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一个晴天,我背上背筐叫上长柳外出采药,一如往常地与医馆乃至于路上遇见的鄢陵熟人打了招呼,进了深山,我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很浅的山洞,进去放下背筐,翻出一套衣裤便装,再出来便是一位少年郎。

长柳则是穿着简单的衣裤,束起袖口与裤腿,背负长弓,看起来与几年前初遇时的样子并无不同,背对着山洞,在几米之外伫立着等待。

再出山洞时,他扭头看来。

我突然有种时移世迁之感,似乎像这样把过去抛在背后,向着缥缈未知的前路走去的事情,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整个人被时代的狂风吹起,飘飘荡荡的,不知道要落在什么地方,更不可能再找到归途,只能在茫然之中摸索着前行了。

长柳走近,问:“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去一个没有黎行晚的地方吧。”

起初,长柳只是隐隐了解到现世在男女上压迫式的区别对待,这一点在日常男女劳作的生活中体现并不明显,而今离开鄢陵,看到我换掉曾经的襦裙,才恍惚有了些实感。

——曾经以女子之身统领一族的嫘祖,确实不再了。

这时心中才突兀燃起悲哀和愤怒,只是所有的情绪都被禁绝在紧抿的嘴唇之内。

我们沿路采了些易于保存的草药,不是席地被星而眠,就是钻进破庙聊以藏身,后来去到一处小村镇,支了些随身财帛租了间空房,一来用于居住,二来也为村民看病调理。

停留几月余,我留下几个应急药方,推拒了村民的挽留,继续餐风饮露的生活。

虽然我们是二人同行,实际上因为艰难生活而狼狈的,只有我自己。

离开鄢陵后,我与长柳相伴而行,可以说是亲密无间,曾经三缄其口的过去,都成了漫长旅途中闲聊的谈资,比如他漫长的坚持,比如我荒度的前世,他讲过去与魔物战斗的故事,我说未来社会体制的变迁,他缅怀曾经的理想,我描绘不同人笔下的共产与大同。

听说有人构想的大同社会,连人类都是从工厂批量制造出来的,长柳惊愕又不解:“那样的世上,还有真正的‘人’吗?”

我淡淡道:“西学本就是形式的科学,研究什么到最后,都会抛却原本的内核,让钱不再是钱,让人不再是人——你若见识过千年后的西学,便要对此司空见惯了。”

其实这点放在中州历史上也未必不成立,越靠近现代,儒学不也成了统治者的工具吗;只是总有人不甘于妥协皇权、沦为工具,反反复复地追求“古道”,试图回归原我。

正是一批又一批愿为原道守节赴死的文人百姓,铸起了包容、善良、团结、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脊梁,以至于历经百年风雨,反复被针对反复被腐蚀,竟然还没有倒下。

长柳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过雨后潮湿泥泞的山径,说:

“这样看,我们应该走不上‘赛博’那条路;因为有明确的理想,所以我们不会一直走下坡路,对吗?”

“是啊。”

我有被安慰到,因长时间的跋涉,呼吸有些急促,反观长柳,身上连泥点都沾不上……他说他从梦中来,我现在有些相信了。

“说实话,你真的不是我罹患精神疾病,在大脑中虚构的人物,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幻觉吗?”

“不是。你是个经验丰富的医师了,难道看不出自己有没有疾病,”长柳忍俊不禁,又正色认真道,“早说过我们在梦里已经私定终身了,你还对我说,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我们要一起转世的。”

我:“……”

总感觉这话里面有很多虚构和夸张的成分,我不好说。

但绷了半天脸,终于还是笑出来:“好呀。”

……

长柳确实是不具备现世的实体的,按他所说,躯体早就葬下了;晚上贴在一起睡觉时,也不会感到太多温度,偶尔需要存蓄力量时,甚至会保持身体半透明的状态,这时候我就会伸手摸摸,穿过他身体的虚影时,感觉还挺奇妙。

偶尔生病虚弱,被按着不让起来的时候,又会被他又长又顺又多又亮的头发吸引到。说起来,我从来没看过他发型乱的时候,于是在我说“我帮你梳头发吧”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发型搓乱。

长柳就低着头一直笑,要不是我把他拽回来,好像还真不介意顶个人为的鸡窝头出门。

坦白说,我很害怕停下步伐,因为会感到无处可去、无路可走,这样拉紧发条的状态,大概只会在他的长发滑过我的指缝时松弛下来,心想,就算哪里都不去,也无所谓了。

……

我渐渐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声,约摸是“山中游医”之类的称号;在我钻研医术这段时间,长柳也不是整天无所事事,喜欢找人坐而论道。

这让我心中奇怪,我感觉长柳不像是那种喜欢虚谈的人,好奇之下去听了听,讲的是阴阳“原道”,暗地里很有些阴阳平等的私货夹在里面,比如:

