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女

雨声淅淅沥沥,雨点拍击着丛林中大大小小的叶片,发出急促的鸣和。高大的树木将大部分雨滴阻拦下来,纵使周围杂声不断,仅需侧耳倾听,便可听的水落浅池之音,倒也算得上清净。

“啪!”

只是微微泛起涟漪的水面骤然破裂,如一枚地雷,被跑过而不注意脚下的行人踩到,讲自己尘封已久的能量爆发出来,炸破了深林的宁静。

来者早是上气不接下气,还抵不过被雨水拍打,浑身上下皆已湿透,却仍不愿意停下脚步。他将手中的东西又向怀中靠了靠,将其整个纳入微倾的上身影中,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小东西,却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那团热得发烫又柔软至极的小家伙睡得很安静,在如此剧烈的跌宕中不如别的孩子一般哭闹。

安静得宛若一胞死胎。

微凉的雨水,山中温热的湿气,怀中火热的孩子,让他越来越心焦。

他恨不得学会中原人传说中的缩地术,从此处直到深藏林中的村落,可是身边的标志却变得缓慢,提醒着他救命之所即使他片刻不停也还要将近一个时辰才可到达。

若换上平日,运作轻功,他仅需片刻便可进村,可如今他身中锥心之毒,功力大数被毁,连现在的奔跑都令他宛若行于刀尖般刺骨。

正当他恍惚之际,却听身旁传来山崩的巨响,周身的树木皆在泥土暴虐地推动下开始滑行。

竟在这种时候遇上山崩!

他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将孩子举高,向前跑去,那姿势宛若虔诚的教徒向着高贵而无声的神明朝拜。

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高贵的山之灵啊。

请您拯救这个无辜的孩子吧。

他已知自己无法冲出泥土疯狂的掩埋,山之灵与魔相抗,弱小的人族皆只可匍匐在地,向上天向自然求片缕的恩惠,渴望片刻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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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过后的山林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的山间雾气与万草千树的清香盘绕、流淌,缓缓抱住身在山中的每一生命,安抚着他的每一个孩子。

“大人,”守卫们将单膝跪地,俯首汇报着巡视的结果,“东面入口方向无人生还。”

为首的女子微微蹙眉,不禁叹了口气。

两个月前,全族与蚩尤残族后裔相抗,随时尤为惨重。前任族长冲锋在前,与为首的大天魔同归于尽。族中祭坛祭司近乎全灭,上有几口气在的大祭司因封魔于几身,亦因寿元将尽,卧床不起。蛊师与战士均仅残余不足四分之一。想不到还没能喘口气,全族便又遇上了毫无征兆的天星尽摇!

虽有山之灵出手相助,却总不能保全剩下为数不多的族民。

她本就不对这次袭击之后找到生还者抱有太大希望。

“都收拾一下,准备重建吧。”

“...是。”

周围的族民们皆俯首应下,而这声“是”却包含了不少哽咽。

苗疆最大的氏族生还十不足二,残存者皆为病弱伤员,侥幸从魔族虎口中逃生,从魔族利刃下保有一命,却已成尘世间缥缈浮游,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报——”南面入口传来巡视队员欣喜若狂地喊叫,被命运撕扯着喉咙,掺杂着喜悦的颤抖,感动的哭喊。

为首的队员甚至无法将情况组织成言语,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婴儿托举到族长面前。

女子先是一愣,有些僵硬的结果婴儿,两月来的痛苦、愤恨、委屈一下子化成一滩咸味的水,顺着那股像要把头皮撑破的劲儿冲上眼眶。

这个怀中的婴儿有温度。

纵使滚烫得吓人,却是温热的,是活人的温度。

这是她在灾厄之后,第一次抱起活着的孩子。

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蛋,怔怔地凝视着孩子熟睡的脸,好像看着族中存活下去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好似想要从这个幼儿身上吸收所有的希望,振作起来,带着身旁的所有人一起走下去。

————————————————

这里已是一座“死”城。

叛军围城已将近一年,城中粮仓近乎残绝,城中子民被迫以城中杂草树皮、腐鼠麻雀为生,及至此时已是草荒树枯,竟不见往日要镇风光。

城破,已是近在眼前。

女子行于往日的街道上,质检路有死骨,在城中“流离失所”的百姓皆手持小铲斧头,似死物一般行于街道。无人处理的尸身曝于街头而无人理会,森森白骨带着仅存的血肉成为毒虫的无忧地,一股腐臭的气息与凌冽的风混杂成一团晦气笼罩着这座由死士坚守的城池。

