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未卜先知、料事如神,于是自然能洞彻全局、未雨绸缪、胜券在握……
……呃,有时候,也会出现些,小小的,“意外”。
“我之前一定忽略了什么关键信息。”
克莱恩无声地对着自己说。
“听起来像是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后的自我反省。”
诡秘之主语气平和地说。祂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透出一种洞彻世事、俯视万物的淡漠出世气质,却又矛盾地带上了点隐隐约约的关怀意味。
然而……用着高僧大德的淡然语气说着选秀舞台导师灭灯时的毒舌发言,这种点评自然非常不受欢迎。
祂那平和无波的心湖,被“同居者”近乎咬牙的心声打破了宁静:
“我·没·有·翻·船!”
心灵世界中的小小争执,被诡秘之主意味不明的轻笑给划上了休止符。
现实世界中,克莱恩的表情分毫未变。他抬眸望向前方,一对青年男女正分立于他前方的左右两侧,彼此间泾渭分明,又隐隐互相配合,封堵住了他的去处。
“为什么只拿走书签?它有什么特殊之处?”
栗色头发长及腰间,容貌出众、气质洒脱的年轻女性沉声询问,以致于第一句话听上去有些严厉。但她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声音放平放缓,柔和的嗓音诚恳中带着些许凝重。
“请止步。这是属于蒸汽与机械教会的财产。”
同样留着栗色长发,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年轻男子开口,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祂的神情平静地如同人偶,只有望向对面那张书签时,才稍稍停顿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一枚三角圣徽。
被两双同样深邃如大海的蔚蓝眼眸紧紧盯着,克莱恩表面上很淡然,内心中却并不那么平静:
……贝尔纳黛,博诺瓦。罗塞尔纪念展的时间提早了这么多,我的灵体比曾经的我更加隐蔽,为什么比上一周目还多招惹了一个天使……?
——哦,原来如此。
思绪转得飞快,得出了答案后,他微微偏头,不退反进,饶有兴致般地迎上了他们的视线,打量着对面,造型华丽别致的手杖轻轻敲地。
——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写好了详尽的人设,开始了表演。
贝尔纳黛和博诺瓦一动不动,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他的身影,即使是最狂热的追星者也不会有这样近乎偏执的集中力。在克莱恩有所动作后,可以看到,两人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黑暗之中,他们的身体都微微紧绷,灵性力量被调动,气氛凝重压抑得如同两只猎豹弓身,准备自杀式袭击向一头巨象。
手杖敲地,并未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其他灵性反应。克莱恩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贝尔纳黛似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只是个习惯性的动作或开个玩笑,并非攻击的前奏。
克莱恩拍了拍手,含笑道:
“夜安,罗塞尔的子女们。不必这么紧张。”
语调与措辞温和而文雅,如同绅士遇见小辈时的问候、闲谈。午夜的博物馆,紧绷的气氛中,只有他一人如此轻松随意,而序列2的“知识导师”和序列3的“预言大师”却默然无语,不知该作何反应。
贝尔纳黛表情依旧凝重。她望着对面那道身影,衣饰华丽到有种超乎现实之感,【气质明明极为幽深恐怖,却自带几分滑稽、戏谑、荒谬的感觉,呈现一种诡异矛盾的状态。】
她闭了闭眼,关于对方面容的记忆迅速淡去,无影无踪。她再度睁开眼,重新将那张未作任何遮掩、似乎平平无奇的脸庞纳入眼帘。然而,作为代表着知识的途径的序列3,她竟完全无法从那张脸庞上找到任何人种特征或任何记忆点,仿佛关于对方的思考回路被本能关闭了。
贝尔纳黛抿唇,手掌一抹,已戴上一副小巧精致、左右镜片厚薄不一的眼镜。左眼依然是那人含笑的面容,右眼却若有若无地看到,身着华丽衣物、戴着绚烂头饰的身影背后,本该是博物馆展览墙的夜色中,红、黑、白、蓝等颜色浓郁叠加,映照出无数团燃烧着的暗红火焰。再细细看,那些火焰两两成组,位于一道道细长黑影的头部位置,那些黑影层层环绕在祂的身后,如同忠诚的护卫簇拥着它们的君主,再顺着那些黑影的队列望去,似乎能看见……
……
贝尔纳黛感觉眩晕了一下,头脑中一时竟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后,等她回过神来,注意到那人摇了摇头,微微皱眉,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的担忧与责备?!