“阴阳者,万物之使人也。”

“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

其实是《黄帝内经》里描述阴阳之间相互依存、协调制约关系的原文。

有人说,所谓阴阳:“以法象言,则地守于中,天运于外;以人伦言,则妻守于中,夫运于外;以气血而言,则营守于中,卫运于外。”

长柳说:“天地不能独立而存,一守一使为阴阳;夫妻相隔则各自为生,与天地殊异,不应以阴阳偏概。”

随后又是些复杂难懂的“阴中之阳”“阳中之阴”的理论。理论辩驳不过了,对方又开始指摘长柳论点论据的出处来自不同流派,长柳又驳他的观点出处,代表著作同样借鉴了此前不同流派的观点,双方你来我往,吵得热火朝天。

说实话,阴阳当中的“守”是掌管法度,“使”是外出役使,真要把夫妻对应上阴阳,才应该是妻子制定规则、指使丈夫才对,结果这时候倒不会这样老老实实解读,反出现妻子必须对丈夫恭顺这样的论调……很难评说。

涉及了人伦,论道就不是单纯讲道理了,有时候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有选择性地化为己用而已;长柳去争这样的势,难免要被社会上一半以上的人敌视了,确定敌视立场之后,论道又变一番模样,出现各种刻薄的刁难,比如:

你阴阳之说学得这么好、这么通透,居然不懂得顺其自然,非要一争长短?

潜台词是让他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长柳情绪非常稳定,表示这只是讨论学术问题,何必情绪激动,顺便阴阳回去,不关注学术本身,从溯源上辩驳失败,又上升人身攻击,这也不像是修行有德的样子吗。

一个人把一群人说得面红耳赤。

拜托,他可是和广成子论过道、受过正统道学教育的人,面对这些小菜鸟,洒洒水啦。

然后如斗胜的公鸡一样跟着我低调地出门回家了。

路上,我对他说:“其实你也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不大,只会平白树敌。”

长柳无所谓道:“活人才怕树敌,我反正求不到这些人身上。”

又说:“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是未来的人想要改变,需要翻阅过去的典籍佐证自己的时候,总要给他们一些能参考的思路和溯源吧——怎么样,我刚才辩论得不错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非常帅。”

长柳说:“这样一来,也许等我们转世再相遇的时候,就不用为那种激烈的对立冲突困扰了。”

……

一日,我正在研究一个名医药方,长柳在门口的水池悠闲地钓鱼,忽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哼,我就说你们没事。黎行晚就算了,你怎么可能突然死于野兽腹中?”

北洛毫不见外地走到我对面的座位坐下来,刚拎起茶壶,一看小桌上竟然没有第三只水杯,沉默中放下了茶壶。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其他人喊我这个名字了,一时间有点恍然,放下书册,笑道:“是岑缨托你来找我们的?”

“哈,你还记得岑缨呢,”北洛冷笑一声,“你们的故事都在鄢陵传开了——黎医师花季女儿不幸遭逢薄幸郎,林中危机被推进熊掌,葬身深山;花季少女深陷爱河情深义重,为救情郎奋不顾身,葬身熊腹,情郎痛苦不堪,投河殉情……还有很多其他版本,想听听?”

我听得愣住:“啊,这……看来我在邻居当中的形象还是比后来的长柳好些?”

“哦?”长柳笑了两声,“大家的想象力还是很丰富的。”

虽然是造谣,但显然他也不是毫不在意这种事的,笑得超假。

我苦中作乐:“好吧,至少我不是把情郎推出去送死,结果还因为自己跑得慢葬身深山这样又蠢又坏又弱的设定。”

北洛幽幽道:“你怎么知道没有这种设定?”

我:“……”

长柳:“……”

我终于抹了把脸:“好吧,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不说这个,鄢陵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安好吧。”

岑缨在栖霞基本完成了教学计划的辅助制定,另外设计了一套“人魔大战”游戏规则,寓教于乐,试行一段时间后,就回去了鄢陵。听说流言后岑缨还拜访了我的父亲,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黎行晚已经死了”就把人赶了出来,恰好那段时间北洛偷跑出来摸鱼,结果又被抓了壮丁,四处寻人。

现在好不容易寻到了,自然是满腹怨气,扔了个牌出来,说:“以后拿着这个,可以随时联系。”顿了顿,又补充说,“不会用没关系,反正我能定位过来就行了,你们有事儿没事儿也别找我,我很忙。”

话是这么说,结果还是表示自己要回去一趟鄢陵,顺便帮我带了一封家信。

鄢陵,父亲一如既往地出入医馆,对一切问询女儿、关切节哀的话无动于衷,听北洛说带了一封信也毫不理睬,等他丢下信走了,才颤着手拆开信封,信纸中只写了四个字——

山中游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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