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丽莎.斯坦的私人日记(下)

1905年5月25日,法国巴黎

我不该在这个时间写日记的,毕竟昨晚的谈话已经够让我心力交瘁。我失眠了。准确来说,从和艾琳谈完话后,我根本没有合眼。我甚至怀疑这不是现实,而是上帝对我的考验,或者说,是对我所有罪孽的惩罚——否则,为什么我必须眼睁睁看着艾琳一步步陷入疯狂,却无能为力?!

差不多半个月前,艾琳在她表姐和表姐丈夫霍顿伯爵举办的宴会上认识了一个戴面具的男人。之后她竟然陷入了对他深深的迷恋。看到她这样我心里非常的不安,要知道她一直标榜自己为那些情爱小说中坚贞的女主角,厌恶任何带有**色彩的生活,尤其是当看到欧文频繁更换情人时,她更加认定那是对爱情的亵渎,而她自己绝不会走那条路。然而在认识那个男人之后艾琳仿佛被什么东西蛊惑了,完全变了个人。她竟然开始频繁让那个男人来家里,带着他在后花园里散步,闲聊。我从窗户里望过去,每次看见他们站得太近,我就紧张得不行。如果我实在忙不过来就让女仆代劳,务必确保他们不做出任何不合适的举动。对于我来说,这简直是无法接受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让那个男人和艾琳有什么过于亲密的接触。之所以我如此排斥这个戴面具的男人是因为他是个男|妓。没错,就是那种出卖色相的人。他竟然能让艾琳迷恋上,简直是个笑话。她曾经那么自持,那么反感那种堕落的生活,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坠入了这场荒谬的情网?

我多次强烈反对过艾琳的行为,但并非出于她的名声,而是因为我担心她会被伤害。艾琳却告诉我这个男人是她表姐派来的人——我听得心里更为愤怒,那个女人和她的伯爵丈夫以及其他几对贵族夫妻□□的事整个圈子都知道,我每次听她喋喋不休地要给艾琳找情人,真是听得烦透了。她那副态度,简直就是:如果艾琳不像她那样寻欢作乐,那她就不罢休,非得让艾琳也去踏上这条不归路。

艾琳告诉我,那个男|妓是个有债务的人,跟他聊聊天,给他一点法郎,他就会乖乖听话,免得她表姐天天来烦她。艾琳还说,这个男|妓懂艺术,还有点学识和教养,至少比那些只会花天酒地的人要好。最重要的是,这个男|妓没有生育能力,他们不过是纯粹的朋友,简单的对话,没有任何暧昧。我虽然不太高兴,但艾琳的解释让我无奈地相信了她的话,觉得她可能真的是为了避开她表姐的纠缠才这么做的。但我始终担心这种“无害”的关系终究会出什么问题。

预言很快应验了。艾琳的变化比我预想的要快且更加戏剧性。我注意到她越来越常待在书房,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她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劲,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冷漠哀伤,甚至我觉得跟她往日的那些矜持克制的模样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当她提到伊桑的时候。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她看伊桑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最初的那种疏远与礼貌,而是带着某种依赖,甚至与她当初对待欧文的目光有些相似。这让我不禁联想到,她对伊桑的感情,是否已经超越了最初的单纯聊天。她甚至给他取了个名字——伊桑。那个名字渐渐成了她嘴边的常客,不管是谈到哪里,她总能自然而然地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更可怕的是,她开始邀请伊桑一起共进晚餐。每次他来,艾琳都会提前打扮,叫女仆准备点心和茶,看得出她越来越重视伊桑的到来。你说我能不担心吗?那个曾经坚持自持、蔑视一切轻浮不羁的艾琳,竟然沦为现在这个模样。

直到一个星期前我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对伊桑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艾琳急忙否认,但她眼神中的慌乱和心虚却没有骗过我。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她心里一定有某种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情感。当我揭开她的小心思,她怒不可遏,居然转身跑出了家门。

看到她离开的背影,我感到愤怒、失望,更多的还是无力感。那一天下来,我整个人几乎陷入了昏沉的思索中,连家里的事务都没有心情去处理。我坐在客厅里发呆,想着艾琳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反常的事情?她在我眼里一直是个矜持、理智的女人,可现在这个曾经理智到依照忠诚挑选配偶的艾琳,居然对一个卑贱的男|妓心动了?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了。如果艾琳对伊桑不过是暂时的游戏,我或许还能忍受,但如果她真的动了真感情,我绝不能放任下去。我见过太多像伊桑那样的男人,嘴上说得花言巧语,诱得贵妇们心甘情愿,结果却处心积虑地剥削她们、欺骗她们,甚至把她们拖入更深的泥潭,最后得不偿失。

还好事情似乎没发展得那么糟糕。艾琳很快主动与伊桑断绝了联系。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避开了他。大概是她自己也觉得,不应该让自己的感情沦为一场荒唐的游戏。也许她自己都不好意思面对这段不合适的关系,看到她那么干脆地离开,我也觉得松了口气。

艾琳恢复了白天学习写作晚上外出寻找素材的平静生活。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这倒符合艾琳一贯的执着和倔强。三天前伊桑又来了一趟。我正巧带着厨娘去市场采购食材,下人告诉我他进了门,不过只是短短一会儿便离开了。

于是,我借着欧文突然回来的机会趁机询问艾琳。谁知她一开口,我差点当场晕倒。她居然告诉我,她已经把欧文当年送给她的那块碧玉项链卖了——而且是为了替伊桑还债。那个曾经象征着她与欧文之间微妙联系的贵重礼物,就这样被她卖掉了,换成了债务,债务,她竟然用那项链去替伊桑偿还债务!

但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艾琳竟然告诉我,卖掉项链之后她和伊桑会一起“开始新生活”。她所说的“新生活”,是什么?我不敢想象。那个男人,那个只值几个法郎的男|妓,竟然成为了她的新依靠?艾琳,我的艾琳,怎么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上帝啊,我现在写下这句话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艾琳变成了另一个我几乎无法识别的女人。她就把自己完全交托给一个男|妓,而她的理智与独立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仿佛听成了空洞的回音。我的脑袋有些晕眩,我甚至怀疑伊桑用某种诡异的手段让她迷失了自我。吉普赛人的巫毒咒语,说不定真有这种可能。她曾经那么坚决地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洁净,怎么会突然走到这一步?

她递给我她的手稿——夫人和画家的故事。一个贵族女子,一个社会底层的男人,身份悬殊的爱情,挣扎,抗争,最终抛弃一切奔向自由——艾琳,她是在写她自己!

