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明烛的心怦然一动,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趋步上前。
“小亮回来了。”谢衣温和地问道,“城外之事可还顺利?是否见到魇魅口中的‘霒蚀君’?”
明烛点点头,语气也随着温和下来,简单讲述了那只作乱的魇魅的事情,并未提及魔域中各座城池势力。谢衣听完后,感叹道:“多亏小亮在此,否则以我等凡人之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这等大妖。”
明烛骄傲地哼道:“那是肯定,如果不是我,信阳城都还在危难之中呢。”
谢衣也配合着她,拍掌恭维道:“王小亮女侠真乃当世之英雄,女中豪杰!”又竖起大拇指夸夸说道,“救一城百姓于危难之间,此乃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也!”
暮色温柔,晚风也温柔,自来到人间后,明烛第一次流露出女儿家的温柔,她背着手在身后,俏皮地侧了侧身体,偏着头笑意吟吟:“谢衣,我叫明烛——明亮的明,蜡烛的烛。”
面对深琥珀色眼眸里的期待和喜悦,谢衣一怔,低声念了一遍明烛的名字,思忖片刻后下意识地左拳一击右掌。他声音轻快,洋溢着生命力:“明烛,好名字!”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明之一字,是为光明之意。”
明烛嘴角上扬着,脸颊陷着一对梨涡,眉眼尽是温柔。她对此不置一词,等待着谢衣对“烛”字的见解。
谢衣左拳轻击右掌,复又右拳轻击左掌,循环往复数次后,大彻大悟似的喔了一声:“烛之一字,定然不仅仅是一烛之照。”
“嗯哼。”明烛含笑,耐心地等待着谢衣的答案。
峰吞落日,山峦飘浮着掩映余晖。柔亮的橙光出于远岫,飞鸟腾跃翱翔残云间,忽听鹤鸣阵阵,回响于群山环抱的小城中。
观夫日潜月升,月光不过乃是日光之延续,蓦然之间,谢衣福至心灵,吟诵道:“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眼见明烛笑意更浓,谢衣便知自己解对了:“古时无蜡烛,人们用薪包裹动物油脂而点燃照明,是为‘烛’。‘烛’焚烧是为薪火,薪火的燃烧是有穷尽的,而火却能传续下去,没有穷尽的时候。‘烛’会穷尽,可火却烧不尽。”
“明烛,想来令尊令堂希望你能继承他们的意志。”
“谢衣,你是第一个猜出我名字意思的人。”
风乎信阳,下学童子咏而归,诵读着之乎者也。
谢衣爽朗一笑:“谢某遍阅文史经典,兼天下奇书、古卷逸闻,无所不窥。”他抚肩行一神农礼,郑重地说道,“那么,在下偃师谢衣,见过明烛姑娘。”
她下意识地想说免礼二字时,话到唇边硬生生吞咽回去。此刻,明烛在谢衣面前彻底抛却王族的身份和礼仪,平等视之,礼尚往来。
一向骄矜的王辟邪抱拳回礼。
“在下明烛,见过谢衣谢大师。”
...
