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无边无际、无上无下，如同混沌初开、天地初辟的黑暗中，一道像是明月又像是繁星的身影降临了。

无际幽暗有了层次感，区分开了天空和地面。穿着层叠却不繁复的幽黑长裙的黑夜女神落到了地面上，一丛丛夜香草和深眠花在祂的脚边绽放开。

祂望向了对面。披着深色斗篷的诡秘之主从黑暗的最深处走出，摘下兜帽，露出了那张有着东亚人种特征的脸庞，轻轻颔首，开口道：

“感谢你的帮助。‘我’安好地脱离了梦境。”

黑夜女神嗓音轻缓，含着些许笑意道：

“不必道谢。我的盟友们向我提过不少要求，而这是最容易处理的一个。”

诡秘之主微微一愣，意识到阿曼妮西斯并非是在指责，而是在开玩笑后，望着对面那位为血族始祖遮掩身份、召集了“救赎蔷薇”杀死第二代造物主的女神，祂残存的人性中的愧疚心难得地上线了一小会儿：

让阿曼妮西斯下达神谕、坐实神眷者的身份，是计划的必要步骤，无可指摘。但托梦这种小事，也借用黑夜的权柄与力量，就真的很……牛刀小用。

魔狼又不是青鸟，“殷勤为探看”、“更报长相思”也完全不是盟友的职责。

祂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秒钟：尽管阿曼妮西斯回应过更微不足道的愿望（比如老尼尔的某个……某些祈求），但自动应答功能与人工客服功能耗费的精力终究不同。作为常年007撑起屏障的正神之一，阿曼妮西斯可不像（砍号重练的）祂目前这么闲。

当然，一位稳重可靠的神灵，是不会在自己的盟友面前这么吐槽的。于是，祂神态自若地庄重开口解释：

“只是一个尝试。毕竟，人性面的‘我’也具备同样的位格，仅靠源堡所具备的隐秘权柄，依然有失控伤到梦境主人的风险。”

祂隐晦地指出，并不是祂没事找事，而是需要另一位神灵作为安全绳。黑夜女神轻轻颔首，表示理解，声音柔和道：

“我明白。即使可能性再低，你也不愿意冒伤害他的风险。他是你重要的锚……亦或不止如此？”

最后一句时，祂的声音略微上扬，带着些许的笑意。手指点了点空气，黑暗中现出模模糊糊的影像：黑发碧眸的青年在房间内摆设了简单的祭台，祈祷与仪式结束后，他兴奋地用力一握拳，然后在房间里团团转，发泄着不能声张的喜悦之情。

“伦纳德·米切尔刚刚问了我很多问题。”

黑夜女神陈述道。

深色斗篷内的触手因尴尬而狠狠挠地。诡秘之主表情不变，声音平静道：

“我相信你会告诉他合适的答案。”

“说回正题，你觉得真实造物主会与亚当交流廷根事件的情报吗？”

黑夜女神也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既然你很肯定亚当就是祂的神性面，那么，真实造物主在不明确你的立场前，应当不会冒然与亚当交流。”

诡秘之主若有所思，触手敲了敲地面，总结道：

“现在，亚当应当更倾向于认为我是活化的源堡或类似的存在。真实造物主大概会认为我是只‘奇美拉’，天尊残存的意识与某个旧时代遗民的混合。阿蒙成为旧日支配者的可能性进一步下降了，而拉拢同盟、让我不倒向三神这件事的优先度则大大提升。”

想了想，祂又摇了摇头，淡然道：

“真实造物主和亚当都不是会正常发展同盟的类型。祂们的思路无非还是利益交换、掌握要害。”

祂望向黑夜女神，关切道：

“你要小心了。”

黑夜女神的梦境投影平静回应道：

“无论是查拉图还是安提戈努斯，我都会看管好的。阿勒苏霍德之笔也是一样。”

诡秘之主点头，完全信任黑夜女神的承诺。随后，祂以绅士的姿态行了一礼，正准备告别离开，却听到了阿曼妮西斯轻柔舒缓的声音：

“稍等一下。”

闻言，诡秘之主已开始模糊的身影又重新凝结，祂略感诧异地等待黑夜女神的进一步说明，然后就听到对方平静的询问声：

“需要我照看帕列斯·索罗亚斯德，或者说伦纳德·米切尔吗？”

……

认真的？问这个？

一根触手从斗篷的领口处伸出，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诡秘之主略有些狼狈、又有些无奈地轻叹道：

“闲谈家常不像你的风格，阿曼妮西斯。”

黑夜女神同样轻叹一声：

“你在回避问题。”

祂望着对面，眼眸既让人心生安宁，又不可遏制地感觉恐惧，声音轻柔地揭开迷雾，指出事实：

“你应当明白，他是你目前计划中最大的漏洞和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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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刚刚苏醒时变了很多。”

在诡秘之主的沉默中，黑夜女神评价道，“那时，我几乎以为你就是那位‘福生玄黄天尊天尊’，造物主的人格之一，天生的神灵。”

