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人诗

“……而你将获得自由。”

很久之后,名为流萤的少女,遵从着艾利欧的剧本,觐见了「概念」的星神。她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是记忆里此生难忘的、被咀嚼的太阳似的色泽。祂——或说她,朝她微笑着张开双臂,仿佛一句无声的邀请:不来拥抱一下吗,我亲爱的。

泪水渗进肩膀处的衣料,咸的,其中攒了她半生的盐。叶鹤舟抬手抚过苍白发丝,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属于过往的幽魂冰冷宛如附骨之疽,帝国的荣光只是谎言,但身患失熵症的姑娘拼命想活着。格拉默铁骑踏碎寰宇蝗灾的余响,然而……共和国的内乱将一切倾覆,她也许是最后的残党。

白玉京的地狱笑话能编出本锦集来,其中便有一则:《砂金与黄泉和流萤相遇的那夜》。你问我为什么不是东陵?这条世界线上的埃维金人不是还没灭族嘛。但属于人的出云与八百万祸神的高天原确实早已坠落,格拉默共和国也早已湮灭在旧日,唯有IX的黑日与无主星域的长河缓缓流淌着。那些失去故土、流离失所的人们,在此刻重逢。哪怕来处不一。从不同的路出发,得到一样的结局,又在死地挣出新生——便各自奔向远方。

她在宇宙间漫无目的地漂泊中醒来,看见了由此穷尽一生的梦寐。一个散发着清新芬芳香气的仲夏夜,瑰丽至极繁星胜数的夜色天幕,出现在被铁骑扫净虫群的一颗星球上的旅人。她那个时候还没有名字,透过同伴捡到的已经损坏的一部相机的摄像头,对上一双澄明如同水洗刀剑的眼。

她当时的心情实在是难以描述,它明快锐利宛如刀锋,所有者却生得一张将那些盛放的绚丽缤纷的野花都压了个灰头土脸的好容色。被格拉默共和国掌权者驯化的、温顺的无言者们,彼时并不理解对方惋惜叹息从何而来,他们短暂相遇又挥手告别,转身去往自己应该奔赴的故事与远方。

一只黑猫冒出头来,它动了动耳朵,毫无意义的喵了一声。叶鹤舟很快往下一瞥,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抬手接住一只萤火虫,倒映进眼中波光粼粼的金色的海。她说。我们终在新世界重逢。

重逢。格拉默铁骑为女皇的荣耀而战,为她献上一切……包括死亡。今天的战友或许明天就再也不见,他们却真心实意在为彼此感到喜悦。后来东陵将一枚玉制的蝉放进流萤手中,埃维金人有着像是魅魔、又似宝石一样的眼睛,而它看起来流光迷离。同样随云骑军上过直面丰饶民前线的青年语气轻柔:死亡。它并不是什么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我们要断绝长生。哪怕一生只作为扑火飞蛾,生命也有其存在的意义。赴死是为求生。

最终一切将归于死亡。这是众所周知的、万物流转的自然规律,也意味着后日存在的、源源不断的新生。流萤终于明白偶遇者当年为何叹息,并不只因她本身,还为着覆灭的格拉默,以及从不曾存在过的帝国。他们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星期日同她谈起最后被放弃的太一之梦,她抱着寰宇大明星知更鸟的应援抱枕,见证了理想国坍塌成浮沫的全程如何。但匹诺康尼橡木家系的家主看起来并不悲伤,他说:三重面相的灵魂授予同谐的意志,是百口千张发出一样的声音。而我主太一的协乐……你知道,在黑塔空间站有一件名为《天外大合唱》的奇物吗?众生醒来便发出不同的声响,而「秩序」则令他们彼此调和为一。

太一之梦。另一个我将人当成鸟,剪去羽毛,只要不会飞翔,就不会因为振翅而受伤。可我轻视了人性的善,也低估了人性的恶。满足他们的诉求,本质与抹杀**无异。但……若你说想寻找生命的意义,我却只是让你在这片梦境里永久的活着,甚至可以达到放弃身体的地步。太残忍了。

无知无觉是一种保护,然而,决策者从未给予过谁人选择的权力。他这样说。流萤摩挲东陵赠给她的玉蝉,光滑温凉细腻的触感极为清晰,用那双斑斓到至死方休的眼睛注视着星期日。那是来自女皇陛下【泰坦尼娅】的,苍白世界中唯一绚烈宛如飞星的色彩,也是将她钉在尘世中的锚。