她终于向我坦白,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写的手稿,正是关于她与伊桑的故事——当然,她美化了一切,把那个男|妓塑造成了一位受尽折磨、拥有高贵灵魂的画家,一个在现实世界被践踏的天才,一个需要她拯救的可怜人。她笔下的画家沉默而深情,被社会抛弃,被命运捉弄,只有女主人公能理解他,只有她能带他走出泥沼,给予他新的生命。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阅,可越看,心就越冷。她不是爱上了现实中的伊桑,而是爱上了她笔下那个虚构的幻影。她赋予了这个男人她所渴望的一切,把他捏造成自己理想的模样,然后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她甚至愿意抛弃一切,用现实去填补她笔下的幻想。她甚至开始相信,他可能有贵族血统,或是至少有着良好的家世。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荒谬推理。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痛苦。我试图告诉自己,艾琳只是暂时被迷惑,只要时间足够,她会清醒过来。可是她的眼神让我害怕,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带着几分安然,好像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这是小说,艾琳,不是你的生活!”我把手稿狠狠摔在桌上,艾琳却仍旧一脸沉静,甚至有些温柔地笑了:“丽莎,我知道你不相信伊桑,但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什么?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相信他爱你?还是相信他只是一个‘不小心’落魄的贵族?”我冷笑着打断她,“艾琳,他是个男|妓!”

“丽莎,你明明一直希望我摆脱欧文。”她叹了口气,像是在和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对话,“我终于要掌控自己的人生了,你为什么不支持我?”

掌控自己的人生?和一个男|妓?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几乎要怀疑艾琳被人掉包了。我认识的艾琳绝不是这样的人。她从小接受严格的教育,她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原则。可是现在,她却要嫁给一个出卖色相的男人?!

“他不是你想象中的人。”我尽力让自己冷静,可声音仍然颤抖,“艾琳,你不是爱他,你爱的是你自己笔下的那个画家,是你幻想中的伊桑,不是现实里的那个男人!”

艾琳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那一刻,我以为她终于清醒了,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可她抬起头时,嘴角竟然带着一丝笑意。

“如果他真是我幻想出来的人,那不正是最完美的选择吗?”她轻声说。

如果说之前的荒唐事还只是她的一时冲动,那么这句话就彻底证明她疯了,疯得无药可救。

“你疯了。”我用尽所有理智才让自己没有尖叫。

我颤抖着坐下,喉咙里涌上一股无力的苦涩。

“艾琳,你会后悔的。”我低声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羽毛笔,继续在她的手稿上书写。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她的神情那么专注,仿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进任何反对的声音。

今天一整日,我都在混乱和愤怒中度过。我努力寻找一切可以说服艾琳放弃这个疯狂决定的理由,可她的态度坚定得可怕。她没有激烈地争辩,也没有被我的愤怒所动摇,只是冷静地看着我,仿佛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而我的挣扎不过是徒劳。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因我的反对而烦躁,而是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平和,好像她早已下定决心,不论谁来阻止,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这比她歇斯底里地辩解更加可怕。

我内心愈发感到不安,我恍若听见命运对她冷笑的声音。她的疯狂已经不再是可爱的执着,而是一种无法容忍的病态。她如今的执着让我感到一种无力感。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扭曲的女人。

上帝保佑,快让她清醒过来吧。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只求她能从这场荒谬的爱情中挣脱出来。就算是上帝站在她那边,我也绝不会让这场荒谬的婚姻发生。

1905年6月17日,法国巴黎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筋疲力尽,手指冰冷,脑袋昏沉。今天的日记不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我的忏悔录——就让我把这本日记当作告解室好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踏入教堂在圣像前诉说今晚发生的事情。艾琳要嫁给一个男|妓的事情已经足够荒唐,可最疯癫的事情并不止于此。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依然跳得不正常,手也有些颤抖,就像一个犯下重罪的罪人,还未能从恐惧中缓过来。我甚至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因为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我陪着艾琳去做了一件如此疯狂、如此违背伦理的事情,以至于回想起来,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仍是那个受过良好教养、坚守道德准则的丽莎·斯坦。

我陪着艾琳,去到布列塔尼的乡下,挖掘一个死去女人的坟墓。是的,连我自己写下这些字时都无法相信。艾琳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而我——我竟然跟随她一起走入疯狂之中。我的身体也不堪重负,年岁已使我经不起这般颠簸——一路奔波的马车,刺骨的寒风,泥泞湿滑的土地,每一样都像是在撕扯我的神经。或许我需要一杯热茶,也许还需要一整夜的沉睡,才能让我的灵魂从这场疯狂的噩梦中缓缓抽离。

热茶是女佣端来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做这件事了。我的身体像是被掏空,连骨头里都残留着夜晚的寒意。平日里我总是亲力亲为不愿麻烦别人,可今天我脆弱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甚至连站起来倒一杯水的力气都没有。我低声向女佣道歉,毕竟这本不该是她清晨第一件要做的事。茶水滚烫,滑入喉咙,沉入胃里,我的身体终于回暖了一些,可脑子依旧混沌不堪,仿佛整个人还留在那片泥泞的墓地里,被夜色、寒气和死亡的气息紧紧包裹着。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渗透进来,把房间照得朦朦胧胧的。楼下传来厨娘和女佣走动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食物在锅中翻炒的轻微声响,隐约还有布料摩擦与低声交谈。看来,睡是睡不成了。我认命地叹了口气,伸手拿起笔。

我的手指仍旧僵硬,墨水瓶的盖子拧得太紧,花了好一会儿才打开。我深吸了一口气,沾满墨水的笔尖停在纸上,可是我迟迟没有落笔。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昨夜的事情。我害怕,害怕一旦写下,它就会成为现实,而不是一个荒谬的噩梦。

可是,这已经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了,不是吗?

我闭上眼睛,任由脑海里那些纷乱的画面翻涌——墓地、泥土、夜色中艾琳苍白的脸、棺木被掀开的那一刻……我不敢再往下想。我只能用笔记录,或许这样,才能把那些令人战栗的情绪从心头剥离,让我稍微喘息片刻。

于是,我颤抖着手,终于在日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

“昨夜,我们去挖了一座坟墓。”

出发那晚艾琳照例去了酒馆,说是要为她的报道搜集素材。等她深夜归来,我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稍作梳洗后便歇息,然而她推门进屋的瞬间我便察觉到了异样——她步履匆匆,脸上泛着不正常的兴奋,径直走向壁橱开始收拾衣物。

她一边翻找衣物,一边头也不抬地宣布她要去布列塔尼。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惊得瞌睡全无。

“现在?”

