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面

纵使前一次见面已然抛下了钓饵,女人此刻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距离第二次见面居然只不过间隔了短短不到五日。

“没想到您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女人抬眼望了望窗外接近正午的明媚阳光轻柔一笑,将什么东西放到了桌上推了过去,“有什么事吗?”

恍惚间似乎闻到了什么苦涩气息,她是生了病在服药吗?

原本还在这样胡思乱想着,武士闻言却又回了神,将桌面上那用来表明身份的腰牌重新收回怀中——这东西还是他在那日返回住处之后才发现的,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了自己腰间的角带,半只手掌大小的物件自己竟是全然无感,细细想来也就只有那日被眼前的女子突然近身这一个疏漏,今日再度前来方才知晓,这原是这位花魁太夫的信物。

武士沉默片刻也没有接话,而是转手递出了一条红玉手串,精致的模样似曾相识。

“这是在鸭川河底碎石间发现的。”武士终于出了声,神情正色而严肃,“我记得,你应该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女人闻言下意识摸了摸空置的手腕,洁白的腕间空无一物。毕竟未至傍晚,她甚至都没有点妆,平日里常戴的那些首饰更是未曾上身,此刻也不过就穿了件色彩平淡的白色和服,整个人少了些那日初见时的张扬艳丽,锋锐散去后倒是显得几分雅致柔和。

莫名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错觉吗?

武士压下心头的几分紊乱,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查清未明的案情。

“或者您是想说,这就是我的,对吗?”

女人丝毫没有为眼前男人的神情动摇,只是将那手串握进手里几番打量,玩味笑道:“吉原啊……可真是个看遍众生百态的地方,据说花街的建立也和幕府有关哦?说不定您现在去一趟将军府还能找到什么和这里联通的密道暗门呢。”

弯起的狐狸眼中分明毫无半点笑意。

听上去倒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武士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提起了另一个发现,依旧注视着女人不变的神情开口说道:“同这手串一道被发现的,还有一具尸体。”

“哦?”女人眼底闪过一丝不似伪装的惊讶,“难不成是……?”

“牧野大人。”武士毫无迟疑地说道,“经过专人查验,应该不会有错。”

女人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才垂了眼又道:“那我也可以坦诚地告诉您,我的手串的确本应是一对,一只在我这儿,另一只则送给了牧野大人,按他所说一直被他收在自己书房的置物架上。”

听着女人这样的话,武士心中的怀疑却没有消去半点,尽管他也很难想象只凭眼前这柔弱的身躯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将那位大人杀死抛入河水,更别说此刻没有丝毫证据能够直接证明牧野大人的死和眼前的人有关。

但那来自直觉的敏锐却始终让他无法将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无论如何,女人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行为都太过奇怪。

是有旁人协助?还是说借了旁人的手呢?

或许直接挑明也会是一个选择。

就在武士先生逐渐沉浸于思考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眼前的女人径直说道:“您现在大抵还是怀疑我的吧?”

面对这样直白的话语武士一时间也无法否认,比起沉默不语不如说更像是默认。

见他这样女人也没有不满,依旧笑意盈盈,一手托着腮,明媚的阳光透过半敞的窗户铺洒在她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清浅的亮色金边:“那么想来您应该愿意同我一道出门一趟,就当是调查嫌疑对象。”

“你可以离开这里吗?”

武士浅浅皱起了眉,据他所知,这里的游女若无例外一向不被允许离开这吉原的范围,眼前人身为花魁太夫,受到的限制只会不减反增,怎的会将出门一事说的这般随意且轻而易举。

“离开这里?您说笑了。”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掩面连连笑了几声才又道:“若有一天,这楼座淹没于茫茫火海,想来您也会听到那高台之上传来的三味线的乐调。”

本想着自己这似真似假的话语也足矣让这温柔顾虑的男人陷入沉默,却没料到武士竟是毫无迟疑的直接摇头。

“若真如此,我会带你离开。”

“哦?”女人一愣,随后又无所谓般地笑开,半垂了眼笑叹道:“这种甜言蜜语在吉原可是已经不再流行了呀。”