驾驶着机甲的无名少女,曾经一生只一次那般为对方而战,最后却亲自将长剑插入对方那颗仅剩微弱起伏的胸膛。向死而生。泰坦尼娅求死,后来名为流萤的姑娘寻求生的意义。她们有着一样的基因组和相同的面容,已经无法说清到底是后者继承了前者的躯壳,还是前者被后者的意志所影响。那不重要。都不重要了。尘埃终是落定。

在你去做什么之前,这片宇宙本身就有很多「太一之梦」。流萤将声音放得很轻。为虚假的格拉默帝国的荣光与女皇陛下而战的我们,如何不算一种在心满意足中死去的范本?那虚假的历史与真实存在的战火,不是别的,它更承载着**。

那时迫不及待的向女皇证明自己,也算一种【想要】吧。她说。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为了谁好的谎言,美梦也终有一日要醒来,人们才能继续往前走去。至少记忆能替我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毕竟除了它,我们一无所有。黑天鹅让加拉赫调了杯无酒精的特饮,强调道:小萤火虫,就算你是星核猎手,也不能未成年喝酒。那边钟表匠的狗没忍住笑了一声,心道:这什么你可以随便杀人放火,但十二点前必须上床睡觉的古怪认知?

流萤道了谢接过杯子,平静自若提起:你知道罗浮仙舟颇为著名的烈焰浓茶,和波提欧所说的麦芽果汁吗。黑天鹅捂嘴笑起来。那边黄泉施施然落座,捞过忆者杯子就毫不客气的喝,提起另外一个话题:看眼下情形,匹诺康尼大概是不用被我砍一刀了。不过……星期日作为秩序的余党,也忍得够久了,放他去星核猎手也好。以及。弱化版的太一之梦维持不了多久,还用不到铁尔南先生的遗物,但你的第三次死亡还要在那之后了。

加拉赫在旁边接话,他倒是无所谓匹诺康尼的主人是谁,他只希望能延续钟表匠的遗志,至少能将真相的帷幕揭开。至于大剧院本身是星核与流梦礁的忆质空洞问题不大,反正「概念」的星神还在属于「开拓」阿基维利的星穹列车上当无名客呢,总归让她处理就是。砂金……东陵这次带着三枚基石大摇大摆进了家族领地,知更鸟做好了假死的准备,一切都万事俱备——只待骗过命运。

她低头喝了一口特调饮料,气味甜蜜口感清爽令人眼前一亮,只能说不愧是匹诺康尼最优秀的调饮师。教授要了一杯什么都没加的白葡萄酒,勉强算是入乡随俗和在场诸位碰杯。敬生命,愿美梦永不散场。人要做的是把它变成现实,而不是永远沉浸其中。可惜了,很少有谁能做到这点。

她透过杯中液体去看五彩缤纷的灯光,原本就色泽鲜亮的特饮显得更为眼花缭乱,让她想起真正拜谒星神的那一日。看起来过分年轻的女人站在落地窗前,天空的色泽是落日熔金的绚烂,可她的眼睛却比这更为辉煌。流萤从未想过,那个曾与她惊鸿一面的,后来又在星体废墟中救下她的人,实际……其实是「概念」的星神。太荒谬了。

然而。这的确是事实。那双美丽的眼睛看起来一如既往:平静、冰冷,又温和。她对生命一视同仁的宽容,也就意味着……往往对谁都残忍至极。

命运从未公平。流萤想起自己隔着千万光年,透过一捧盛着煌煌太阳的水,看到那片宇宙最后一个埃维金人的眼睛。它暗淡破碎,像是被谁摔坏的琉璃。一般路过东陵塞给了她一杯罗浮出品的仙人快乐茶,语调仍像赠她玉蝉时那般:可能性永不嫌多,这是寰宇皆知的谶言。那么……功成名就、荣华富贵,享千百年太平,这是一种存在的可能性。贫困潦倒,重病缠身,连死亡都作为解脱之人所经历的一切,就并非(可能性)了吗?