江夫人江清欢于狱中自尽,被狱卒发现,及时救了回来。
狱中阴暗潮湿,加之江夫人也六十余岁高龄,经此一事,心力交瘁兼了无生志,大夫们也面露难色、频频摇头,处理好江夫人的伤口后,默然离去,徒留柳老爷抱着夫人痛哭流涕。
官府里有人受过柳府的接济与恩惠,游说县令并征得特许后,将柳老爷和江夫人暂时接出牢房,安置于官府的庑房之中。
得此消息,谢衣颇为唏嘘感慨。
此刻已至夤夜,谢衣仍然打算前往官府,见江夫人最后一面。他二十余年前叛逃下界,身无分文,也算是辗转流浪了两年。彼时岑长源奉命率军出征诛妖,谢衣应召入伍,在信阳奋不顾身救下柳旭后,谢衣不仅获得岑长源赏识以至于在二十年间与之成为至交好友,还获得过柳府的酬谢,得以让他有财力购买整屋的藏书和制作偃甲的材料。
可以说柳府和江夫人对谢衣有知遇之恩,即便故人蒙尘,他也总归是有几分不忍。
他简单地披好衣服,梳好发髻后,推门而出。忽然间,他望向楼上漆黑的窗户,那是明烛的房间。
须臾之间,谢衣思虑再三,攥拳又放开。他踏上台阶,来到明烛客房门前,敲起了门。敲了几下,里面的姑娘起床气甚重,呓语道:“母妃,现在还早嘛,再让我睡一会……”
母妃?这两个字更加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谢衣暗自琢磨,看来这位大妖姑娘,应是魔域一支强大妖族的公主。
“明烛。”谢衣再扣了扣木门,“柳府的江夫人自尽了。”
屋内一时间没了声音,谢衣也焦急了起来,担忧江夫人等不到那么久。
“我是谢衣,小亮姑娘,明烛姑娘,抑或是……明烛殿下?”
啪地一声,门开了。明烛睡眼朦胧,揉着眼睛,仅仅单薄地穿着中衣。谢衣早有准备,及时地侧身扭头,非礼勿视。明烛眯着眼,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吵着本公主睡觉!”
谢衣出言提醒:“小亮,醒醒。”
此时冲天起床气的明烛才看清楚眼前人是谢衣,瞬间惊醒,狠狠地一甩房门,力道之大,声音响彻客栈。房间内的明烛掩面靠门,不知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些什么胡话,心跳得似离弦之箭飞快,脸颊酡红。
“谢衣你干什么!大半夜吵着我睡觉!这难道是君子所为?”
尽管屋内人看不见,谢衣仍然是拱手一礼以表歉意:“抱歉,事发突然,稍后自当向明烛姑娘请罪。柳府江夫人自裁,药石无灵。谢某正欲前往探视她最后一面,不知明烛可愿同去?”
一时间,明烛摸不着头脑,迟疑片刻问道:“啊?关我何事?不痛快就找大夫,我又不会治病。”
适才来敲门前,谢衣就知道想让公主殿下纡尊降贵没那么容易,须得循循善诱:“周县令特许他们二位暂时离开监狱,安置在官府中,小亮尊步不必踏入牢狱这等腌臜之地。而且,小亮,为何他们会被魇魅缠上,你不觉得好奇吗?”
此语正中明烛下怀,明烛一愣,谢衣之言确有道理。她回了一句“等我一下”后,迅速穿戴整齐,随手挽了挽发髻,遂与谢衣连夜前往官府。
皓月当空,宵禁期间的街道,寂寥无人。二人披星戴月,往官府赶去。半炷香的时间,谢衣和明烛就来到了官府。县衙们认识谢衣,纷纷放行,不一会儿,两人就到关押柳府夫妇的庑房前。谢衣如沐春风地微笑着递几颗碎银给门口的狱卒,狱卒得到了钱,点头哈腰地避开一旁,让谢衣和明烛自行进去。
站在门口,谢衣正欲推门而入,里面传来江清欢温柔却低哑的声音:“老爷,我死后,记得托刘主簿给经常偷范娘包子的小男孩找个养父母,再从柳府财物中取十万文,每年拨一万文给他和养父母,最后还请刘主簿多多照拂他。”
柳则安老泪纵横,低声啜泣:“夫人……”
“他母亲不堪父亲虐待,被迫无奈杀了他父亲。以妻杀夫,是为十恶不赦之罪。他母亲已经被处死,我又害了他姥姥……”说到这,江清欢哽咽了,“我来生做牛做马,再偿还所有人。”
“夫人放心,我一定办妥……”
二人手脚均带着镣铐,即便江清欢已到弥留之际,亦不能免。
“旭儿去了,我知道。”她伸出带着镣铐的手,可镣铐太沉重,压得她无法抬起手,柳则安明白她的举动,遂伸出手主动握住了她,一如当年贫贱微时主动伸出的手。
“清欢……”
“我唯一放心不下你啊,则安。”
