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回

离开天墉城已有月余,先生并没有回琴川。

这个时节,北地已是冰天雪地,冷得人哆嗦。

雪已飘了几天,仍没有停下的迹象,窗外白茫茫一片,闷得实实的,打不透,看不穿,寒冬深夜里,只隐约见对面先生的窗户,灯火还亮着,闪闪忽忽。

我关上窗,冲手心呼了口气,搓了搓,让手热乎一些,又开门出去。先生体弱,总不能看着他熬出病来。

转身看时,先生房里的灯却已灭了,我在门口愣了下,正打算回去,突然发现,院里似乎有个人影。

我踏着厚厚的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是吱吱响了一路,未等看清他的脸,就顿住了脚,再也走不动。

正要开口,他立刻竖指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单膝跪在雪地上,小声道:“弟子叩见师尊。”

见师尊点头,我才起身走近,看了看先生的房间,又偷瞄他一眼。

“为师的确来找欧阳先生。”师尊告诉了我答案,就不再说话。

我陪师尊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冰凉冰凉的。师尊的广袖拂动,我才发现他的动作,他的双手叠放在小腹上,一直没有放下来,看着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来。

我的思绪几转,听他突然轻轻叹气,又道:“他也知道我来了,不然怎么会突然熄灯呢……罢了,屠苏,你回去吧。”

“是。”我又行一礼,悄悄退下。

回到房间,我自然睡不着,时不时从窗户往外看,师尊竟然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黎明。

他一身雪白,如覆冰霜,几乎融入这苍白天地。

破晓,眨眼之间,已是光芒万丈。

师尊的动作一直没有变过,只是笔直如剑的脊背,似乎微微弯下。我立刻开门出去,在雪地上疾走,几步之间,师尊已几乎跪了下去,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紧捂着小腹,痛苦得忍不住,竟发出压抑的低吟。

未及到师尊身侧,吱呀一声,房门突然打开,先生从里面走出来,披了一件毛领大氅,长发未束,径直过来一把将师尊横抱起,转身又回了屋。

我走到先生门前,听关门声砰的一下,看着空荡荡的雪地,发愣。

先生是江南人,又从小体弱,在北地呆着自不太习惯,这寒冬太过严酷,他照顾自己都够呛,如今却是在尽心照顾师尊。

不知患了什么奇疾,师尊剑仙之身,似乎突然就弱了起来,比先生也不如,足不出户,全遵着先生看管。

他们日日相处,却很少说话,能搭个三言两语,已是不错。

深冬里,寒风刺骨,先生自己也熬不住,煎药的事在我学会之后,全都由我接手。

这日天晴,却是又干又冷,我去给先生送药,端着滚烫的汤药,一路小心过去,却见先生衣衫单薄站在门外,扶着柱子,以手掩唇,正低声咳嗽,咳得躬了身,面色潮红。

我占着双手,只能皱起眉头,忧道:“先生,你这般怎能不得出病来,若太过劳神,就由我侍奉在师尊榻前吧,作为弟子,我自该如此。”

“不不……”先生想说话,咳得说不出来,自己便笑了,揽广袖遮了口鼻,又咳了好一阵,“其他的事,都是你的理,但唯独这一件,不行,绝不行。”

我只好点头:“先生是大夫,那就听先生的。”

先生缓过劲来,接过我手上汤药,摇头笑道:“少侠,你性子单纯,心里却不是没有事的,只要往后,不在心里骂我就行了。”

“先生说笑。”我不明白他说什么,知他话里有话,也只作玩笑。

已有月余未在师尊近前扣礼,便随先生一同进屋,这回他竟未拦住我,放下汤药,似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出去了。

留我一个人在这小屋里,对着一展素屏,屏风后就是床榻,师尊如今是何种情形,却不敢想。

我本应在屏风外叩礼,站定许久,却还是忍不住,走向屏风边侧,看见了床榻上的人。

师尊依在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立刻看了过来,竟带着微微笑意,有几分欣喜,见是我便一愣,微笑也已凝结,显然他想见的不是我。