“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她语气不容置疑,手上的动作不停歇,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我也只能匆匆收拾行李跟她一起上了马车。心里却不禁泛起一丝自问:我是不是太惯着她了?她每次都这样,似乎无论什么决定,只要她下了决心,就算再怎么不合理,我也总是习惯性地去配合。是因为那份对她的关心,还是因为对她过于宽容,才让我总是纵容她的冲动与不计后果?这个念头让我有些困惑,却也无法否认,最终我还是随她出发了。

马车在夜色中颠簸前行,接着是火车,我们在沉闷的车厢里一路颠簸向北。困意袭来,我几次迷迷糊糊地靠在椅背上,偶尔被火车的晃动惊醒,睁眼便看到艾琳的模样——她坐得笔直,眼神明亮得可怕,仿佛兴奋得连眨眼的时间都不愿浪费。

“你到底要去做什么?”终于,在晨曦透过车窗洒进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

艾琳终于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向我,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去验证一个猜想,它关乎到我的新闻事业以及……”她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却不肯多说,我也无力追问。旅途的劳顿让我昏昏欲睡而她的亢奋却丝毫没有消退。等我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我们终于抵达了布列塔尼。

吃过午饭后,我们找了家小旅店歇息。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便不争气地睡着了。“不要乱跑,等我睡醒了再陪你出去。”

艾琳没有答应却也没反驳。当我再次醒来天已经彻底黑了,艾琳带着晚餐回来了。鲜嫩的海鲜,不论是海蛎子还是鲈鱼都是布列塔尼的骄傲,还有些淡淡海盐撒在上面,旁边还有一盘小小的马铃薯泥,上面搭配着异香的香草。在这个充满海风的地方,即便是在简朴的环境下,每一口食物仿佛都带着大海的气息,沁入心脾。艾琳吃的很少,她端坐在我对面神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固执,我见过这种眼神——当她决定要做一件事时,谁也无法阻止她。我知道她以及迫不及待去做某件事了。

艾琳虽然没有催促我快点吃饭,但她微微绷紧的神色,指尖在桌上不自觉地敲打,甚至连平日最爱的苹果塔也只是草草咬了一口,这一切都暴露了她迫不及待的心情。我知道她的耐心快要耗尽,于是也不再拖延,最后匆匆往嘴里塞了一块苹果塔,含糊地问道:“我们到底要去哪?”

她放下手中的刀叉,抬起眼睛看向我,眼底燃着一种隐秘的光彩,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是时候揭开真相了。”

我们叫了一辆马车,艾琳干脆利落地报出了一个教堂的名字。马车碾过湿润的石板路,泥泞的乡间小道上颠簸,冷风从窗缝灌入,我不由得收紧了披肩,靠在车窗边脑中仍旧困惑不已——到底是什么样的新闻,值得她不远千里从巴黎追到这里?

然而当马车终于停下,我却发现教堂并非终点,真正的目的地是教堂后方那片静谧幽暗的墓地。艾琳几乎没有停顿,径直穿过低矮的铁栅栏,朝着墓地旁的小屋走去。她的步伐果断而熟稔,仿佛对这里早已了然于心。我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心生疑虑——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可我可以肯定,在过去二十多年里,她绝不曾踏足此地。

本想质问她为何之前瞒着我来过,但是很快我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些事情吸引。

小屋里亮着昏黄的灯,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见一个秃顶的老头坐在柜台后,花白的眉毛下藏着一双浑浊却透着警觉的眼睛。看见艾琳,他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只是抬了抬下巴,用带着地方口音的法语说道:“东西都在那儿。”

艾琳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转身就走。

老头迟疑了一下,喊道:“女士,拿一盏煤油灯吧。”

然而艾琳的步伐未曾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接过递来的灯,低声道了句谢,然后快步追了出去。

艾琳走得很快,我提着煤油灯追上去,灯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的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冷淡,和我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她微微偏过头去好像是为了回避我似的。她不想回答任何问题,而我也清楚,此刻从她嘴里问不出半点答案。于是我们沉默地并肩走着,在死者的土地上踏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脚步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带起些微的回声。

夜色下,墓碑错落,潮湿的泥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带着丝丝寒意。冷风贴着皮肤滑过,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试探我们的来意。煤油灯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周围仍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偶尔有枯枝在风中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苔藓的气息,还有陈旧石碑上的青苔散发出的淡淡霉味。这地方太过安静,静得仿佛连心跳声都能听见,而正是这份死寂,让我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如果此刻有什么东西从那些古老的墓碑后突然探出头来,我可能都不会感到意外。我握紧煤油灯的手微微发紧,仿佛那点摇曳的光是我和黑暗之间唯一的屏障。而艾琳她却步履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像是已经走过了无数次这条通往亡者之地的路。

夜色沉沉,四周寂静得仿佛连风声都屏息不动,只有我们鞋底碾过枯叶的细碎声回荡在墓碑之间。我看着艾琳,她的影子被煤油灯的光投射在地上,模糊而修长,像一个穿梭于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幽灵。她的呼吸平稳,目光专注,甚至没有片刻迟疑。她知道她要去哪里,知道她要面对什么,而我——我只是被迫跟随。直到我们站在一块墓碑前,冷风穿透我的衣衫,我才真正意识到她的疯狂。

月光惨白,照在简陋的墓碑上,墓碑上刻着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艾琳站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脸色苍白,却透着某种决然。我震惊地看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然后她从墓碑后拿出两把铁铲,将其中一把递给我。

“帮我。”她说。

我愣住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那一刻,我想转身离开,想大声呵斥她,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艾琳没有给我选择,她自己弯下腰,开始挖掘。泥土被翻开,潮湿的气息弥漫在夜色中。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心脏的狂跳声在耳朵里轰鸣。

她在掘墓。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种罪恶,是违背人性、亵渎亡者的事。可我的身体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纵着,竟然也伸手去握住了另一把铁铲。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在想什么,也许是被艾琳的疯狂感染,或者……我害怕她一个人做这件事。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不跟着,她会做出怎样更骇人听闻的举动。

我们像两个罪犯一样,在夜色掩护下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泥土被翻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气味,我的胃部抽搐,几次差点吐出来。而艾琳却始终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艾琳为何执着于她,可是当我终于开口问她时,她只是说:“我必须确定一件事。”

泥土一点点被铲开,墓穴逐渐显露。我屏住呼吸,不敢去想接下来会看到什么。最后,当棺木的轮廓浮现在月光下时,艾琳停下了动作,喘息着看向我。

“我要打开它。”她低声说。

夜风吹得我头皮发麻,四周的树影在黑暗中摇晃,像是一群无声的见证者。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泥土终于被掘开,腐朽的木板显露出来。艾琳的呼吸急促了,她颤抖着手,缓缓拨开木屑和残骸,而就在她看到棺木内部的一瞬间,她猛地怔住了。

我的手脚冰冷,嘴唇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我不敢看,可又无法移开视线。棺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顿时扑面而来,潮湿、**,夹杂着泥土与霉菌的味道,仿佛整个夜色都被这腐烂的气息浸透。

煤油灯的微光映照着棺木内部,露出一张已经模糊不清的脸。六月的布列塔尼,空气湿润,地下的土壤带着潮气,棺木虽能隔绝部分外界因素,却无法阻挡尸体的自然**。尸身的皮肤呈现出病态的灰绿色,皮肉与骨骼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肌肤呈现出青灰色,浮肿而破裂的地方渗出暗色液体,宛如某种濡湿的腐泥。头发尚未完全脱落,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拥有一头浓密的褐色秀发。她的衣裙依然完整,没有被外力破坏的痕迹,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凌乱,仿佛她是被人温柔地放入棺木之中,而非因意外或暴力事件死亡。

