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调息恢复了一些后,在夜幕降临时分,赶路到捐毒国附近沙海。他寻了一处背风坡,又拣一堆柴火,点燃取暖,盘算就于此地将就歇息一晚,明日再进捐毒国国都,潜入王宫偷走捐毒王的指环——也即神剑昭明之剑柄。
不出他所料,明烛姑娘来自魔域城池中一支大妖的王族。
多日以来,身旁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大妖姑娘,如同叶海和阿阮那般叽叽喳喳,倒也有趣。这人世二十二年,若无友人相交、法师所渡、恩人相助,漫长时光该有多无趣。
他原本想于捐毒沙海之中,向明烛略微陈情流月城之事,可惜她的家人却在长城处将她强行带走,如之奈何。
满月凌天际之绝顶,高悬于上,万里无云,天清气朗。皎皎清辉倾洒铺满天空,将其打磨成一块庞大镜面,映照着大地。
飞星传恨,银河迢迢,夜深时星河西流未央。
谢衣阖目,倚着石头养神。二十余年后重返北疆,近乡情怯,挚爱、故友、家乡均在他正上方的天穹之上,心中有万般滋味翻涌,纠成乱麻,无法入眠。
二十二年,八千零三十六天,时间如川的流逝,沈夜的面容愈发地清晰可见。
路长多歧,你决绝长行不停留,我唯有与你生别离。相去八千里路的云和月、八千余日的爱和恨,终究天各一方难再见。鸿鹄南翔,胡马北归,而我却客游异乡,廿年淹留断肠摧肺。何日不思归,何日不念君?此心此情令人老,岁月忽如逝,忽已晚。
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谢衣睁开眼。
那张如冰如霜却温柔的脸庞骤然浮现眼前。
脸上传来熟悉却陌生的手掌和指尖温度——他掌心轻抚谢衣的脸,又以指尖为谢衣揾泪,指尖似清风拂过脸颊,又停留在沾染着血色的薄唇上,眷恋地划过。
鼻尖传来冷松香,凛冽而尖锐。昔年谢衣曾说,师尊合该换一换熏香,此香嗅之,初时清冽,最终隐有金戈之锈腥,凌厉似寒芒,失于温厚,与师尊不衬。
相逢犹恐是梦中,可眼前景象与炽热体温,似一箭正中眉心,残忍地击碎他幻想出来逃避现实的梦境。霎那间谢衣愣愣地待在原地,忘了逃跑,忘了时间,也忘了道。
此心此眼,唯有眼前之人。
...
天下诸人,俱是游于后羿彀中。弓矢必有一日会射中诸人,躲也无用。谢衣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了。
沈夜指尖划过谢衣的唇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手劲,抬起他的下颌。谢衣被迫与沈夜对视上,此时他已大梦初醒,却仍贪恋残梦,不肯有所动作。
那令人魂牵梦萦了二十二年的低沉嗓音,浥满月华的清冷凛冽,萦回于谢衣耳边:“谢衣。”短短两个字,有失望、厌憎、不甘,以及——求而不得的吞恨苦楚。
茶叶过多,冲泡太久,即便极品尖茶亦会浓酽而苦辛异常;酿酒掺杂杂菌,日久天长则毫无酒香回甘,一壶佳酿就此毁于一旦而苦涩异常。
踏过漫长的二十二年,爱在谢衣心中扎根,爱恨则在沈夜心中如同浸茶酵酒,天长日久后,长出两棵枝干连生的散木和桂树。散木木心分裂、枝条扭曲,尝之口烂、嗅之狂酲。桂树芝兰玉成,芬芳馥郁,食之沁脾、药之良愈。
沈夜时常费解,造物者是否也会好奇,散木与桂木两者相差甚远,一好一恶,一仙一鬼,居然能连理而生。
爱与恨,水火不容却能相互为彼此而生。
他们一起种下爱这个兰因,却因道不同,结出恨这个絮果。
如梦初醒,谢衣拉开了与沈夜的距离。明明如月,此刻明月奔他而来,他却满心满腔的苦涩怆然。
沈夜轻声哼笑一声,大拇指与食指指尖互相磋磨,似是要留住谢衣残留的体温。他见谢衣与他拉开一丈远的天堑,遂往前走去。
“暌违多年,一夕得见,当真令人心绪难平。”
尽管旧恩断绝,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传道授业解惑之情仍铭感五内,此生不忘。谢衣抚肩鞠躬一礼,口中泛苦:“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
“……自是无恙。”沈夜不再搓着指尖,而是攥紧双拳,声音中隐见波涛起伏,“这么多年过去,本座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样。此生居然还能相见,本座亦是三分意外,七分惊喜,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沈夜嗤笑一声,而谢衣则早已愧然闭目侧脸,静听沈夜的话语。其实,何止有魔气这个附骨之疽,爱与愧这一柄利刃白如皓月、冷若积雪,常年捅着他的心,隐隐作痛,而沈夜的来临,则让这柄剑刺得他鲜血淋漓。
“待本座想想,该如何称呼于你……前代生灭厅主事?现任破军祭司?还是——本座的叛师弟子?”