“屠苏啊……”师尊放下书,将被子又向上拉了些。

师尊从来仪容整洁,如今华发未束,竟然连要带都未系,发冠和腰带都摆在一旁,自然衣衫凌乱。

我忙低头,奉双手平贴于额前,目光落在脚尖,深深躬礼。

“弟子失礼,这就告退。”我的脑子一片混沌,稀里糊涂,便又出了里间。

碰上回来的先生,他见我恍惚,又笑了起来,笑着,又开始咳嗽。他偏头轻咳,一边端着汤药入内,竟开口对师尊说话。

鬼使神差的,我停在门前,就大致能听个明白。

先生笑着,对师尊道:“你几个月的身子,已看得出来了,少侠总会知道。”

“你在天墉城,也不过呆了三月左右。”师尊的声音冷清,听着不觉寒凉,竟是蜜糖一般的味道。

又是许久的沉默,先生一直搅着汤药,发出清脆声音,竟又说了句话:“若非那夜你请我晏饮,也不会……是如今这般。”

师尊道:“你次日便离开,片刻不肯多留,你绝非冲动之人,与我琴瑟合欢,对我真就……”他似乎已将这话说了许多次,急切地想要个答案。

搅拌汤药的声音也突然停止,先生的声音竟比师尊还冰冷:“孩子你带走就是,你我不再相干,我不扰你清净。”

沉默,屋里再无人出声,压抑得连我都难受,心里沉闷发疼。

忽然刷啦啦一阵乱响,一堆东西砸在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惊得我一颤,似乎桌子都掀翻了。

先生冷哼一声,便往出走,我连忙飞身出去,回到自己房间。

今天我再没敢出去,次日师尊竟来找我,我低着头,不觉细细打量。

一切如旧,只是面色比从前还要红润许多,绣蓝腰带松系,红组垂落,看得出小腹微隆,难道,师尊真是……

“屠苏。”师尊令道,“回天墉城。”

师命不可违,我简单收拾,扶师尊出去,即刻便走。此时还是寒冬腊月,外面未降雪,却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师尊身体有恙,不该受冷。

我备了厚氅手炉,侍奉师尊出了宅院,地上的雪未化,着实难走,路上全无人烟,过了两条街去,竟见着未归的先生。

一如既往,着杏色长衣,提着药箱,独行在这广阔天地,苍穹之下,走得缓慢,悠然,他单薄的身子,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暖色,却孤独得可怕。

隔了茫茫白雪,我与师尊远远看着,见先生走着,突然停下,扶着土墙篱笆,一手捂着胸口,猛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厉害,似要咳出血来,身体一颤一颤,长发抖得散下,墨色遮了苍白面容。

师尊未能多看,拿过厚氅就疾步走过去,一把将厚氅披在先生身上,拍抚先生的脊背,为他顺气,看无甚大用,直接将人捞在怀里。

先生的个头比师尊还高些许,这样看起来颇为别扭,我默默退了几步,安安静静地瞧着。

先生咳得厉害,缓得也快,平复之后什么也不说,扣住师尊的腰,低头直吻了下去。

我瞠目结舌,觉得腿都要软了,背后靠在树上,痴愣愣看着。

他们紧紧相拥,吻得忘情忘我,抵死缠绵,原来……原来真的是,真的是……

带先生上天墉城,不过呆了三月之久,若我记得不错,先生与师尊总也不过见了两次,下昆仑不过月余,师尊竟有身孕。

先生在天墉城日日与我一同,又做了什么,怎会引得师尊……

想先生突然离开天墉城,绝不多留,定有所变故。我只是不明白,师尊清心寡欲,短短三月,为何能心生情愫。先生也非薄情之人,与师尊有此情意,本不该离开。

我知道师尊不会再走了,独自回了宅院,坐在窗前看那未化的雪,雪上的阳光美丽温暖,又空荡荡,一无所有。

直到那雪上的阳光,尽数消减去,天近暮色,师尊和先生才回来。

我出门在廊上等候,待他们到近前,向先生一礼,再向师尊道:“弟子近来无事,闻有妖孽在北地流窜,特来请辞去除妖。”

