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英小时候家里穷，没吃过几顿饱饭，五个兄弟姐妹能活下来就是本事，更别提读书了。
作为长女，她打小十岁上工，十五岁接过爹的铁锹，跟着村里的男人们去山上挖石头，搬砖垒墙，一干就是十几年，力气比那些个男人还大。
二十多岁的时候，娘请媒人来相过几回，可惜不是嫌她长得难看，就是嫌她穷得叮当响，最后一桩桩都没了下文。
时间久了，李红英也懒得再听人啰嗦念叨，她日子照样过，砖照样搬。
没男人就没男人，有啥大不了？
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二十九岁那年，村小学来了个代课先生。
听村口那些嚼舌妇们说，这先生名叫余昭。
瘦瘦高高的，脸白得像村头张婶家卖的豆腐。
李红英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衣服崭新整洁，鞋底更像是没沾过土似。
他站在几块红砖垒起的简陋讲台，戴着副无框眼镜，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同杜鹃鸟儿一样样好听。
李红英扛着锄头从村小学窗外经过时，他还抬头往外扫了眼，眼神里没有镇上那些人对乡下人惯有的轻视，安安静静的，就像是看着一棵树，一块石头。
后来听人说，他是城里下派到乡镇农村来历练的大学高材生，碰巧替前阵子雨天路滑给摔断腿了的蒋老先生代课半年，教语文和数学。
村里的孩子见了他，大气不敢出一声，听他念课文都听傻了，觉得好听，回家都抢着学。
李红英第一次走进村小学，是因为学校屋顶漏了雨，被校长喊来修补。她顺着木梯爬上去，透过破损的缝隙，看见他正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教室里静得只剩下他的朗读声。那声音不高不低，很温柔，像秋老虎的凉风，轻轻掠过她耳边。
李红英呆了半天，回过神来差点没从梯子上摔下来。
修完屋顶，孩子也放学了，她下楼收拾工具，不想对方竟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杯水，说：“辛苦了。”
看着那只手，白得像后山溪流的鹅卵石，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劳作出来的茧子。李红英那时候就觉得这人身上一定有什么旁人弄不明白的东西，对方完全与这个穷地方不搭嘎。
后来李红英碰巧在村里又遇见过他几回，两人也没熟络到能停下来聊天，只是相□□点头，各走各的。
村里的女人都在背后议论，说这先生年纪轻轻，长得又俊，估摸着还没娶媳妇儿。
李红英听闻不作声，心里却想，人先生娶没娶媳妇，哪轮得到你们在这逼逼咧咧？
一日，从村小学大门路过，她听几个孩子围着他大喊：“先生，先生，给我们再念一段嘛！”
李红英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余昭抱着一本书，眉头微皱，颇为无奈，但最终还是笑了笑。在被孩子们团团包围着走进教室不久后，悦耳的声音便从里头传了出来，她慢下离去的脚步，在路边站了很久很久。
*
为了有口饭吃，李红英什么都干，什么都学。
她下地种田，帮人盖房浇泥打地基，跟村里头口齿不清的老木匠学做手艺。
周围认识的父老乡亲们暗地里都说，女人要是活成李红英这副模样，不如干脆死了算。
可哪怕被人这么指着脊梁骨骂伤风败俗，李红英也不在乎。她知道，自己赚的每一分钱，每一个钢镚，都是自个儿的劳动成果，光荣。
一次，李红英在小学的空地上锯木头，她收了钱，要替学校再做几张读书用的木桌。
夏日炎炎，树上知了狰狞的叫声令人烦躁。制作时，汗水从额头源源不断往外冒，再顺着女人轮廓的线条滴落地上。没过多久，衣服便已经湿得像是从河里打捞上来般。
锯到一半，李红英低垂下的视野里兀地出现一道阴影。
抬头一瞧，是先生余昭。
愣怔的李红英连握有锯子的手都停了。
她看着年轻俊美的男人从兜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纯白手帕递过来，说：“擦擦汗吧。”
李红英盯着那块手帕，都快盯出洞了也迟迟不去接。
她不敢伸手，指甲缝里的木屑和沾满粉尘的皮肤粗糙，与面前男人细皮嫩肉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像是看穿了她沉默下的固执。
最后，余昭把手帕轻轻放在她的锯子上，说：“天热，小心别中暑。”
那天回到家，李红英用清水把手帕来来回回洗了三遍，又用肥皂搓了两回，这才挂在窗台上晾干。
心底明知这是人家随手一递的东西，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带回来仔细收好。
甚至会在后来无数个心痒难耐的夜里，没忍住拿起来捂在鼻尖闻了又闻，仿佛上头还残有读书人淡淡的墨水味和书香气。
渐渐的，自从余昭和村里人有了更多接触，大伙儿也开始变得喜欢拿这位英俊的教书先生说笑。
未嫁的女人们拿他思春，没婆娘的男人们用他开涮。
“俺真想跟他处对象啊，你看先生长得又高又帅，也不知同他做那档子事得有多美？”
“全身上下瘦巴巴的没两块肉，长得再俊也没用！哪能跟咱们这些地里干重活的人比！”
“要俺说，读书人不实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那也比你这张衰相好上百倍！”
“你！！！”
李红英坐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心里有股无名的火，却不知该往哪儿发。
等他们笑够了，说累了。李红英这才站起来，丢下一句：“读书人怎么了？总比你们这些背后说人闲话的强！”
说完她转身大步离去。
其实这番话本不该说，李红英心知肚明，村里人之后肯定要就这件事背地里议论菲菲。
说她指定是看上余昭先生了，说她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什么条件。
他们会笑骂她不知好歹，痴心妄想。
但，李红英只觉得，那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