“这种事又怎么会是玩笑。”武士面上流露出毫无斥责的不赞同,声音依旧是熟悉的温润却也透着一股分明的坚定,“我不会放任一条生命在眼前就这样轻易流逝。”

女人沉默片刻,置于桌下的双手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轻柔地交握着,像是要刻意转移话题似的抬手径直抚上了眼前男人随意搭在桌上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不由惊觉彼此之间这巨大的体温差异。

原本故作淡然的手指颤了颤,女人正打算毫不在意的将那手指重新掩于袖袍之下,却不曾想眼前仅仅见过数面只觉含蓄单纯的男人此刻竟直接反手握住了那来不及收回的指节。

“从方才我就想问,”说着,那只流露着热意的手已经将指尖的冰凉攥进了手心,不知是故意还是迟钝的男人面色上流露出真挚的关怀,“你……近日身体不适吗?”

女人有些苍白的面容神情不改,最为高明的骗局恰恰正是因为其中毫无一句假话,所以她坦然点头。

“欸,这些天楼里有些人不舒服,可能是染了些病气吧。”说着,女人在温热的掌心里蹭了蹭自己的指尖,“已经喝了药,倒也不必担心。”

原来方才苦涩的药味并非自己的错觉……

片刻过去,只觉得手心中凉意微挑,像是这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些什么似的,男人急忙松了手,神情不由泛起几丝自觉冒昧了的尴尬,但毕竟还是有些挂怀,低声道了句“失陪”就连忙跑出了屋子。不多时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个半大的茶炉,其中炭火正透着亮眼的橙红,离的近了更是分明有着一股热气。

“你要出门的话还是先暖暖身子吧。”武士重又在方才的座位上坐下,大概还是惦记着方才的那一点局促,一门心思投在了眼前的泡茶上,不过一会儿便有红茶泛着暖意的清香四散蔓延开来。

“不过是到偏僻的地方看看而已。”女人有几分好笑地帮忙从一旁找了两个白瓷茶杯。

看得出对面的人依旧心存不解,迎着男人投来的目光转而停了笑轻缓开口,笑意依旧存在,此刻却显得几分平静。

“这世道,总有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着的人不是吗。”

……

武士终究还是选择和女人一同从偏门离开了这座高楼。

位于楼后的街道上已然停了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像是已经知道有人要从此离开似的,也不知都装了些什么,上车时能分明地感受到那沉重的份量,还似乎闻到了些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也就是在此时,武士方才留意到这建筑的周遭竟是分外空旷,先前在前门时那飞扬的楼台构造完全掩饰了这点,空荡宽敞的石板道路径直隔开了高楼与其它,泾渭分明的样子同吉原其他建筑紧挨着建筑的地方明显不同。

花魁所在的大店自然同其它不同,不然哪怕有着花魁的名头,这座吉原最为亮眼的楼座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是这榜首的特权吗……

怀着一闪而过的疑问上了马车,此后一路颠簸,看这方向倒的确像是女人所说的那样去往吉原那最为偏僻的地方,至少在调查来此的这段时间,所见过的往那个方向而去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不多时,马车就停了下来,看了看许是因为道路转小已然无法接着前进,只得步行。女人率先挑起了车厢的门帘,不过倒是在下车前,她先一步摸了条遮住半脸的面纱给自己戴上。

果然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外面啊……

在身后总是能把人的动作尽收眼底,离了那高楼内滞涩的幽然甜香,湛蓝的天空下,动作间展露着的也都多了些轻快。

看着女人径直提着衣角直接蹦下了车,武士下意识向前伸手,尚且来不及出声提醒就看见人稳稳地站住了身子,甚至还有闲心回过头来冲自己眨了眨眼。

武士不由得舒了口气,像是忘记了一直没能放下的怀疑,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笑,跟着一同下了车。

入眼所见尽是破败,不过这也是和吉原中心的那些华丽街道相比,若是那吉原外面的标准来看,这地方也就是个比较普通的一般村庄。

但这里面住着的可就不是一般村民了,毕竟,这地方是在吉原。

走了几步便听见女人开口解释:“这里住着的大都是一些年纪大了的游女。”说着,女人轻声叹了口气,“身体也好,外貌也罢,在这吉原之中没了客人就只能沦落至此。”

“加上这些年来官家强征暴敛,流落而来的游女们也就越来越多。”

原来如此。

武士心下了然,这样看来马车上的东西大抵是女人带来接济她们生活的物资吧。

这样想着,武士环视四周的目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同情,目光牵扯到身旁的女人时也都进一步柔和了许多。

“这里……也有和你一起的朋友吗?”