回光返照,她竟然坐起了身体,紧紧地拥抱住丈夫。
“二十岁那年,那个禽兽把我打到流产,如果不是你,我只怕也会死在那天……兄嫂不让我回娘家,你见我可怜,尽管一贫如洗也坚持收留我,也从未强迫过我……嫁给你,我不后悔,我很庆幸这辈子有你。”
柳老爷也紧紧回抱着她,哽咽道:“不要这样说。我生而克母,父亲见弃,从小孤苦伶仃,一文不值,如果没有你,我何以为家。能有你和旭儿,是上天垂怜。”
“可是上天何其不公!我和你这辈子只想有一个家,想活得好一点,也想让别人活得好一点,就这么一点私念,天意也不愿成全。”
谢衣和明烛立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并未推门进去询问魇魅相关事宜。谢衣一直注意观察明烛的表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只见她神情动容,也为这对身世浮沉的夫妻所哀伤。明烛扭头,撞上谢衣的目光后,拉着他的袖子往外走。谢衣无奈,于是也跟着明烛离开官府。
国朝律法严格实行宵禁,是故中夜时分,城中有不少官府衙役巡逻,若有犯夜者,将罚笞刑。为避免冲突,明烛和谢衣跃至屋檐上,看着漫天的繁星,以平复心情。谢衣一直都在密切关注这位妖族殿下的情绪,今夜强行吵醒她去探望江夫人,他确有私心,目的是想探一探明烛的想法,以待来日请求她插手流月城之事。
“明烛,你可还好?”
明烛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戏曲再如何,均是虚幻,明知是假,方可纵情欢笑哭泣。可柳府之事,却是真实发生,命运洪流巨轮轧过,碾得凡人毫无还手之力,唯有吞恨自苦。
千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教人哀莫大于心死,连眼泪也无法流出,郁郁寡欢。
或许,这就是明烛看到过的“哀而不哭”。她以前在四极书阁看到这个词语时,还问过方先生,这世间怎么可能有人哀伤而不哭?
先生答曰,那是因为太过于悲伤了。
明烛不明,又问。
先生叹曰,小殿下,不明白才好。
“谢衣,我以前不明白‘哀而不哭’是什么样子的,先生说不明白才好。我现在觉得,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我的心,”明烛攥着心口处的衣裳,蹙着眉说,“我很难过,但是我哭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柳府人想救儿子,就要去害人,如果他们要救陌生人,就会害死儿子,怎么选都是错。”
明烛扭头看向谢衣,谢衣眉宇间也染上了愁思。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谢衣一怔,随后阖上双目,掩却愁绪,微不可闻地叹息,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愿选,亦不能选。”
深秋的寒夜凉气阵阵,信阳处山陵畏隹之地,风声謞謞宎宎。满月高悬,清辉如露,浥月下轻尘。倏忽间云深风停,万籁俱寂,树影欲静。二人身处天地樊笼间,渺如大仓稊米,偏偏尘网疏而不漏,直教人无处可逃,万物皆需做出自己的选择。
坦然面对明烛疑惑的目光,谢衣昂首望月,娓娓道来:“死生亦大矣。生命,至为灿烂、至为珍贵,无法复制,而又永不重来。万望世间诸人敬之畏之、珍之重之。”
“哪怕是一只飞虫,也比最精密的偃甲更珍贵。因为生命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重来。”
无法复制、永不重来。短短八个字,像一盏茫茫雪夜里的明灯,尽管迟到,却仍然来临。
在皓月清风、繁星璀璨的夜里来临。
...
“明烛殿下,你为何不杀了那只下等魔?”
“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一条生命,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了它?”