至德二年,睢阳,全城军民在张巡带领下死守一年,即便化成行尸走肉亦无人愿降。

哪怕已毫无守住的希望,没有一人选择叛逃。

出城,十万大军压阵,即使侥幸逃出,亦是心如死灰。

城中,千人作阵,以一敌百,自是不如,却不输心气。

女子俯身,将手中的蛊虫混入飞虫当中,微微闭眼,做出为战争所杀的子民们祈祷之态。

生亦死,不如坠入魔道,将死化生,以之一战。

如此,她身上的蛊虫已使用殆尽,若是这几日城破,她还可以放手一搏。

想必这些为叛军所困的军民,心中的愤恨必定仍未停歇,魂魄不得安宁。

国势飘摇,谁人愿意以此身进轮回井!定是化为灰烬,化作荒魂,化作鬼刹,亦要守住这座城。

这可是睢阳渠要冲,是首当其冲的要地,是那不可放弃的屏障。

“哪敢惜身!哪敢惜身啊!”

她恍然想起那日帐中,张巡仰首喟叹。这带着数千人当十万之众,冲锋在前的将领取枪于冰凉的月色中痴痴望着,一如当年在凌烟阁前初获爱枪的那个少年。那时的那个他亦是如此痴迷地望穿流露寒光的枪,只是数十年将去,那时天星已落,今时王脉飘零,波涛汹涌的川流已将少年冲刷成了在血海中矗立的松木。哪怕枝头松针尽落,那仍是一棵松,以其蛟龙之资支撑着这龙脉要冲。

她从未将自己炼逝者尸身为活尸一事告于眼前的将领。

此刻的她早已为守城,放弃了更深处的伦理之道。

即便是重回魔道,也要守住这股龙脉。

即使当年盛世不再,至少在最后一刻,它依然熠熠生辉。

她于两年前到达此城,一半的时间都在与叛军对抗,为可怖的伤员疗伤。

见过深山中从未见过的苦难与愤恨。

见过深山中从未见过的飘零与动荡。

她叹服于睢阳人的气魄。

这座城,即使被黑云压制,被血雾笼罩,原本金光闪耀的东西依然不会泯灭。

那么,她即使违背与先师的约定,重动天一教炼尸之法,化为江湖上的恶刹,作为一只厉鬼战死,也是作为一个大唐鬼而死,那后来感召她的东西亦能在这黑暗的身体中发光。

至德二年末,睢阳城破。守城将领张巡、许远、南霁云等人不愿屈从叛军,被尹子奇斩杀。

听闻破城当日,冲锋叛军忽闻城中响起笛声,城中蛊虫大作,竟凝聚成一团巨大的黑云盘绕空中,向叛军袭来,而后莽撞入城者百人皆为蛊虫啃食至骨肉露于皮肉之外,呈现猛兽啃咬之态。而后笛声忽转,与城中战鼓相和,城中街道地砖下爬出活尸数十具,皆有利爪兽牙,向叛军扑去,斩得数百人头。

破城之后,尹子奇命人寻得城中天一教遗女,施以锥万心暴刑,斩下四肢头颅,悬于城头数日直至血流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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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醒来时,只觉周身事物皆变,仿若重回幼时山林。

正想着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只能将身体蜷曲起来,宛若枕于桑叶中的蚕。

她这是...

“巫医大人,这孩子醒了!”女子惊喜的声音令她震耳,已令她震惊。

一双温热而因衰老略显粗糙的手将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轻轻靠在怀中。那双因岁月而失神采的灰色双眸此刻确实流露出欣喜之意,目光如水般缓缓将她包裹,令她恍神间竟突然气哽喉头。

那些生前的惨状历历在目,而今的温情缓缓深流。

重活一世,孟婆汤未能化去她的七魄,忘川水冲不尽她的天地二魂,洛水将她带到了这个全新的世界。重回山林,重回幼年,到底是地府都无付宽恕她的入魔,还是为她最后的忠烈网开一面。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大声,也顾不得自己哭得有多丢人。

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她是为自己而哭,还是为没能守住城池而哭,亦或是眼睁睁地看着昔时好友被当众砍去头颅,又或是前世行刑之时未流干的眼泪又冒出眼眶。

五味杂陈。

两位将她接到人世的人被她忽然起来的情绪吓了一跳,却仍是耐心地将她的头小心翼翼地托住,上下摇着她,哼唱着陌生又熟悉的苗疆歌谣。

“走进山间闻不到鸟儿鸣...”