祂并不太标准地念出了那个名字，继续说道：

“如果是那时的你，是不会告知伦纳德·米切尔复活之事的。这会泄露出不少讯息，有让亚当察觉到的风险。”

“发生了什么？”

诡秘之主很是人性化地耸了耸肩，淡然道：

“计划赶不上变化。你应该也猜出了我身上发生的事。”

黑夜女神却坚持道：

“我需要了解你的看法。”

面对追问，诡秘之主略感苦恼地轻叹一声，还是开了口：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问。简单来说，我被背刺了。”

“人性的部分与神性的部分再次半聚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祂停顿了一下，摊了摊手，问：

“居然被各方面都居于弱势的另一个自己破局，是不是很好笑？”

黑夜女神静默地摇了摇头。诡秘之主自嘲地笑了笑，并不等待进一步的回复，就又再度开口，像是在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

“他选择了放弃自我，与我融合……一群素不相识的普通人，不是他生命中出场过的重要配角，甚至不是他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路人，而是素不相识的人，墓园里的无名墓碑，报告上的统计数字。他的亲朋挚友在这次灾难中毫发无损，而他却为了这些在他生命中不存在的无面人而怒发冲冠，丧失了理智……”

祂苦笑了一下：

“多么愚蠢。所以，我是诡秘之主，而他是‘愚者’。”

黑夜女神终于开口，用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柔嗓音道：

“你不应该用‘他’，这会加剧你们的分裂。”

“聚合是本能，但分裂才是事实。”

诡秘之主平静道，一根触手扬起，点了点自己的头部，用开玩笑般的语气道：

“无可否认，我已经不是那个‘他’了。即使还保留着为人时的习惯，但思维模式已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无论表现出多少喜怒爱憎，其实都更接近于模仿过去的自己……”

祂接收到了黑夜女神不赞同的目光，于是笑了笑，中止了这段议论，以示尊重，话题转进到更加现实的问题：

“我准备先去贝克兰德……”

黑夜女神突兀地开口，声音平和，打断了祂的陈述：

“我将愚者的唯一性转交给你吧。”

“……见某些人，你说什么？”

脱口而出的愕然询问后，诡秘之主像是愣住了一样，场面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祂们面面相觑——或者说，诡秘之主表情复杂地望向了黑夜女神，而黑夜女神平静地回望，眼眸仿佛浓缩了藏着繁星的夜空，能包容一切阴晴不定的小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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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转进如风，进展到了完全超乎梦境主人意料的地步。

诡秘之主一时哑然。

并不以语言取胜、总是静默的女神，以这样直白的方式表达了意见，砸得支柱都一时晕眩。

“抱歉，您刚刚说什么？”

祂迟疑了许久才再度开口，问句的内容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却稀奇地用上了尊称，如同一个困惑的学生，向师长寻求答案。

但祂和祂都知道，祂们间并非师长与学生的关系。黑夜女神对于愚者，是前辈，是后盾，是考察者，是合作者。诡秘之主的回溯时间，让这段关系发生了改变。但黑夜依然在观察、考察祂——即使这是最可能的胜者，祂也没有冒然与之确立盟友关系。

诡秘之主带走了诡秘侍者的特性，却并不试图提前谋取愚者的唯一性，这是祂与黑夜女神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艰难达成的平衡。

而现在，长于谋略的女神却要拱手将优势让给祂？

诡秘之主眨了眨眼，开始觉得现状变得像天尊编织的拙劣梦境了。

对面那张秀美温柔的脸庞上，一丝笑意一闪而过。黑夜女神嗓音柔和舒缓道：

“你的自我评价很悲观。”

“但我一直相信：行动胜于言语。怎么说、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在关键时做出的选择，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本质。”

“你费心为廷根小队编写了剧本，说服我降下神谕，甚至将阿勒苏霍德之笔和那份愚者途径序列9至序列1的非凡特性遗留在现场，都是为了让他们能接受‘真相’，远离危险。”

祂摇了摇头，声音中多了些许感慨的意味，问道：

“对于你来说，制衡亚当和自身成神之路的关键，都不如安抚那支小队重要吗？”

这疑问柔和却有力，在梦境的空间中近乎荡起回声。诡秘之主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我不必做什么权衡，因为我信任你。”

“信任。”

黑夜女神重复了一遍，轻轻颔首道：

“又一个属于人性的词汇。”

诡秘之主终于又哑口无言。祂回忆起了女神与大地母神联手杀死战神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换权柄过程，终于也开始意识到：论人性的流失，目前的祂显然不是序列0中垫底的那个。

——因为第六纪的神灵们太过疯狂，祂回忆起第五纪的“同事”们时，显然不自觉地加上了十层滤镜美化和柔光，以至于觉得自身的问题格外严重。

另一侧，黑夜女神温和道：

“我选择你，是因为你的人性——但我不是指那个人性部分的你，而是你们共同持有的人性。”

“我不知道那个未来离现在多久，但很显然，你依然是一位太过年轻的神明，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不成熟。”

“但也许这个神性造就的扭曲世界，就需要这样一位神灵，这样一位支柱。”