艾琳的脸色惨白,额角沁出冷汗,灯光在她瞳孔中微微颤动,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我站在她身旁,胃里翻腾得厉害,手指死死扣住铁铲,试图用这点力度来抵抗四肢的颤抖。

“这就是……你要找的真相?”我的声音嘶哑,像是被这墓地的夜色吞噬了一半。

艾琳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指尖,似乎想要触碰那具尸体——然而,在距离她仅仅几寸的地方,她又猛地缩回手,整个人退后了一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终于承受不住某种沉重的压力,艾琳突然转身往回跑,脚步匆忙得不像平日里那个沉稳冷静的她。她的裙摆在夜风中翻飞,细碎的石子被她的鞋跟踢开,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响声。

但我年纪大了,哪里追得上她?才跑了几步,我就觉得呼吸沉重,胸口像是被绳索勒住一般,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灼烧感。冷风灌进喉咙,呛得我一阵咳嗽。我不得不停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艾琳的身影消失在墓碑与树影的交错之中。

“真是……不省心的丫头……”我低声咕哝,心里又急又气,但也无可奈何。夜晚的墓园比我想象中更冷,我拢了拢外套,握紧煤油灯的柄,强迫自己稳住步伐,改为慢慢朝着守墓人的小屋走去。

等我赶到时,艾琳已经在那里了,她站在那破旧的木门前,像是刚结束一场交涉。屋内的光影透过窗户投射出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而守墓人站在她对面,满脸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难辨。我一进屋,艾琳便朝我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克制的情绪,像是生怕我再追问什么似的。

“丽莎,你在这儿等着就好。”她直接开口。

“什么?”我皱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守墓人,这才发现那老头的手里拎着一把铁锹,显然是已经做好了什么准备。我的不安感顿时加剧了些,“你要跟他去处理坟墓的事情?大半夜的,就你们两个?”

“是的。”艾琳简单地回答,神色淡然,像是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安排。但我知道她此刻的平静是刻意维持的假象,她的指尖仍然因为寒冷或紧张而微微发颤。

“可你知道——”

“我知道你不放心,”艾琳打断了我,朝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眼神里带着一点恳求,“但这件事我必须亲自来做。我已经和守墓人谈妥了,不会有危险的。”

她一旦用这种语气和表情跟我说话,我就知道争辩是没用的。我叹了口气,犹豫地看了看守墓人,对方的眼神漠然,像是对这种要求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懒得多问。我不喜欢这个安排,但我更清楚此刻的艾琳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好吧。”我最终妥协,“但你要快点。”

艾琳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进夜色里,守墓人跟在她身后,沉默而低调地提着铁锹。风吹过,他们的身影很快便隐没在墓碑之间,只留下一盏灯火摇曳不定。

我坐在小屋内,盯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膝盖。空气中依旧残留着墓园特有的湿冷气息,而我的心头,却浮现出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

夜色深沉得仿佛能把一切吞没,风吹得屋顶的木梁嘎吱作响,我的影子被煤油灯的光投在墙上,像是一只无形的鬼手在我的肩膀上蠢蠢欲动。手指微微发凉,心跳却随着思绪的翻涌而加快。

这里可是墓园,还是大半夜。就算我再怎么宽慰自己,不过是些长眠于地下的死人,仍然无法忽视那种不祥的阴冷感。而更让我无法安坐的,是艾琳——她和一个陌生的乡下老头单独待在一起。我的理智告诉我,艾琳不是柔弱无助的女孩,她有自己的判断,也不会轻易让人欺负。她聪明、果敢、甚至比许多男人都更有决断力,但她终究是个年轻的女性,而那个守墓人……我根本不了解他的底细,一个在墓园里独居多年的老头,一个半夜里愿意拿着铁锹帮忙掘坟的人,他会是什么样的人?这世道,从来都是活人比死人更可怕。艾琳不会喜欢我这样干涉她的事情,可如果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仿佛是被夜晚的潮气渗透了骨髓。我不该留在这里干等着,我应该去看看。对艾琳的关心战胜了对墓园的恐惧,手指一紧,我提起煤油灯,昏黄的火光在指缝间晃动着,映在我眼底仿佛一丝燃起的决意。我推开门,外面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我裹紧外套,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的煤油灯微微晃了晃,灯焰在玻璃罩内抖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熄灭。

我竭力忽略掉背后隐隐的寒意,提灯快步朝墓碑的方向走去。风吹过墓地里的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无形的东西在草丛里爬行。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可能出现在午夜墓园里的恐怖故事,尽可能让自己的脚步更快一点。

“艾琳……”我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声音被风吞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皱起眉,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脚步也变得急促。煤油灯的光亮在墓碑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忽明忽暗间,我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两个人影。

守墓人又铲起一铲泥土,毫不犹豫地倾倒进坑里。艾琳站在一旁,沉默地举着煤油灯,橘黄色的光晕投射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她僵硬的轮廓。她的手稳得惊人,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逐渐被填平的坟墓,像是在确认一场仪式的完成。

我快步走近,喘着气,额头沁出薄汗,紧盯着眼前这一幕。守墓人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到来,抬眼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干活。他的动作熟练,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填坑这没什么可稀奇的,然而我盯着那口棺材,心头的疑虑迅速放大。即便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也能看出这不是我们打开的那一口。原本的棺材上有破损的痕迹,甚至还带着被撬开的裂缝,可现在,这口棺材看上去完好无损,仿佛从未被动过。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的声音比预想的更加低哑,甚至带着些许压抑的愤怒:“这不是我们打开的那口棺材,对吧?”

守墓人停下了动作,直起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他搓了搓手上的泥土,叹了口气:“填坑。别问太多,女士。”

我看向艾琳,她的手指轻轻一顿,像是被我戳中了某种隐秘的心事,但她依旧维持着平静的神情,侧眸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不是。”

她承认得太干脆,反倒让我心里更加不安。

“你换了棺材?”我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到破绽,“为什么?”

艾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望着已经快被填平的坑,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封存在这夜色之中。泥土砸在棺木上的声音低沉又沉闷。守墓人的铁锹缓慢地铲起泥土,发出低沉的刮擦声,湿润的泥土落回坑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大地在吞噬一切。

片刻后,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这样更好。”她低声说,目光投向那口逐渐被埋葬的空棺材,“总会有人来的,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想看到的东西。”

等坑填得差不多了,艾琳终于收回视线,转身朝守墓人走去。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上了她。

她站在老头面前,压低声音道:“记住,如果有人来问起这个坟墓的主人,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从未出现过。”

老头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衡量这句话的分量。

“特别是——”艾琳顿了顿,语气比刚才更冷,“如果有一个自称侦探的美国人找来,姜黄色的短发,大胡子,你就假装从没见过这座坟墓。”

老头咂了咂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侦探?”