亲长皆已离世、纵横四海上百年的“神秘女王”,已经很久没有接收过这样的目光。贝尔纳黛心情复杂地摘下了眼镜,将它与另一件副作用强烈的非凡物品一起收好,解除了战斗姿态。
她足够睿智也足够理智,能评估出双方的位格差距,也能意识到对方表现出的善意。
另一侧,博诺瓦也像是确认了什么,轻轻点了点头,身后那个蓄势待发的金属人偶的光芒消失,倒在了地上。祂将手握的三角圣徽戴到了胸前,神情平静地开口道:
“感谢您的宽容。”
祂的蔚蓝眼眸同样深邃如海,然而,和贝尔纳黛不同的是,祂的双眼中,倒映出来的灵体之影,是令祂双目刺痛的、一团布满不存在般物体和明净光华的虚幻灰雾。
右手轻按三角圣徽,祂向前一步,微微低头,重复了之前的请求:
“您所持之物是属于蒸汽教会的财产。请留下它。”
闻言,贝尔纳黛意识到不对,望了博诺瓦一眼:
她的幼弟虽然神性过强,但并非不懂交涉技能。祂现在强调归属权有什么用?哪位序列一的大天使甚至是天使之王,会因为你指责祂是在抢劫,就放下祂想要谋夺的事物?祂们对神灵的尊敬是有限度的!
而在博诺瓦对面,世界上唯一可能会为“抢劫”、“偷窃”罪名而略有羞愧的“祂”,却反而微挑眉毛,手指弹了一下“书签”,带着轻微笑意道: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祂为试探预付的代价。”
“结果,祂谕令你提前举行这场罗塞尔纪念展来试探我,却甚至没弄清楚展品里有一张‘亵渎之牌’?”
有点好笑,是个可以列入他脑内的“众神黑历史集锦”的笑话。他嘴角微微翘起,但还是维持了绅士的礼貌,没有真的笑出声。
“……”
博诺瓦沉默了。
贝尔纳黛又一次愕然地望向了幼弟:作为蒸汽与机械之神的眷者,序列2的天使,即使是教会领袖、神灵的地上代行者,也未必有权力“谕令”祂,也就是说——
“吾主只将神谕下达给了我一个人。”
博诺瓦目视前方,突兀地开口,简短的一句话后又闭嘴不语。祂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说话的语调也像机械钟表的报时声一样冷硬,但在场的另外两人依然能听出祂无声的询问:
为什么这么确定?为什么不能是祂因其他事务来到鲁恩,闲暇之余观览、保护父亲的纪念展?
克莱恩摩挲着手杖,眼眸中流露出少许追忆之情,他微笑道:
“对我来说,这很明显,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样明显。”
【果然,一切精妙的布局都依赖于信息的不对称。】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环顾着漆黑无光的展厅,他回忆起了“上一周目”时的罗塞尔纪念展。那时的他可谓是在一片黑暗中跌跌拌拌地摸索世界的真相,被利用过、欺骗过,也做出过不少错误的判断和决定。
但这一周目……
克莱恩看到,博诺瓦有些许困惑般地微微皱眉。即使知道,对于这位神性浓重的天使,这更接近于社交礼仪或交涉沟通技巧,而非真实情感的流露,他还是微微笑了一下:
蒸汽与机械之神或许认为祂的试探并不明显,可以被理解为巧合下博诺瓦的个人行为。但是,提前了大半个月的纪念展,博诺瓦的出现,神性面的提醒……如果还认为这只是普通的蝴蝶效应,那他就真的愧对重生者的身份,比泰坦尼克号上的船员们还要不谨慎了。
‘难怪神性面会认为我早就应该发现问题。’
他一边总结反省,一边温和道:
“因为我不相信巧合。‘合理的巧合’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当然,祂也不是正神们的朋友。”
停顿了一下,他又平静道:
“就这么回复你那位苛求完美的上司吧。说实话,祂也从来都不是布局的高手。文明的进步依赖于分工与合作,祂既然选择首鼠两端、东摇西摆,那么就要承担没有可靠盟友的代价。”
“——当然,祂也可以继续观望下去,直到一切结束。”
克莱恩语气平和地说。
听到这段意味深长、信息量巨大的话语后,贝尔纳黛惊愕、倾听、观察、思索,博诺瓦则是沉默,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纵然是蒸汽与机械之神的眷者,教会的最强者之一,在众神联盟这种大事上,祂依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发表意见。于是祂只能沉默。
克莱恩无声叹息。在这一刻,他居然有些体会到罗塞尔对博诺瓦的复杂情绪:有时候,祂表现得太像神灵的提线木偶了。
“你有什么想说、想问的吗?”
