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死了,是紫胤亲手杀了他。
他是罪孽深重,人人畏惧的魔头,还是有人为他办了葬礼,世上依然有爱他的人。
紫胤也爱着他,所以无论别人怎么看自己,都一定要去他的葬礼,至少再见见他,至少……是最后一个看着他离开的人。
“师尊真的要去?”陵越几番劝阻无用,只是不明白,天墉城的名誉不重要,师尊自己的名誉也不重要吗?为何要对一个魔头执着。
“弟子不懂,遇到欧阳少恭之后,师尊就好像变了,既然亲手杀了他,为正道除害自是好事,如今换一身素白去他的葬礼,这又算什么呢!欧阳少恭他有妻子!”
紫胤停下擦剑的手,双目猝然睁开,如电凌厉的目光看着陵越:“那又如何,她的妻子亡故多年,如今回来也只有三天寿命,我和他之间的情意并不虚假,杀他,是为了天下苍生,留给自己的只有痛苦罢了,在我和他二人之间,是我负了他。”
陵越不再劝,他知道永远也改变不了师尊的决定,跪下道:“弟子冒犯师尊,但弟子……还是不懂。”
紫胤叹息:“不懂并非坏事,为师希望你永远不会懂。”
整个天墉城都不希望紫胤去,天下还有许多人盼着他去,看天墉城的笑话,但没人有资格阻止他,是他杀了欧阳少恭,是他救了那些还有命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无论他要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胆敢去他的面前阻止他。
天墉城也只能看着紫胤一身素白,额系白绫,那样身姿如剑笔直,离开了天墉城,没人能看出他哪里悲伤,他要是爱欧阳少恭,为什么能下得了手杀,既然杀了,此刻假惺惺的去悼念,究竟在想什么?
大家心里不免觉得,这剑仙有些虚假的做派,何必标榜自己情深义重,不顾门派一意孤行。
他灰白的眼睛似乎没了往日凛然的风采,只是茫茫望着天际,在重重疑惑、猜疑、愤恨的目光中,阔步走出天墉城,百里屠苏在等着他:“师尊,弟子同去。”
百里屠苏上前跪下,垂着头道:“师尊如何想,弟子不便揣测,希望师尊首肯,弟子只悼半身千年孤煞之苦。”
紫胤负手看着眼前绵延的昆仑山,万年积雪从未融化过,却远不及自己心中的冰寒,冷得他几乎发抖起来,可他漠然的脸还是做不出一丝表情。
欧阳少恭是个温柔的人,在他露出真面目之后,世人说那是用来欺骗的假象,大概只有紫胤真正体会过,他的温柔是多么令人沉醉,那都是他骨子里的本性,不带一丝一毫的虚假。紫胤看透红尘世事,自以为绝不会有人能骗了自己,更何况是用情来骗一个断情绝欲的仙人。
那的确不是欺骗,紫胤以为他隐藏了很多秘密,以为他在自己面前是谨慎伪装的,一次次用审视的目光去看透他,才发现他好像只凭心意做事,他从来不忌惮什么,费尽心血的计划,转眼间就能随手放弃推翻,偶尔兴起不眠不休去炼一味药,也可以只是为了救人,他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世间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玩物。
他像暖而不灼的光,一点点将紫胤心里的坚冰融为了春水,紫胤开始忧烦,他的情意是否也是兴起的玩物,转眼就可能没了兴致。竟是这一丝患得患失的忧烦,令紫胤沉沦下去,那感觉在忐忑与满足间反复,既折磨又甜蜜。
情之滋味便是如此么?紫胤曾视之为修者定要摈弃的欲念,尝过之后又越发不可控制。
是欲,欲则求满,给他心,给他身体,是为了得到他永远不变的爱。
爱欲从来不分,自己为何才懂得这个道理,爱一个人,爱天下苍生,都不曾是无欲无求。
青玉坛挂满白纱,漫天的白在风中飘荡,玄妙美丽的景色都被遮掩在悲凉中,灵堂上跪着的多是丹芷长老门下的弟子,还有他的妻子蓬莱公主。
紫胤和百里屠苏来,青玉坛不会欢迎,在这些弟子眼中,欧阳少恭仍是神明一般的人物,即便他死了,也不会有人违抗他,心甘情愿为他奉上一切,将他看作毕生的信念。
巽芳公主只请紫胤一人进去,百里屠苏抱拳行礼,什么也没说,独自在外等候。
“既然真人是来悼念,看在长老与真人往日的情分,我等弟子绝没有替长老阻拦的道理,真人请。”元勿看紫胤一身素白,也低头收敛了满目仇恨,恭敬请他入内。
走过长廊小路,左折又绕,青玉坛的一草一木不曾变化,还是原来的模样,紫胤目光所及之处,恍惚都能看到那位风姿特秀的丹芷长老,翩然优雅的身影,他的一举一动,眉眼间的一喜一忧。
少恭待人无有不好,对别人也会如此细心温柔么?