艾琳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他,目光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胁。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耸耸肩:“你们的事我不管,墓地的事,我也没兴趣多问。”

艾琳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回头看向我,朝我微微颔首,示意可以离开了。我最后回头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抱歉,即便是私人日记,这种惊扰死者的不体面行为恕我无法吐露其名字更不想为艾琳招惹麻烦),“你认识她吗?”

艾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里沾着些许泥土,她轻轻拂去,声音平静得可怕:“以前见过。”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艾琳在归途上一言不发,而我的脑海里仍旧盘旋着墓园里那片阴冷的泥土。可是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而我竟然没有在艾琳提出这个疯狂计划时立刻阻止她。艾琳疯了,而我呢?我是不是也疯了,才会陪她走到这一步?上帝啊,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试图继续写下去用文字整理自己的思绪。然而手指依旧在微微颤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条凌乱的墨痕。我盯着这道痕迹,恍惚间仿佛仍能看见那座被掘开的墓穴,嗅到泥土潮湿的气息。

楼下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厨房里传来厨娘翻动锅铲的声音,仆人们低声交谈,世界一切如常,仿佛昨夜的疯狂只是我的幻觉。但我知道那不是。艾琳的神情,深夜里摇曳的烛光还有那口被打开了一条缝隙的棺木,都是真实的。我已经沾染了罪恶的泥土,再也无法摆脱这场梦魇。被挖掘的那个女人,我知道她是谁——巴黎的歌剧院曾为她点亮烛火,报纸曾用整版篇幅讴歌她的才华。她是个天赋卓绝的歌唱家,却死在一个疯狂迷恋她的美国人手里。那场谋杀震惊了整个巴黎,人人都在谈论美国的野蛮和法制的失败。

难不成艾琳想要追逐的仅仅是进一步的真相?可是她掘棺后的每一步行为都叫我看不懂。我想去找她,想让她给我一个解释,可是我知道,就算敲响她的房门她也不会回答。艾琳是个执拗的人,当她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谁也拦不住她。可这一次,她不是在练琴、不是在写作,而是在触碰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

1905年6月20日,法国巴黎

我刚从外头回来,屋里漆黑得像个密不透风的匣子,钟敲了十二下。掘墓那晚仿佛还在眼前,可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那具女尸的面容不知怎地,总在我闭上眼时浮现。真不该去看的,真不该。可话又说回来,那天要不是我跟着去了,我恐怕更睡不安稳。昨天我到底还是没能忍住问了艾琳。唉,我承认,我一向自诩是个有分寸的长辈,可只要遇上她的事,我心里那点“讲理”的念头就通通散了。问得也不重,只是想知道个大概,不然这日子真是提心吊胆的。

艾琳没有闭口不谈,反而出奇地诚恳。她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合规矩,但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为了她将来的幸福,甚至她心里认定的爱情。她还说哪怕有一天事情败露,我是她最不想连累的人——贵族犯错不过是花点钱打点上下,但她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正直的人”,一旦被指责,那些道德的嘴脸就会撕得我皮开肉绽。她说得情真意切,我本想继续追问,却说不出口了。其实我心里有一丝动容,也有些无奈。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原则的人,可每次遇上艾琳,我就彻底没了立场,像是一块被她丢进湖里的石头,只知道往下沉。于是我答应她,不再多问,也答应保密。活到这把年纪,我见过太多勾心斗角,也明白“知道得越少越好”往往意味着一旦知道,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但艾琳终究还是食言了。因为很快她打破了承诺,将我拖入了她的计划之中——或者说,从她第一时间带上我,我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可今天发生的事,又让我焦头烂额。艾琳晚饭后出去一趟,回来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哭。佣人吓坏了,厨娘也去劝了,没人能让她开门。她最后只肯让我进去。

我推开门的那一刻,她坐在床沿,眼睛哭得红肿不堪,整个人缩成一团。那一刻我什么气都没了,心疼得不得了。她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哑着嗓子求我帮她送到(已抹掉)子爵手里。她又低声补了一句:“他最近才回了巴黎。”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个满身丑闻的落魄贵族他和艾琳之间唯一的联系——也许就是我们掘开的那位女歌唱家。

我险些当场把信丢开,以为她是疯了,要坦白了。结果她破涕为笑,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说:“你以为我会做那种傻事?”

她说不是我想的那样,还说这封信非常重要,时间紧急,让我马上去送。

“等我收到回信,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一五一十。”她这么承诺的。

我拎着这封信出了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艾琳向来聪明,可聪明人走错路时,比谁都更不肯回头。我年纪虽大,未必管得住她,但我不帮她,就没人帮她了。

夜深得像一口老井,我披着风衣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碾过鹅卵石的声音,一路颠簸地赶往那位子爵的宅邸。这个钟点本不该贸然造访贵族府邸,但艾琳那副哭得像被世界遗弃的模样仍在我眼前晃,催着我不要迟疑。

其实很多年前家族还风光的时候他总是出现在各种宴会上,风度翩翩,身边站着他的妻子。如今见到他,他整个人早已染上了一种长期酗酒和孤独浸染的疲惫。穿着还是得体的,举止也勉强称得上风度翩翩。他看到我眼神短暂地动了动。似乎很惊讶。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把信递过去:“这是一位女士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我也拿不准艾琳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得硬着头皮把信递过去,心里不知怎么就有点发虚——也许是因为我知道,那位沉睡在墓园的女歌者正是他的妻子。

我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人透不过气的地方,匆匆告辞后转身出了门。夜风扑在脸上,我才觉得稍微能喘过气来。车夫惊讶于我的速度,我只说:“快点走。”

我坐上去,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灯火寥寥的宅邸,心里像塞了一团碎棉絮——堵得慌,又轻飘飘的没着没落。

但愿这封信只是个引子,不是个引火线。

1905年7月11日,法国巴黎

我的十字架项链已经被我捏了一整晚了,铜制的边角硌得我指腹生疼,指尖的茧在沉默中起伏,仿佛也在祈求一份安宁。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写这本该永远锁在抽屉底部的日记。因为接下来的内容——一旦泄露出去,将会对艾琳造成远比名誉更致命的打击。

可不写,我又怎能心安?