师尊那轻微的笑意渐渐敛去,看着我好一阵,才点头:“也好,屠苏,你就去吧。”

我行礼告退,当日夜里离开,在这北地事斩妖除害。

未算日子,来年春时我便想回去,看看先生和师尊,路上碰见师兄,他也是寻师尊而来,定是想请师尊回天墉城。

师尊如今怕是不便见人,更不想有人打扰,看得出师尊对先生用情甚笃,这样,似也没什么不好。

我如此想,就要拦着师兄,说不得师尊的情况,也干脆不说,只缄默不言。

师兄再问时,我只道:“我走时,师尊与先生一同,如今我也不知。”

“欧阳少恭?”师兄想起先生,也似有几分明白,“欧阳先生的医术,连凝丹长老都自叹不如,师尊走时,似乎身体有恙,去寻先生也是应该的。”

我道:“先生为人诊治,从来不肯人打扰。”

“这……倒是,师尊该在欧阳先生那修养,做弟子的不该打扰。”师兄看着我,“屠苏,你可是要去叩见师尊?”

“额……不,我是去,我一直在北地除妖。”春寒时,我觉得汗都快出来了。

师兄摇头:“屠苏,你太不会说谎了。”

我更是低头:“师兄……”

师兄摇摇头,叹气道:“我回天墉城复命,代我向师尊叩礼,我就不去了。”

“是,师兄。”我与师兄拜别,送他回天墉城,别时又深礼辞送。

深想不便打扰师尊与先生,但一个是我亲师,一个是我挚友,总是想念,还是忍不住去探望,只想不被他们发现。

他们还在那宅院里住着,三月暖春,花红柳绿,阳光暖融融的,照着院子,院里的石桌还摆着茶杯,和未吃完的饭菜,看着就是一个家的模样。

听见师尊的声音,我将自己藏得更严实,只听师尊从屋中走出,一边道:“不必太过小心,我不像你那般文弱。”

“是,我是文弱,不过你喜欢就好。”先生应着他的话,虽是玩笑,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二人在院中坐下,先生为师尊斟茶,将他安置得舒服了,伏下身去,将脸颊贴在师尊高高隆起的腹上,去听那生命的动静。

“慕容。”先生一低头,长发就遮掩了他的神色,“若你想要的我都能给,我便给了吧,也罢,也罢,我对你,终究是……”

师尊抚摸他的长发:“若是无情,就不会有这个孩子。”

他们不再说话,到今日,他们相依相恋,竟还是很少说话,他们之间的言语,总是极少,极少。

看得出先生妥协了什么,决定要好好留在师尊身边。

师尊多年孤身一人,爱上先生这般人物,做弟子的更不能置喙,先生的妻子也早年亡故,能安定下来,有师尊陪着,我这个做朋友的,也没有不祝福的道理。

我想进去与他们说说话,却想实在不该打扰,看他们沉默着,喝茶用膳,偶尔搭个一句半句,这般安安静静,在下午的阳光里,消磨时间。

我突然想起,除妖时偶遇的幽都灵女,风晴雪,突然就……想见她。

于是我又离开了此处,去找风晴雪叙旧,风晴雪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和她一起,我总是觉得开心。

风晴雪随我来时,已是盛夏了,北地盛夏,似乎比琴川更难耐。

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清香怡人,我和风晴雪在庭院外张望,站了很久,汗水都湿透了衣裳,才见先生推门出来,一身素白描金的广袖长衣,看着精神又贵气。

“少侠,你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进来。”先生提衣摆缓步过来,开了门,“哟,还带个女孩子。”

风晴雪对他挥挥手,雀跃道:“苏苏说有小宝宝,我是来看宝宝的。”