旧日种种,最是摧折心肝。
二人俱已坚定选择自己所行之道,再无回头。河流奔腾而逝,而他们也沿岸愈行愈远,廿年长行不止,归来的飘落之身,遥隔天堑,再也无法携手同行。
“道”之不同,撕裂了初时的旧恩爱意。如今再言,徒劳无益,徒增伤感,即便倾诉千字万言,也无法越过“道”。
二十二年前,谢衣败于沈夜剑下后,即便面对剑锋抵喉,也毫无惧色地告诉沈夜,君子生居天壤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为者——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继绝学开太平;所不为者——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上则陵主作乱,下则肆虐蒸民。
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深爱也唯有相离。
念及此,谢衣复又睁开双眼,二十二年过去,道与爱反复折磨后,面对眼前挚爱,他近乎麻木而残酷地说道:“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如川而逝,何必重提。短短八个字落在沈夜耳边,锥在沈夜心里,刺在沈夜骨缝里。
一时无言。
谢衣轻叹。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足下授业之恩,谢某永世不会忘怀。”
沈夜在那一瞬间,短暂地燃起了希望。
“只可惜……足下所谋乃是谢某所不为者,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谢某不能苟同。”
沈夜蹙着眉,轻轻摇了摇头,一如昔年问他:“不能苟同?你一己自尊,当真重过整个烈山部的存亡?”
“……君子有所不为,谢某心意已决。”谢衣情知,争辩再多亦无用,既已分走两道,何须多言,不过剜心之语,伤人伤己。“足下此来有何指教,还请明示。”
“…………时隔二十二年,你想对本座说的,只有这些?”
一向如冰如霜的那人此刻眼神炽热,温度灼人,谢衣愧对此情,偏头不敢直视,略微一叹说道:“……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得,何止千言万语……”
今夜晴好,皓月清晰可见。造物者随心所欲,捧起白玉盘狠狠一摔,又将其放回高空之上,丝毫不理会盘上裂纹。
爬满细碎裂纹的明月之下,谢衣狠下心肠,话如刀刃斩旧情:“但事到如今,即便再说什么,也不过徒然而已,于人于己又有何益?”
话说至此,沈夜便已经明白谢衣心意,一如往昔,一如二十二年前,师徒之谊断绝,再无重续断弦的可能。当年,雖然谢衣未置一言,其叛师出逃的行为便是沉默而贯耳的决绝。今日他来,所得不过是言语上的决绝,与二十二年前毫无分别。
不甘紧紧地抓着沈夜那颗跳动的心,仿佛眼前之人没有亲口说出这份决绝,便做不得数。答案已经在二人心中清楚明了,可沈夜仍然要亲耳所闻,方可真正确认,不再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在回忆里寻找谢衣后悔的证据,哪怕一个眼神,一句嗟叹。
“我来,是为亲口问你一句话——你,可曾后悔?”
“不悔。”
希冀在那一瞬间完全破灭。沈夜浑身血液沸腾,二十二年的不甘并未因为谢衣明确的回答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不甘,而厌恶、憎恨亦随之而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沈夜召唤出武器九节鞭长剑,也效仿着谢衣的残忍,冷声宣判道:“师则,章二、目三,灭师悖命,杖二十,鸩杀。”
眼见沈夜已然决定动手,谢衣深知今日二人之间已经走到不死不休的境地。今日结局,要么他被抓回流月城终身囚禁,要么他死在这里。
谢衣望向适才来的方向,也即那大妖公主被家人强行带回魔域的长城边,心道,对不住了,明烛小殿下,不过也好,你不必如谢某一样为友谊所困,左右为难。
随后,谢衣又南面而望。
叶海,你以后少被人骗,尽管你家财颇多也不堪如此糟蹋。还有,先前答应你假以时日绘制“铳”这种新式武器图纸给你,谢某也食言了,那二十两巫之国连金泥、十斤乌金,就当赔罪赠予你了。
长源,玉可碎而不能改其白,竹可焚而不能改其节。燎原大火、滔天洪水皆不可夺刚者之志,故而易折。君之嘱托,谢某唯有辜负。君往后秉烛空待,沉吟至终,皆谢某之过。
尽管愧对众人,谢衣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虽千万人,吾往矣。
谢衣回神,冥冥之中以意念告别诸人后,毫无畏惧,坦然走向死亡。
未知生,焉知死?