歌声回荡在静谧的山林中,宛若中原寺庙中悠远盘绕的钟声,只是这钟声不是为僧侣、神佛而敲响,仅是苗疆人为山林之灵奉上的颂词。

古老的山民用高亢绵长的山之歌迎接她的到来,撇去她眼角的流水,取出她无知悲喜的哭声,将之带到崇山之上,化为青空中不见的云彩。

“大人,您看!她在笑!”

老人也瞧见了,将头俯下,亲昵地蹭着她毛发未全的额角。

“枫尖蝉哭叹我青春老...”

她仍低声低声哼唱着,擦拭着孩子湿漉漉的脸颊。

这是唯一找到的孩子

这是那名战士花尽所与力气也要从泥土中捧出的孩子。

这是山之灵也在祝福的孩子。

听闻那日送她回来的战士说,泥土之下的战士手作莲花状,将孩子托出山崩的洪流,宛若祭坛上莲花状的神灯,长明着全族人最后的希望。而山之灵仍是颇为偏袒这名幼婴,在其周围落下繁英数丛。群兽在其周围匍匐行礼,为其带来奇草珍物,丰盛宛若祭坛上的祭山之礼。

而那名女婴被送回族中时,浑身滚烫。正当族长与巫医均以为孩子将要在高烧中早夭时,祭司以灵力试探,才知原是其体内灵力与一股强劲而凶猛的凶杀之气正相互交融、互相吞噬,能否生还却是旁人无法左右。

十日之后,女婴的情况趋于稳定,祭司再探,竟发现女婴体内两股阴阳相持之气交融甚加,有显混沌之态,宛若传说中天地未成之时的混沌一般。

全族喜出望外,如获至宝。族长将其封为族中神女,交由巫医抚养,在其明事之后送入祭坛深处与对深处生长十数万年的混沌之灵对话,以得未来、明过往,寻讨本族长久以来的夙愿实现之法。

重回混沌,真正以此身滋补万代之法。

“静静听我模仿蝉儿鸣,希望大家来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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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之战三千多年后,苗疆蒙灵族受新一次天星尽摇影响,为万魔侵略,全族死战数月,苗民剩余十不有二。天星尽摇结束后,蒙灵族寻得山之灵庇佑之女,因其体内清浊相和、灵煞相融,颇有混沌初始之态,而被全族奉为山之神女。蒙灵族族长柯母为之取名“明山”,意在指其日月无分,清浊一体,似山之遗女。在其能够进入祭坛之前,由族中巫医抚养。

此女自幼聪慧异于常人,至三年,明事理,知进退,蒙柯将之送入族中祭坛深处,由祭坛祭司教养,终日于祭坛深处混沌之灵共处,以求寻得蒙灵族回归混沌之法。

明山入祭坛十五年间,观星象而问神灵,得未来之势,获变势之法,蒙灵族因此生养极好,渐见昔日繁华。

然其入祭坛第十五年,蒙灵族所依河流出现万千黑色莲花,其借此花得以入梦,在梦中皆得以混沌之身回归山林。

蒙灵族全族都认为此花为神赐之物,不顾神女阻拦,大肆种植黑莲,渴求将梦中力量带入现实。却不想,全族大半苗人陷入沉睡,魔族借由梦境进入现世,屠尽蒙灵一族。

神女明山为镇魔自祭坛而出,不想为一吸收了始祖魔之力的大天魔所伤,身死之前打开祭坛之门,用自己的全部血液封印混沌之门。

其魂魄却因其奇特的体质未入轮回井,反被混沌所吸收,将之送入另一时空。

————————————————

她怎么也没想到,再一睁眼,已是数千年前。

龙渊之上,人族兴始之处——西陵。

沉迷古剑三,三周目准备结束后终于下定决心开文了

好好看文案,不要被标题骗了_(:3 」∠)_

文中老巫医唱的词来自侗族大歌《蝉之歌》的中文大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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