我只好低头不语,先生却笑了:“有啊,少侠可从不说谎,他说有,自然就有。”

“真好真好,我喜欢小宝宝。”风晴雪挽住我的胳膊,拽着我直接进去。

先生引我们入内室,师尊就坐在榻上,华发披散,如落一身新雪,额系素色帛带,怀里抱着一个小得可怜的婴儿,和他的父母一样安静。

“是个男孩。”先生在床沿坐下,去理师尊额前长发,笑道,“我之前却对慕容说,我比较喜欢女孩。”

“总之是你的孩子。”师尊扫过我和风晴雪,对先生低声道。

或许是我脑子太不够用,不禁道:“先生的亡妻未能留下一儿半女,无论男孩女孩,都会喜欢的。”

师尊突然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怀中安静的孩子,对先生道:“你可未曾告诉我,你娶过妻。”

房间里一下寂静得让人放轻呼吸,先生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了又攥,才出声道:“不是什么要紧事。”

师尊瞥我一眼,对先生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过了半晌,先生又道:“待天气凉爽些,随我回琴川吧。”

师尊抿唇微笑,顺从道:“好。”

我知道我说错了话,再不敢吐半个字。

琴川是先生的故乡,有他的总角之交,也有爱慕他的女子。

我原不知道,师尊若爱上一个人,也变得会吃醋,要不是我从小在师尊身边长大,绝不能看出来,而先生,竟能立刻发觉。

先生一家回琴川时,方家姐弟远迎,先生于方家亲同兄长,又得方二姐爱慕,言语行止间,自有几分亲密。

我卷起竹帘,扶师尊走下马车,看先生在前与方二姐叙话,被方兰生缠着抽不开,便对师尊道:“不如回欧阳宅等先生回去。”

“等什么,他的朋友,我总该认识。”师尊将怀中的婴儿交给我,转身向先生那边去。

婴儿看着我,白白嫩嫩的小手挥舞,在空里抓挠想捉我的头发,这双大眼睛,和先生一样漂亮迷人。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呢,师尊和先生都没有说,我是不是可以去问问。

在琴川安定下后,过了很久,久到师尊和方家姐弟全都熟悉,我才知道这孩子的名字,那时孩子都会走路了。

初秋,天气还说不上冷,师尊总是觉得,先生太过单薄文弱,恨不得给裹四五层。

可就算穿得很厚,先生仍是风姿不减,方二姐总会多瞧两眼,这日方二姐过来送点心,先生却不在。

师尊又把孩子给我带,自己出去招待。这孩子虽然安静,却很难对付,性子和先生如出一辙。

我一直看着他,他总是很黏先生,这时先生不在,小孩子的脸比我还冷,我觉得我欠了他很多钱。

次日先生回来,在房里闷了半天,终于突然出来,拣出一堆的东西,让下人扔了。

我看那些东西都还完好,而且都是精致好看的,不禁问:“为什么要扔?”

先生说:“都是亡妻的东西,慕容虽然不说,但每日见着,总有几分别扭,我该为他想想。”

怎么以前不扔,偏偏现在扔,一定是和师尊发生了什么。

我看下人把东西收拾走,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走了,师尊和先生已是夫妻,他们都拿我当后辈看,并不在意,但我从来当先生是平辈朋友,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

我长呼口气:“先生,我也出来许久,该回天墉城了。”

“也好。”先生点头,“向天墉城说说慕容的近况,也免得他们多想。”

“那先生,今日请辞,我也就不多留了。”我行一礼,转身就往外走,越走越远,仍听见他们的声音。

先生拍了拍门,道:“慕容,心里的东西是想扔也扔不了,你比我清楚。”

房门一下打开,清冷声音淡淡道:“我心里只有你,你呢?”

“哼……”

难怪先生要扔东西,原来是吵架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出门不远,竟又见到风晴雪,想与她一同在江湖闯荡,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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