祂叹惋般的目光越过时空，望向了星界中像是随意涂鸦一样的烈阳和手绘般的绯红月光，随后收回视线，郑重道：

“既然你要重走一遍人性之路，不愿意马上容纳所有非凡特性晋升，那么，带走愚者的唯一性吧。我想，你目前应当更接近于‘源堡化身’，而非完整的诡秘之主。源质的同化性或许会加大你人性的流失。控制一份唯一性作为‘地基’后，应当能改善这种情况。”

作为当事人，诡秘之主自然明白女神的意思。但祂沉默了一会儿后，却摇了摇头，拒绝了女神的善意。

祂的眸光更加幽黑，声音也变得冷淡而漠然：

“阿曼妮西斯，选择彻底站在我这边之前，你需要先知道几件事：首先，我准备阻止那场世界大战。我想，这会让你融合唯一性的过程平增不少难度。”

黑夜女神沉吟片刻，轻轻颔首：

“那么，我们就要换种方法，来谋算巴德海尔了。”

……你能接受？

诡秘之主的动作顿了顿。黑夜女神的语气何其轻描淡写，就如同只是更换教堂装修般的小事，一点也不像祂晋升路的关键一步要被迫改写。这份淡然让诡秘之主接下来的话语都被卡在了咽喉里。

祂沉默了一小会儿，继续说：

“其次，我恐怕无法扶持列奥德罗成为全知全能者。离末日只有19年了，时间和祂个人的状况都不足以让祂充分掌控并融合混沌海、容纳其他四种唯一性。即使亚当和真造死去，祂们三神打破平衡，最后赢的也只会是‘上帝’。”

黑夜女神微微蹙眉，问道：

“那么，我们需要调整对亚当和真实造物主的态度？”

诡秘之主又摇了摇头，声音依然冷淡：

“这就是另一个关键了：我也不打算帮助亚当成为全知全能者。我不想牺牲列奥德罗祂们。”

祂抬眸望向另一侧，幽暗无光的双眼映照出黑夜女神星光织成般的身影，似乎在无声地询问：

你能接受这么不顾全大局的任性决定吗？

黑夜女神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在你的过去，我们的‘未来’中，你与列奥德罗关系很好吗？”

诡秘之主略有惊讶——这不是祂预想中的，阿曼妮西斯会问的第一个问题。但祂还是坦率道：

“谈不上交好。但是，祂终究曾经帮助过弱小的我。”

而那短暂的几年中得到的每一点善意，都是支撑祂度过神座上漫长孤寂时光的美好回忆。

黑夜女神轻轻颔首，又问道：

“重启后的未来，不需要两位支柱就能抵抗外神？”

诡秘之主手撑下巴，淡漠地轻笑了一下：

“‘星空’中依然能看到某几位外神所盘踞的星辰，但那只是数年前残留的光影。我在‘上一周目’杀死了祂们，回溯时间时又忽略了祂们。而且，这一次，堕落母神无法带走母巢、恢复为完整的支柱。所以，问题不大。”

祂又人性化地耸了耸肩膀，语气平和道：

“当然，万一出现了‘阿蒙带着唯一性跑到了星空’、‘母神提前取回了母巢’之类几率的意外，那么，至少还有一位准旧日亚当。我会选择支持祂成为支柱。”

黑夜女神再度颔首，表示理解并接受，并询问道；

“还有第三点吗？”

诡秘之主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人性的执念带来两个大麻烦，还不够吗？还要有第三个？”

“贪婪、傲慢、奢求完美、自以为是……”

斗篷中的触手对上了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地面。祂细数着人性的缺点，摇了摇头，用玩笑般的语气叹惋道：

“有时候，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像抓住指缝间的流沙一样，竭力保存那点残存的人性。”

黑夜女神嗓音柔和地安抚道：

“因为不完美正是人性的特征，也正是我们最初的自我。想要保存自我，是我们这些由凡俗晋升的非凡者们的天性”

诡秘之主默然地点点头。祂打起精神，拿另一位不在场的神灵开涮道：

“也是。诸神中，也只有蒸汽与机械之神，才会为了‘完美者’的魔药名称，把自己锻造成像齿轮一样冰冷而理性的性格。”

黑夜女神莞尔一笑，气氛轻松了许多。祂若有所思道：

“不过，‘工匠’遇到罗塞尔，改名为‘蒸汽与机械之神’后，祂的状态也发生了不少改变……”

诡秘之主的触手敲击了几下地面，语气玩味道：

“罗塞尔倒是在‘真心大冒险’时分享过几个故事……”

祂们都突兀地住了嘴，对视一眼，意识到彼此已经离题万里。诡秘之主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

“那么，我们来商议一下，要怎么隐蔽地取走‘愚者’的唯一性。安提哥努斯是半个愚者，我目前是半个诡秘之主。在祂沉睡并失去对抗意识的情况下，‘窃取’的位格压制能够奏效，但隐秘方面需要你的帮助……”

前情提要：神性与人性半融合。克莱恩前往了伦纳德的梦境，坦白了自身能够复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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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师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