命运啊,它分明冰冷又宽容。东陵叹息。普世意义为它赋予的价值将其分出三六九等,而另一个我不得不被世人的观念裹挟着向前。但关乎于这点,没有谁出了错。就像我和艾利欧说:你不能因为此刻的幸福,去苛责另一个在苦难中挣扎长成的我。所有人。大家。我们都做得足够好了。

流萤很难断言叶鹤舟是命运本身,否则她讲起往事时所言的起承转合,岂不都是神灵独自出演的独角戏?她看见白玉京的尊神愣了一下,忽然笑出声来,鲜活神采飞扬,目光却是平静的。此人语气柔和三分:这一生的选择决定了你的路,行至终局的时候,它早已在那恭候多时。别害怕。

别害怕。叶鹤舟重复了一遍。就像很多年前自高天坠落、脊骨被剖开的剑心,就像抵死缠绵、同归于尽的叶兰庭和仙尊。九州极少有人喊她现在的名字。而今她语调轻柔,告知格拉默铁骑最后的孑遗不必惊惶,有人会引她走向真正的未来。

出身江户星的假面愚者笑嘻嘻的,幻梦似的游鱼萦绕在她与一位星神之间。他们「欢愉」命途的存在果然从上到下都一个德行,叶鹤舟将手里带露的白玉流霞插进花瓶里,掀起眼睫看她一眼。

花火跟眼前人感慨:唉,东陵就是没【砂金】好逗。叶鹤舟给她推过去一杯鳞渊春,匹诺康尼五光十色的灯影落进金色的、波光粼粼的海。仙尊对这话不置可否,察觉到秩序的力量蔓延开来。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叶鹤舟接住闭上眼往前栽倒的花火,侧目看见那边按了没一半的相互保证毁灭世界按钮,眼底漫上一点笑意:希望在星期日的梦里,她已经把这些按完了吧。真心的。

希佩的目光短暂的停留在匹诺康尼,在看完了星和穹之后,又宛如潮水般扫过叶鹤舟。属于「概念」的星神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笑眯眯地抬手和祂打了个招呼,得到一块流光溢彩的拼图。

好在阿哈没来这找乐子,否则……她好像也不能怎么样。叶鹤舟和别的星神自始至终都没有不死不休的怨恨,反倒是祂们多了不少本不该存在的人性,尽管仍被束缚在命途之上。唉。就这样吧。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匹诺康尼的历史,还有曾经的三位无名客。钟表匠和匹诺康尼是拉格沃克最伟大的谎言,而叶鹤舟答应了歌斐木:我替你将家族还给【同谐】,不再被【秩序】所困。那些旧事归于尘土就好,就还是别起来诈尸吓唬人了。

匹诺康尼。新世界。她对老奥帝说:我来给这里送葬。翡翠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叶鹤舟无奈地扫了一眼这位相识多年的好友,取出那枚来自希佩真身的碎片。星期日提前将30%的股份给了公司,这是他和歌斐木提早计划好的。梦主成为唯一的殉道者,在两位(概念与同谐)星神的见证下,家族也没法硬着头皮将‘这不作数!’之类的话说出口。于是他们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承认知更鸟尽管还属于鸢尾花家系,但同时接过兄长之前所担负的责任,成为了橡木家系的新家主。

花火终于按完了十万个按钮。尽管没人信她真的安了炸弹,但为了一些*趣味性*和对*相识已久的朋友*的溺爱,大家还是兢兢业业的找了起来,并且发现那些玩偶的确很好玩。最崩溃的可能是家族的管理人员,不过事态尚且还在可控范围内。

直到最后一只玩偶被找齐,流萤在泳池边见到了大笑的花火。来自酒馆的假面愚者摇头晃脑,双马尾在身后一甩一甩,眼中那对发亮的蝴蝶振翅欲飞。她语调带着某种轻柔的诡异:怎么样,可怜的萤火虫?选择【死亡】,还是让她来救你?

叶鹤舟一定会来救她,流萤知道。当年仲夏夜那个飘渺的、无望的许诺,竟然真的在后来得到了实现。她说:愿我们在新世界重逢,而那时,你将获得自由。金色的海在她苍白的命运苍白的灵魂和苍白的骨上燃烧,宛如将要覆灭尘世的火。

但是。她向前一步,蝉翼似的披肩浸在水里,她俯身抱住那个玩偶。他们这群假面愚者致死都在追逐「欢愉」,当所有人将它认为是毫无疑义的烟花时……自然也有可能是炸弹。而她。流萤抑或说是萨姆,将带着这只玩偶潜入忆质的深海,在重压下破碎解构或活下来。到那时,真相和谜底都将水落石出,邀请函的谎言永世不会被揭开。

萨姆冲出海面。绚烂烟花中,花火心情愉快地转了个圈,衣摆花似的散开。她望向来者,咯咯笑着,对人歪了一下头。她抬手比出噤声的动作。

所以说啊……星神大人。

这是你想看到的故事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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