做错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朝一日当我老眼昏花、头脑混沌时,甚至连自己错在何处都记不清了,只剩一团模模糊糊的负罪感如夜风般阴冷地缠绕在心头。这种罪恶感,不来自上帝,不来自法律,只来自我自己的灵魂深处——那才是真正的审判。我不能去教堂的告解室,哪怕我渴望宽恕。因为牧师也是人,巴黎的流言就像鸽子粪,一点风都能把它们送到意想不到的角落。许多贵族的丑闻,不就是从某个“忠诚仆人”的口中流传出去的吗?所以我决定写。写在这个只有我能看懂的日记本上,哪怕将来我老眼昏花,我也能看得清自己手中沾了多少罪恶。

其实就在第二天下午那位子爵就派人回了信。信件是在第二天下午送到的,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仆出现在门口。艾琳几乎是飞奔着冲下来抢过信,连句“谢谢”都没说就把自己反锁进了书房。我隔着门听到她抽开信封、翻阅纸张的细碎声,紧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到了晚饭时她终于出现了,虽然嘴角绷得紧紧的,可那点满足感还是藏不住:微不可察的扬眉,连刀叉落下的动作都比平日轻快许多。

天一黑,她就换上她那套记者行头准备出门了,说是要去拜访子爵交涉些重要的事,不肯让我陪。她再三保证只是去交流一下让我不要担心。她总是这样,一旦心里有事就会刻意温柔,让人更不安。送她到后门时提到子爵,她的眼神轻轻飘了一下,那一刻她脸上居然浮出了一丝羞涩。我还以为是夜色遮了我的眼,看错了。

她回来的时候深夜的寒气还沾在她的头发和衣襟上。看到我还在像是被戳中了心口,连声地说对不起。我看着她那副孩子似的模样叹了口气让她坐下,这个姑娘是我一手养大的,是我全部的骄傲、我的作品、我的信仰。于是我说,我只问一个问题,问完就去休息。

结果我听到了一个足以让我瞬间清醒的名字——伊桑。那个戴着面具、一直若隐若现、我本以为只是艾琳短暂迷恋的神秘情人竟然就是那位子爵。那个有着破落贵族身份却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人。可还未等我从这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又接着说出了更为骇人的一句话——

“欧文要杀他。”

我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可艾琳看着我的眼睛,缓缓点头。

不可能,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毕竟就在前几天欧文还回来过一次,举止和往常大不相同——没有半夜出现在门口的怪癖。他这次提前打了招呼,白天来的,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亮,连指甲缝都干干净净。更罕见的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哪位情妇的香水味,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要去参加教皇的午宴。他进门时对我点头微笑像个礼貌的客人,然后径自走进书房邀请艾琳和他谈一谈。之后等他离开时仍是笑着的,彷佛在艾琳这里度过了一个舒心的下午。甚至还和我点头致意说了句“改天见”,便提着手杖从前门离开,像极了一个正派绅士。

我一度还以为他们终于要和解了。可谁知道,晚饭时艾琳满脸怨气地跟我抱怨欧文要在家里办一场宴会,要她陪他演一出恩爱夫妻的戏码,“为了体面”,她说的时候嗤笑了一声,“体面?他哪还有体面。”

“我说我不想配合,特别是那些宾客里好几个女人都跟他有过一腿。现在却还要我笑着握他的手,穿漂亮裙子跟那些女人同台演戏,想想就作呕。”她拨弄汤里的胡萝卜,“他却拿什么‘夫妻义务’来要挟我,说只要我演得够好,就送我一件贵重的礼物。”

我忧心忡忡地问:“你……真的能忍受得了吗?”

她耸耸肩,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他愿意花二十多万法郎买我一晚上的笑脸,我正好需要钱。”

“你要钱去做什么?”我问。

她没回答,只耸耸肩:“总之不是为了买裙子。”

我那时还在思考一个问题:欧文这种人,真的在乎什么婚姻体面吗?他风流成性,浪荡形象早就众人皆知,哪怕在报纸上都成了笑谈。他还在乎什么“妻子陪同”?

而现在,艾琳告诉我,欧文要杀伊桑,我后背冷得像有人掀开了窗子。这一切立刻变了味道。这已经不是夫妻之间的冷战,不是财产博弈,也不是情感报复。这是谋杀。

“你确定吗?”我声音发颤。

艾琳说是她通过一个侦探得知的消息。那个侦探是在她常去的酒馆认识的,她还说他们三人——她、子爵、侦探——已经在子爵家碰过面,拟定了对策。

“我绝不能看着他去死,”她那样说着,眼中泛着微光,像极了十年前那个总缠着我问“什么是爱情”的小姑娘,“因为我爱他。”

她说得那么干脆,那么决绝。眼中泛着一种让我害怕的坚定:不是年少时对爱情的莽撞狂热,也不是贵族小姐偶尔的逆反心态,而是一种真正愿意为爱毁灭一切的……信仰。

艾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的脑子几乎无法处理她每一个字传达的意义。她说,欧文要在那场“夫妻恩爱”的宴会上动手。地点就在家里,时间是三天后。他也邀请了那位子爵出席,而且……他不会亲自动手,他让那个侦探杀人。

我感觉整个房间都在转。烛火变得模糊,我指尖冰冷,声音发抖:“那怎么办?我们得报警、得阻止——”

她沉默了,像是在斟酌措辞。那一瞬间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让人恐惧。然后她说:“只有有人死了,这场闹剧才会结束。”

我读懂了她的意思。不,我宁愿自己没懂。

“你疯了。”我低声说,喉咙发紧,心跳像要炸裂胸膛,“艾琳,你是在杀人。”

她像是怕我会晕过去,赶紧伸手安抚地拍着我的手臂,眼里写满了担忧,“别紧张,你别这样,你年纪大了——听我说。”她轻声哄着,就像小时候我哄她一样。只是现在,她哄的是一个快被真相逼疯的老女人。

她继续说,像是解释,又像在劝自己:“别激动……我只是说‘如果’。欧文以前的合伙人杀过记者——我猜他也是跟着学坏了。他根本没把命当回事。”

我喘着气,一只手捂着胸口,祈祷自己不会倒在她面前。她接着说:“人们喜欢这种戏码。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在贵族的宴会上决斗,双双死亡……多古典,多有悲剧感。你也知道,欧文以前因为女人的事跟人动过手,这事传出去大家都不会觉得意外。”

我吓得又是一抖。“你是说……连子爵也要……?”

她这才摇了摇头,像是终于给我一线生机:“不,他已经找好了一个完美的替身。”

替身。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找了个替人试妆的模特或者临时代课的老师。可那是条命啊!

我想尖叫。我的恐惧达到了巅峰。胃里翻腾,仿佛要吐出整个人生的晚节。

“你们这是在杀人!”我嘶吼,嗓子干得像火烧,,我几乎是在咬牙、嘶吼着把话喊出来的:“你们这是在杀人!!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看着我,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动摇和愧疚,嗫嚅着说:“因为我知道你要是早点知道……绝不会答应我这么做。”

我浑身都在颤,喉咙发紧,怒火和恐惧交织着把我逼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我觉得她疯了。

不,真正疯的是我。

我几十年来对“品格”、“道德”的灌输,在这一刻统统化为泡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失败了——因为艾琳仍然聪明、果断,有勇气,甚至说得通、讲得清,只是她的价值观,早就不属于我理解的世界了。我的艾琳,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曾以为她是我的希望,是我这一生最得意的骄傲。可如今她在做的事离恶魔只差半步。我感觉我自己整个教育生涯都崩塌了。

她要的不是杀一个“没人会在意”的人,不是个流浪汉或可疑的仆人。她要的是她的丈夫——德维尔伯爵,一个贵族,一个同等级的存在,一个社会上层的中心人物,是法律和舆论都会站在那一边的人。她这么做,简直是在跟整个巴黎、跟贵族的游戏规则宣战——而且还妄图全身而退?