谢衣轻声一笑,心中念道。
我知死矣——还道于天。
偃甲长刀自袖中出鞘,镀一层月色,白如积雪,利若秋霜,与九节鞭短兵相接,发出悲鸣。
...
“呼……呼……”
一番交战,谢衣不敌沈夜,败下阵来。他单膝跪地,以长刀撑地,袍袖上可见一道深深的血痕,那是沈夜长剑所伤,此刻血流如柱,沈夜见到昔日爱徒因失血过多而逐渐苍白的脸色,叹了一气,提着剑上前,伸出空无一物的手,似往昔面对谢衣撒娇时无奈的温柔服软。
“谢衣。”
谢衣忍着痛,额头满是泪珠,喘着气昂首望向沈夜。
不知谢衣已存死志,沈夜动作轻柔地为谢衣拭汗,指尖又轻抚过谢衣的面庞,缱绻停留,以期对方能给予回应。
“当年你叛师出逃,是否想过为师该当如何?”
“一切过错在我……弟子惭愧……”
“……有何分辩、是否后悔、曾否顾虑为师?二十二年来,为师无数次想要问你,而你……当真是不错。”
“师尊恩情,弟子毕生难以回报万一……”
时隔二十二年,师尊这个称呼真切地再度响起于耳畔,恍若流月城的四月春寻常,沈夜轻叹:“唉,你呀……”
知道沈夜态度软化下来,谢衣知晓时机已到,遂继续虚情假意问道:“师尊打算如何处置逆徒?”
沈夜伸手想拉谢衣站起来,可谢衣没有伸手回应他。
“本座判你石屋面壁之刑。”
“哈……”谢衣攥紧长刀刀柄,惨笑一声,浑身隐隐可见战栗。
沈夜见此情形,以为谢衣有所不满,补充道:“叛师悖道,判处监禁已是为师网开一面。待到烈山部安然迁徙下界后,为师自会放你出来。”眼见谢衣仍然不为所动,而是蹙着眉疼痛难忍的模样,沈夜也皱了眉,再补充道,“你放心,在狱中你仍然可以摆弄你的偃甲……”
“师尊。”
谢衣出声打断道。
沈夜疑惑地看着他,静候他的回答。
谢衣原本一手持刀,此时他却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刀柄,作出一副起身状。
“咦,华月?你怎么来了?”
谢衣故作一副惊讶模样,对着沈夜身后的虚空煞有其事地说道。
华月?沈夜一怔,此次下界仓促,沈夜并未知会任何人,况且华月如何能一路尾随而不被他发现?想也知道是谢衣在诓骗他,沈夜头也没回,出言轻声面责:“谢衣,你……”
正是要抓住沈夜此时分神的瞬间,谢衣单膝跪地,猛然一拔陷入黄沙中的长刀。就在那一须臾之间,他决绝而义无反顾地,将长刀对准自己的心脏处重重一刺——贯穿。
“我呀,只想安坐花架之下,闲看落花,静候云舒,沉酣新茗。”
关于更新:
作者是社畜[捂脸笑哭],所以更新时间不定。
第二卷【沈谢3.0】我师妹是辟邪王 的主线剧情内容我已经搭建完毕,剩下只有填坑。希望大家多多点赞收藏,支持一下我填坑速度,别磨洋工。
全文一共三卷,第二卷是最难写的,天鹿城和流月城(双城记bushi),会交替出现,随着剧情发展,第二卷会交代完夜初百年纠缠(恩爱bushi)以及沈夜一手把公主教成女王,天鹿城剧情并没有序章里说的那么简单。
所以第三卷女王明烛会抵抗住全城压力,乃至于人界压力也要插手流月城的事
第三卷应该有一点爽文性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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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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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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