“它们生于氤氲魔气,朝生暮死,你不杀它,它也会死,更何况它会伤害你和身边人!”
“……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呢?”
“明烛,孤对你太失望了,从今日起,你若再不愿参加战斗,孤就扔你去归墟,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辟邪王族生来就是一柄杀伐之剑,孤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这等懦弱之辈辱没辟邪威名!”
“妹妹,你在四极书阁的所见所学都有违王族旧律与我族世代坚守空间通路的意志,父王母妃很生气,下令处死那位来自人界的先生。”
“小烛,嫂嫂也救不了那位先生。听嫂嫂的话,别再执迷不悟了。”
天地穹庐是为一方逆旅,夜长雪厚,茕茕独行的王辟邪遭到过亲朋的质疑,经受过残酷的现实后,其意留如诅盟,再未宣之于口。然,她心中却总是留有一簇火种,只待腐草荧光即可燎起冲天烈焰,敢与那肃穆无极的天穹庐争锋。
昏黑一片中,有人携一豆微弱荧光,穿越过皑皑雪原后,敲了敲这所逆旅的窗户。
少女闻声,仰见雪窗萤火。
...
闻言,明烛久久地凝视着谢衣,被他的话戳到心中某处沉睡已久的柔软。先是酸胀,再是感动。原来,人生百年,吾道不孤。许久后,王辟邪眼睫微颤了颤,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目见此情此景,谢衣惊诧之余,更多是懵然,心道——我怎么把这大妖惹哭了??
还不等谢衣反应过来,明烛又扯过他的袖子,眼泪鼻涕都往上蹭,丝毫没有王族仪态和形象。谢衣无奈,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明烛的后肩,温声安慰道:“有什么委屈,都哭出来吧。”
“……呜呜呜,可是人总有要选择的那一刻。”明烛埋脸于谢衣宽大的衣袖,哽咽道,“我只想大家都好好的,相安无事的,为什么一定要争斗?为什么一定要打仗?为什么一定要互相残杀?”
“我跟父王说,我不想上战场,为什么要逼我呜呜呜……还有,他把我的教书先生方先生杀了,尸骨扔去了碑渊海。他这是在拿先生的尸骨逼我上战场,我没办法,只能背起剑去碑渊海的战场,我看见有好多的魔在分食先生尸骨……”
“我哭了好久好久,最后把魔都杀了,才捡回了先生腿骨。我把他的腿骨和衣冠都葬在了巽风台……”
“小亮受委屈了。”
发乎情止乎礼,谢衣虽然同情明烛的经历,却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肩。大妖姑娘额头抵着谢衣的膝盖,攥着谢衣的袖子,将整张涕泗横流的脸埋在袖中,发泄着埋藏多年的委屈和悲愤。
...
最后,明烛情绪平复下来,双眼哭得通红发肿。
“谢衣,你曾经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
这个问题,应当是他们岑府初见时,谢衣以流月城之事为蓝本提出的一个假设,假设心魔是皇帝,假设宰相是沈夜,皇帝以宰相家人性命胁迫宰相去害其他人,若有朝一日宰相遇上危险,明烛可会救宰相?可会救宰相的家人?
“自从先生死后,我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明烛张开自己的双手,伸到谢衣面前。
“先生所授之道,我没能守住。生在魔域,此道无法行之,是我的命运。先生死后十年,我上了战场,救了几个族人,我渐渐明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我能守住的,唯有善恶是非。”
她目光决然,意志坚定,一锤定音的话语,于谢衣听来却是生死的审判。
“杀人者死。”
谢衣:补药鲨我的师尊哇!
辟邪王明烛:我鲨沈多芬!
沈夜:辟邪王,不妨更憎恨我多一些,再更多一些……
初七:主人,她太强,退下!
紫胤:贵圈真乱,回山!
乐无异:王上,我有很多钱,只要你肯干掉我太师傅,价格嘛好商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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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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