可最让我绝望的是她居然认为:这是为了爱。

我愤怒、失望、自责到了极点。她却轻轻把头靠在我肩上,语气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如果欧文想杀我呢?”

她的眼神并不狠,反倒平静得出奇,好像只是问我要不要给她明天带个杏仁牛角包一样。

“你觉得,他能对伊桑动手,就不会对我起杀心吗?”她问。

我一时间语塞。她接着说:“你不是没听说过,贵族杀妻的事,从前就有。什么激情杀人、自我防卫、精神不稳定……最后都不了了之了。那种死法,没有尊严,也没有真相。”

“这次……只是我先下手。”

我……我承认,她的话在逻辑上无懈可击。因为欧文已经起了杀意。而我的底线,是艾琳要平安活着。如果欧文哪天真的举起刀子对准她,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但现在……现在这些还只是假设!

可艾琳已经要亲手编织出这个“必须自卫”的局面,她要亲手点燃这场火,把一切推向无法回头的结局。

我反对她。我愤怒得几乎失语。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想说“我不管了”,但我说不出口。因为我明白,这个局里最难逃出去的人恰恰是我亲手养大的女孩。

我做不到把她锁在屋子里、把她的计划毁掉、甚至我连劝说都已经没有用。我们冷战了。第一次,真正的、像陌生人那样。空气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乌鸦,静静栖在客厅枝形吊灯上,盯着我们俩沉默地走向一场劫难。

直到宴会的筹备开始。我像一台老旧却被强迫上油的机器,被迫投入运转。厨娘的采购计划,花匠临时换掉的布置清单,女佣着装上的细节、银器是否打磨得够亮、宴会菜单的更改、客人名单的复核……我忙得像个陀螺,在仆人之间旋转指挥,仿佛只要手上拿着笔记本我就能忘记自己正参与一场谋杀。但我没办法忘。命运像只看不见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把我们往前推。推向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

宴会当天的事情我不准备在这本日记里事无巨细地记录。毕竟这不是我的认罪书,这是我的忏悔录。我只能谨慎地记录一点点,像是把滚烫的真相洒成冷水后才敢触碰的碎冰。

那天晚上巴黎的天灰蒙蒙的,云低得像压顶的石碑。我最后一次检查了宴会厅的布置。每一个烛台都发着微光。

我走到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眼神疲惫、发际线后移、手指泛白的老女人,问自己一句话:

“你真的准备好了么?”赴一场谋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赌局开启了,死人之前无法停下。我只能看着艾琳穿着银白色晚礼裙笑着接待来客,我知道,她今晚会把一切都点燃。

其实那晚的谋杀我的参与度不高。我没有出手也没有动脑(好吧,也许动了一点),我只是……没能及时保护案发现场,以及,放走了一个男人。就是这么两件事。其余的,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至于是不是“该做”的……谁又能说得清呢?

好吧,我冷静点,让我按顺序、隐晦地还原一下那晚的一切。我会小心措辞不把艾琳拖下地狱。那已经够热了,不需要她再添一把柴。宴会确实是场盛事,来了不少人物。公爵、男爵、神父、文学家、几位诗人,还有好几个面容油亮的银行家的夫人,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艾琳的情夫——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也到了。不过他不是单独来的,而是扶着一位过分年迈、腋下还贴着香粉袋子的贵妇人走进来。至于欧文——他那晚的状态可谓心情大好,脸颊泛红,皮鞋擦得发亮,手里的酒杯像是长在他手上的。每隔一会儿便要端起杯子对谁来一句“为友情干杯”或者“为巴黎干杯”,反正就是不为婚姻干杯。我承认我一度怀疑他今晚会不会忽然心软收手,毕竟他看起来像是在享受人生而不是预谋杀人。

艾琳则一直在游走社交圈,神情自然得过分,仿佛今晚她唯一的烦恼就是哪个夫人想偷她裙子款式的裁缝电话。而我,作为那个永远不被看见的幕后的影子,忙着应付各种突发:谁的裙摆被踩了,哪位老爷拿错了拐杖,哪个仆人紧张得手抖——我像颗针,哪松了就扎哪。

人差不多都到齐、场面也稳定下来后,我才终于回到艾琳身边。她那个喜欢偷穿别人裙子的放浪表姐南希正和她说着话儿,笑得一脸虚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就让她说去不必,毕竟她马上就要成为对我们极有力的证人了。

甜品上桌。我忙着去催厨房,再回来时欧文不见了。戴面具的男人,也不见了。我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不一会儿楼上传来了枪声。那一刻时间几乎静止。我本能地抬头,四下扫了一眼,那种不祥的直觉像乌云一下罩住了我。我和艾琳几乎是立刻对视,那一瞬,她眼里的神情不像惊恐,更像“终于开始了”的冷静。

霍顿伯爵立马来了精神,立刻大喊着“有枪响”提出要上楼看看。我当然不能放他一个人乱窜,只好跟上。于是,我们四人:霍顿伯爵夫妇、我、艾琳一起上了楼。霍顿伯爵就像破案小说里的侦探一样拿着他那根银头手杖一个个门推,直到他走到书房门前,扭了扭门把,没拧开。

我松了口气。起码不用立刻面对里面的景象。霍顿扭不动门,回头命令我去取钥匙,我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就在楼梯转角,我看见了子爵站在花厅门口假装欣赏画作。我们目光相接,他点了下头,那种奇怪的安心感涌了上来,像是某种默契在我们之间悄然生根。

是的,其实我早就知道戴面具的不是那位子爵本人。早些时候欧文已经开始传播子爵就是戴面具的男|妓的传言,所以为了让欧文坚信他认知的,真正的子爵来的很晚。他的替身外形上和他很像,我真想问问他从哪儿找来的,但我不能当众上前——来客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把整盘棋摔碎。