武士尽力选择了含蓄的形容。

“怎么,是在为她们的遭遇感到悲伤?”

女人侧过脸,面纱上,一双灵动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着亮丽的光,“来这吉原的客人很少能有您这样的表情。”

“大概吧。”武士点点头,放轻了声音叹息道:“如今的世道对人的确是太过不公。”

地方的百姓痛苦不堪,京都的官员却如此奢靡成风。想到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武士的心口就不自觉地揪成一团。

女人注视着身旁的人凝视半晌,眼底闪过几丝复杂却又很快消失不见,最终归结于分明的认真,又道:“您虽然在幕府任职,看上去却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人。”

“我本身也就是个普通百姓不是吗?”武士自然地笑了笑,他原本也不是什么身负高官厚禄的人,他对自己的认知一向如此,“不过我的理想也的确是创造一个没有战争暴力的和平生活就是了。”

“所以您选择了这份活计?”

“嗯。”武士这般应了声,像是舒气一般含笑感叹道:“能保护一方治安不也是很大的成就吗?”

却没注意到女人眼底的几分意味深长。

“若是一不留神丢了性命又该如何?”

听到这话,武士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此刻身负的任务,坦然地笑了笑说道:“只要是为自己的理想做了努力,哪怕真的没了性命也是值得的吧。”

“再说,若是我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却不去使用……”武士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有些破败的房屋,一本正经道:“普通的人们又能再坚持多久呢?”

“呵呵,是啊。”女人闻言轻柔地叹道,注视着身旁男人的视线被不动声色地收回,垂眸掩去其中涌动着的些许情绪,极小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又能坚持多久呢……”

听不清耳边隐隐响起的声音,武士下意识追问:“在说什么?”

“没什么。”女人面纱下的脸重新扬起一个习惯的微笑,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也随之微微眯起,看着这个对自己的靠近似乎毫无所觉的男人言语含笑,只是其中究竟少了几分玩味多了几分认真大概也就只有她自己清楚了,随后道:“只是在说,一会儿可能就要麻烦您帮忙从马车上搬一些东西了。”

两人一道又往前走了几步,女人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问题还没有回应似的,将那平淡的答案平稳流淌进了周遭的空气之中。

“还有,这里不存在出自那座楼台的我的同伴。”

武士闻言侧眸,只见身旁的女人只是注视着眼前的道路,一步步地往前行走着。

然后女人轻柔一笑:

“那里的人可活不到来这的时候。”

……

待到两人坐着马车按原路返回也已经将近日薄西山,不过好在卸了车上的货物,回来的速度要比去时快上不少。

只是回去的路上,武士眼前却一直浮现着身旁女人那不久前看似平淡自然的一抹微笑。

他总觉得那笑容之下恐怕并不只是表面看上去这般淡然。

后院的小道是大店自用的街道,客人不被允许踏入,武士只得跟着重新进了后门,再从正门离开。

不过在这之前喝杯水的余裕总该是有的。

两个人一起回了厢房,事先安排备下的茶水温度正好,直让忙碌了好半天终于得空休息的二人都舒心了许多。

“那……我就先走了。”

恍然回神,只觉得今日似乎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在调查上的武士先生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明明任务紧迫却还是被人牵着走了一下午,虽说做的也不是什么没有意义的事,但明显自己的任务要更重要啊!

