爱,就把正事提上桌:“乔小姐应当知道,我虽然允了你,可也不会立刻投资一笔真金白银。今日把你引见给玉龙,就是让你与他学着做事。”

孟玉龙笑道:“听说乔小姐是上西女中第一,有这种人才加入,我只有高兴的份。倒是不懂你为何这么急——先把书念完,考个大学不好么?若是经济上的问题,裴先生最是惜才之人,绝不会吝啬一笔学费投资。”

乔璃摇摇头,意兴寥落:“那样太慢了。”

“太慢了?”

“我有一笔四万两千银元的债,已拖到不能再拖。”

孟玉龙一愕,那么多银元,几乎是同乐赌场两月的流水,放在普通人家,就是天文数字了。

“背着这笔债,若只跟在旁人屁股后面做事,怎么都赚不到这样一笔钱。我不需要学费投资,我需要的只是裴先生给我一句承诺。”

裴宗邺双眉微皱,沉吟片刻:“你说。”

乔璃便把昨夜的话重复一遍:“如果我替裴先生毁了林锦镛的赌场,您就要把我提的建议,当做孟先生的建议一样对待。”

孟玉龙作为智囊型人物,在势力发展方面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他提什么建议,裴宗邺自然是要仔细考虑,派人施行的。

裴宗邺昨日已领教过乔璃的胆气,但并未真将她的主意听进耳中,眼下再提,也不算很赞同。孟玉龙觉察他的心意,笑着开口:“乔小姐可能有所不知,虽然同为青帮中人,林锦镛可不比裴先生,手段也不如名字那般风雅。你说要毁他的赌场,计策是什么?”

“计策?我没有什么计策,只要赌到赌场无筹可输。”

这话一出口,裴宗邺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乔小姐聪明,可别把别人尽当成蠢货,哪有人能将一整个赌场赢到无筹可输的?”

乔璃一笑:“可我眼前不就坐着一个例子么?”

“我可没做到那种程度。”

“您没做,是做不到,还是无法做?以前不能,是无势无靠,有势力后,寻常赌场也不敢同您作赌。但若换成我——赌场如果输到拒绝一介弱女子来赌,面子丢尽,以后就是海市天大的笑料;如果以权势逼迫,难道我就没有裴先生撑腰吗?”

她的双眼实在是太亮了,遥遥对视,仿佛惊风出暗草,烧出一片烽火似的自信与勇气。

裴宗邺先一愣,然后莫名心尖一涨:“前提是你……”

“不论我。对裴先生来说,这就是无本万利的交易。”

孟玉龙忽然忍不住低声问:“如果你输,可能是要命的失败。如果你赢,我们去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你只要裴先生考虑你的建议吗?”

乔璃把头微微后仰,像也在犹豫自己提出的条件是否有误。然后她转头,跳向裴宗邺的眸光中半是兵刃似的锋利,半是慵懒的潋滟,笑道:“是啊,如果赢,我只要裴先生考虑我的建议。”

天平两端的砝码决不平衡,难道不算最吸引人的交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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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The Causes of Evolution》:Haldane《进化的原因》(1932)生物学综合演化论的奠基之作。小乔的时代neta20世纪20年代,但历史事件有所出入。

[注2]爱华女学:neta爱国女校,历史真实存在,很有意思的女学:"体育课列为重要科目,每周12小时每天早晚各1小时经常练习铁哑铃,鼓励环绕操场几十圈作长距离跑步。20世纪上半叶上海的爱国女校教练积极锻炼师生体格,准备一有机会就可参加战斗。”选自《女学与革//命》作者:金璐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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