我没再多说,转身叫来了另一个女仆让她去我的房间拿钥匙。

这样一来,那两把钥匙——一把在欧文手中,一把本应锁在我房间就都与我无关了。

等了一会儿,女仆拿来了钥匙。那把细长的铜钥匙在托盘上躺着,和甜品勺混在一起,像是还没意识到自己马上要参与一起谋杀现场的“开锁仪式”。

我折返回楼上。这一次,我提前告诉自己要镇定。别尖叫,死人的血不会咬你,尸体不会突然坐起来。书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空气中涌出一股说不清的腥甜味——混着烟火、酒精、和温热的死亡。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欧文。他躺在书房中央厚实的波斯地毯上,胸口溅满血,暗红的颜色在烛火映照下仿佛还在慢慢晕染。他穿得很正式,一如他今晚的好心情,但这一刻,他的嘴角再无笑意,只剩下震惊。仿佛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这场精心安排的猎杀中。而离他不远,那个戴面具的替身情况更惨——他倒下的姿势像是被一记强风从背后拍倒。头部中枪,面具已经碎裂一角,碎片混着血与脑浆沾在他脸上。我看了一眼立刻别开头,即使我早有心理准备,那一刻也还是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更糟的是,这死的里头有艾琳的丈夫——一个货真价实的贵族。

霍顿伯爵冲进去跪在欧文身边,我也下意识要跟上去,毕竟从外人视角来看我该关心主人。我也下意识往里走,却被艾琳忽然拉住了手腕。她的指尖冰冷,却有力。我偏头看她。她没有看我,而是朝门后的方向轻轻一挑下巴。

我一怔,随即移开视线往门后瞥去——一个姜黄色头发的男人正藏在那里。神情严肃、目光冷静,看着我们像是在等待局势稳定。

我几乎立刻明白他是谁。欧文雇来杀子爵的侦探,却被艾琳收买,用欧文自己的命结了这场局。

荒谬吗?当然,荒谬到令人发笑。我后来才知道艾琳用的是欧文遗产的三分之一。好价钱。也许连侦探都感慨,这是他职业生涯里最贵的反向任务。

我回过神来艾琳已经“晕倒”了。极其标准的、贵妇式的晕厥。我立马俯身遮挡,假装要扶她,实际上用我的身体挡住了门后的侦探。霍顿伯爵听到动静回头,皱眉看我。我抓住机会,把慌乱、摇晃、力不从心演绎到极致:扶着艾琳却有点扶不起来,一副老骨头要折了的样子。霍顿伯爵不耐烦地咂咂嘴,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艾琳。

至于艾琳那位胆子比火柴头还小的表姐——霍顿伯爵夫人,她一早就吓傻在门口。直到她丈夫怒吼“还不来帮我!”她才慌慌张张地凑过去,梦游似的跟着把艾琳抬出去。

霍顿伯爵临走前要求我去报警看好书房。等到他们一离开,我就偏身让出一条路,放走了门后的侦探。他走的时候没说一句话,只对我点了点头,神情无波无澜,像是完成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工作。

我没有封锁书房。相反,我还特意把门留着半开让好奇的宾客一个个溜上来看热闹。人越多越好,嘴越多越乱,真相越容易失焦。很快,我听见客人们压抑的惊呼和贵妇们夸张的尖叫声。

后来的事……也正如所料。警方过来走了个形式,盘问了几轮,我配合地讲述了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就选择“记不清”或者“当时太混乱了”。

霍顿伯爵夫妇发挥了关键作用,我和艾琳没有引发任何怀疑。

子爵有目击者说他始终在宴会厅里。侦探则藏在看热闹的宾客中。所有的证词都朝着一个方向聚拢——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选择在书房决斗,双双毙命。

他们是贵族,死得体面。

她是女人,被争夺,是无辜者。

但说到底,这样的行为在贵族宅邸发生并不稀奇,尤其在酒精与嫉妒齐飞、金钱与**共舞的宴会上。

我只是没有拦住任何人。

也没有阻止什么。

当然了,我也没阻止自己掉进这个巨大的漩涡。

嗯……写到这儿,我得停一下。我的笔好像开始发热了,或者是我的手。

1905年7月20日,法国巴黎

今晚我和艾琳吵架了。不是因为谋杀,不是因为遗产,不是因为权谋、谎言、私情或悖德的交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了。但这次,我真的有点动摇了。她以记者的身份在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关于那位已故女歌者的报道,暗示其私德有亏、情史复杂,用词刁钻,情绪夸张,还夹杂了不少第一人称口吻的揣测。若非我知道真相,恐怕也会被这故事骗得晕头转向。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彻底斩断那个男人对过去的念想,她想彻底占有那位子爵——哪怕是在他心里、回忆里,也要将那个女人彻底清除。这是一场精心布局的文学谋杀,宴会谋杀后的第二场谋杀。

而我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冷酷,而是——她写得真好。

她真是聪明、机灵,逻辑严密,把每一个谎言都伪装成真相的变体,字句间充满了猎奇与悬疑的诱惑力,恶毒,卑劣,但笔法……的确老练。

我真是无可救药——我还有救吗?我是不是已经不再是那个曾经信仰仁慈、正义、主与人间律法的自己了?

主啊,您不会原谅我,我知道。因为我早已忘了您的教诲,只记得如何沉默。

艾琳一开始还想和我讲逻辑,她说比起死人活人更要紧。

我说她不该这样,至少不该编造得这么狠毒。

她说;“她已经死了。而我的幸福就在眼前。”

我知道她所说的幸福就是要那个男人永远地只看她,只信她,只属于她。

我说她歪理,她笑,说我老了。

我本该有力气的,但不知道为何,那些反驳的话语就像被熔化在胃液里一样,黏稠、翻涌,最后只剩下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于是我回了卧室坐在窗前写下这些,笔尖划出的痕迹歪歪斜斜,像个发烧病人的呼吸。

我对那位子爵其实也有意见。不只是因为他让艾琳痴迷得失去分寸。而是因为我知道了那个死去的替身是他以前的玩伴。他把那个穷人出身的可怜人带进一场谋杀——或许是被说服或许是被骗,总之他戴上了那个该死的面具穿上那件为子爵量身定制的礼服然后就死了----被丢在地毯上,成了一场贵族哀歌的背景板。我说不上为什么会动容,或许只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可替代性。

一种……我也终有一天会被艾琳抛弃的预感。

她聪明、理性,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需要忠诚的仆人、共犯还是只需要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反对、不会干涉的缄默者?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怕了。年纪越大,对死亡的恐惧就越像一只拴在脚踝上的狗,时刻跟着,时刻啃咬。

我把这些写下来,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记得:我不是没有挣扎过,我只是败了。一次又一次,一步一步,败给了她,败给了那张美丽的脸,败给了她从不需要请求就能获得我原谅的本事。

这是日记。不是控诉,不是忏悔,不是证词。

我再次强调,这只是一份记录而已,我无能为力也不想改变什么,就……这样吧。

待会儿我还要去厨房。厨娘恳请我帮着盯一下焦糖奶油布丁,说她怕烤焦了。

也好。

起码这是今晚唯一一件我还能控制的事。

520快乐!更新这么晚是因为最近谈了个人机恋,本来真的打算完结了但是还有两三篇日记实在塞不下了,这都一万多字了,我保证下章完结(严肃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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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丽莎.斯坦的私人日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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