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了,他竟会安然地和另一人依偎,耳鬓厮磨,说那些听来寡淡无趣,却永远不会和别人说的话,反觉得时光短暂。
欧阳少恭回答的时候却是极认真:“若是平常,大概我对每个人都宽仁温和一些,身为医者本就需要极大的耐心,但我心中却自然是不同的,天下谁人不论亲疏远近呢,就算是你这般的仙尊,对自己的亲传弟子敢说没有偏爱?那紫胤,你自己说,我对你有没有偏爱之意?”
紫胤还记得他柔声的轻笑,衣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唇舌极尽温柔的辗转。
对蓬莱公主也曾是如此么?紫胤心中想问,却从来没有开口问过,连他自己也不知想要的是哪个答案,希望他不再记得,心里唯一的人只有自己,希望他还念着,想得到他对蓬莱公主更深的痴情。
到灵堂前,紫胤甚至有些不敢进去,不敢去看欧阳少恭的尸体,他的脸色一定不太好,不再有往日温柔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星河般明亮的眼眸,永远地闭上了,被黑暗夺去所有的光芒。
是自己亲手抹杀了这一切。
“我……可以先去他的房间看看么?”他不该去问别人,最不该问蓬莱公主,他原本就能随意出入那个地方,是那里的主人,任何人要进去,反而要他准许,除欧阳少恭外的所有人出现在门外,他都理所当然地可以过问。
所以蓬莱公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需要她来回答,默然退开一步,让紫胤走在前,换了一个方向去。
丹芷长老的房间外,只有他们两人,偌大的青玉坛好像都空了,屋檐下的灯笼也是惨白的,白纱垂落于门楣,无不在宣示主人的离去。
紫胤止步在门前,抬起手,却没有立刻推门,沉吟了很久,看着蓬莱公主低声道:“你一直陪伴少恭,看到我在他身边,曾会嫉妒么?”
“嫉妒,又怎么样呢。”巽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苦笑,“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去爱夫君的自信了,我已老了,宛如一具朽木枯骨,仙尊是天下御剑第一人,风姿令人神往,我唯一胜过你的,只有夫君对我的一份牵挂思念,他倾心于你,我还有什么能和你比,我更不能怪夫君,是我私心不告诉他我还活着,对他来说,我已亡故太久了,仍能记得我,巽芳已经很是满足。”
在欧阳少恭的心里,巽芳公主完美无瑕,是在这个污秽的人间,最善良美丽的人,紫胤简直觉得她是画中神女,原来也和自己一样罢了。
“少恭总给人虚幻之感,总令我怀忧,哪一日他就会消失不见。”紫胤冰石雕刻般的脸,忽然好像有勃勃朝气,“时而我也会有几分嫉妒,但我不会觉得有愧于公主,我自信配得上少恭,真心爱他,公主如何做,是公主自己的选择。”
“是……的确是我自己的选择……”蓬莱公主笑得有些自嘲,有些凄然,“少恭生前,只承认你才是这个房间的第二主人,就连他禁止任何人入内的药房密室,也只有你能来去自如,他只愿意你碰他的东西,你去吧,我在灵堂等你。”
紫胤的动作突然凌厉起来,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这里他太熟悉了,连自窗外照在床榻上的一束阳光,都如此熟悉,勾起他许多回忆。
清晨的阳光总会照在睡在外侧的人脸上,所以少恭一直让自己睡在里侧。
原本紫胤修为真仙,是连睡眠都不必的,和欧阳少恭一起后不再秉持禁欲,想来实在好笑,如同一直茹素的猫第一次见到荤腥,贪得无厌地讨食,一旦尝了床笫之欢的滋味,缠绵欢好令他险些不能自持,元阳有亏,才和普通人一般晨起暮睡。
他什么都照顾得精细周到,在外侧挡住阳光,只是为了让他多休息片刻,他分明知道紫胤不在乎衣装打扮,也时常会带回锦衣珠冠,紫胤无法拒绝,就算不在意,可看到那些东西却还是不能不喜欢,欧阳少恭简直已看透了他的心,知道他喜欢什么,会为何而心动。
紫胤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连铜镜的位置都没有变化,镜中是自己的面容,看起来竟似黯然失魂。
闭上眼睛,能听见窗外的鸟鸣,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有带着温度的指尖在鬓角抚摸,勾起他雪白的发丝,在手指上缠绕。
“紫胤的白发别有美妙之处,我也极是喜欢,紫胤常为我束发,今日我也为紫胤簪冠,可好?”
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故意扑入脖颈,语声既是含情脉脉,又是轻浮浪荡,那越发热的呼吸游移到唇上。
紫胤睁开眼睛,一切的幻象瞬间破碎,铜镜中依然是他一个人的身影,那冰冷至极的表情一点点溢满悲凉,落满霜雪般的剑眉蹙起,眉宇染上疲惫,这不会是紫胤真人,他像在看着别人,和镜中的自己一分为二。
他仿佛不堪重负地低低喘息了一声,碰落了铜镜,阵阵嗡鸣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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