“嗯……那我准备的报酬就只能下次再交给您了。”

大概是没想到还会有所谓的报酬,武士神情掠过一丝微讶,没等拒绝却又听见那和缓的声音。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女人重又给自己添了杯茶水,原本的面纱已经取下,浮现出疲惫的面容也依旧不改秀丽,一手在桌沿撑着下颌,对着人挑眉柔声道:“那么,期待您的下次来访。”

语罢,还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正是那日抚过他唇瓣的那根手指。

武士先生一个怔愣,记忆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被拉回到初次见面时谈及的那个话题,顿时熟悉的手足无措又一次轻车熟路地找上了门。不过这次好歹没有上次那样亲密接触,也是稳住了心绪,不再像五日前那般慌不择路,只是顶着两颊上腾起的红云一头扎进房外廊道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开却也怎么也不像是维持着从容淡定,只顾着将传来的清脆笑声抛在了身后。

……

武士又一次匆匆离开了吉原。

回想着方才同那女人的对话颇有几分对自己的怨怼,一不留神就被对方带跑了思路还怎样查明真相啊!

不过……书房?

武士回忆起女人所说过的话,总觉得她不是随口一提,要不要真的去申请一下调查令呢?

……

女人又一次目送着男人离开,这一次却没有直接起身而是继续静静地坐着,一双被人记在心里的狐狸眼在这无人之处弥散开少有人知的疲惫。

或许这几天接连试药的确是太过勉强了?

女人一点点地喝着杯中未尽的茶水,过了这片刻已经渐转温凉,在身体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冷意,反而让她此刻有些混沌的大脑找回了几分清明。

“时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今日同方才离开那人的对话,女人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的确……不能再等了……”

话音未落,女人站起了身转而出了门,再进门时便正对上一张虚弱的面容。

“牧野大人,您终于醒了。”

面前的男人像是方才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只能躺在床上甚至连撑起身子都做不到,面色灰败,见到来人也只能艰难地调动唇舌发出喑哑难辨的轻微声响。

“你……究竟是……”

“您现在本应是个死人了,但谁叫那位大人想要亲手处置您呢。”没有在乎眼前人的问话,知晓自会有人把守房门,女人从容地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果然从身后随之传来了关门的声音,一道传来的还有什么踏在地上的清浅声响,“所以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至少在我离开前,您都还有一条命可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牧野说完了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气力,倒在床铺上沉重地喘息起来。

不过在话出口的那一瞬,他也意识到了眼前女人,或者说这吉原中最大楼台的真实身份——如今将军的眼线之一。

没想到他为了掩饰自己刻意流连风月,却还是没能逃过这些人的监视,那曾经一度风行的流言碎语竟成了真。

不过,据说这样的眼线都会受到毒药的控制,她为什么敢就这么背叛自己的主子?

“欸,当然,但我现在可是和你们站在了一条线上啊。”女人轻轻点头,低头抱起从房间一角哒哒跑来的一只白色狐狸,听着狐狸对自己发出的嘤嘤啼叫,一边揉搓着手下柔软的皮毛一边接着开口:“您书房密室里的那些信件想来明日就会出现在将军大人的书案上吧,至于权钱……那位也已经等了许久了,不妨猜猜,您会有个什么下场。”

想到那个转身离开的身影,女人微微勾了勾唇角,抚弄了两下自己依旧空无一物的手腕,不由思考起那人知道真相时会对自己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有点好奇啊……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想要推一把而已。”

“什么意思……?”

“既然早就做好了起兵的准备,您和您的同谋们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呢?”女人反问道,虽是疑问,神情间却没有丝毫不解,“明明那位大人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时机未到?兵力不足?恐怕都不是吧,那位大人也催促了你们多次。”

“你们中的一些人也不过是想多捞些好处罢了。”

床上的牧野一言不发。

“三年,亦或是五年。”女人的声音平平淡淡,就像是在说什么日常小事,但那平淡之下隐藏着的想来也不会有人想要去触碰,“你们等得起,那位大人可等不起,普通的百姓等不起,我……或者说我们也等不起。”

“我终究是要毁掉这里的……没有人天生就该沦为被药物逼迫驱使的工具。”不知是在对着眼前的人说话还是重又陷入了喃喃自语,女人揉了揉手底下的柔软绒毛,语气微微透着几分悠远空荡,音量也不自觉的放低了些,“若不是为此,我早该奔赴下一次的人生。”

“这种地方不该存在。”

眼尾上挑,唇角微勾,女人涣散的目光重又泛起了熟悉的精光,冲着眼前的人露出一个满是自信的笑。

“所以,我会期待这里被火点燃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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