他语带鼓励地问。
博诺瓦点点头,声音平静:
“我想知道,您是否愿意留下这张亵渎之牌。蒸汽与机械教会愿意付出其他代价。”
……克莱恩几乎无语凝噎。贝尔纳黛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望着自己头铁的幼弟。
——只有神灵的渴望,才能让眷者如此……坚(执)定(拗)。
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这一点。
克莱恩沉吟片刻,询问道:
“你是要代表古斯塔夫,声明自己对它的继承权,还是要代表蒸汽与机械教会??”
顿了顿,他的声音微冷:
“如果是后者,就不必多说了。我不喜欢强盗宣称对战利品的所有权。”
博诺瓦·古斯塔夫依然没有表情的变化,仿佛只是一个人偶。又或许,在罗塞尔大帝与教会关系紧张的时间,祂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支持者们对祂的不认同。这种不认同在罗塞尔被刺身亡、教会血洗暴君的势力后,发展到了怨恨、憎恶的地步。
相较起来,那位神灵的询问几乎算得上温声细语了。祂平静地解释:
“大部分展览品来自夏尔·古斯塔夫及其后裔的合法捐赠,从法理上……”
“你该称呼他为夏尔,或者兄长。”克莱恩打断了博诺瓦的话,用比祂更心平气和的语气道:“以及,其他展览品或许来自捐赠,但它一定是蒸汽与机械教会从民间搜集来的。”
像魔术师拨弄纸牌一般,小巧的书签如同蝴蝶般在克莱恩的指尖跃动。贝尔纳黛和博诺瓦则都发现,那无法记忆的诡异矛盾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个弧度柔和的微笑。
“这是他制作的第二张亵渎之牌。”指尖拨动着‘书签’,克莱恩流露出追忆之色:“罗塞尔把它伪装成书签,夹在很有价值的书稿里,遗留给‘有缘之人’,用来搅动神秘世界格局。所以,这张牌,他不会留在古斯塔夫家。”
提及“有缘之人”时,克莱恩用了“命运选择的主人”这样的词组。对自己的翻译不太满意,他摇了摇头,又想起了黄涛那些“文学创作”,特别是那部《伯爵归来》。
“都自身难保了,那家伙还想着当别人的‘金手指’、‘老爷爷’……”
他自言自语,浮光片影的回忆画面在他的眼前掠过:
陵寝中,布满血红缝隙的黑色身影,叹着气说“只有序列0才有可能保护住想保护的人”。
同样憔悴的青年男女,表情木然地看着马戏团的表演,气氛却像他们身上的黑衣黑裙一样沉默而压抑。
注视着手上的纸牌,他的眸光此刻晦暗难明。
对面,罗塞尔的长女和幼子沉默地注视着他。博诺瓦依然人偶般地没有表情。贝尔纳黛的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对面,但那张诡异矛盾的面容依然没有任何记忆点,更无从谈论美丑之分。
克莱恩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收回了视线,并停止了自己过于失礼和放飞的想象。克莱恩对此一无所觉,他望向博诺瓦,笑了笑,收敛了自身幽深恐怖、诡异矛盾的气质,然后平静道:
“将这张牌交给蒸汽与机械教会,不符合他的意愿。”
“所以,抱歉,博诺瓦,我不能将它交给你。”
他轻叹一声,指尖一挑,掌心中的书签向上翻飞,又被他的拇指和中指夹住。然后,手腕一扬,向外一甩——
“贝尔纳黛。”
他用古弗萨克语念诵出这个名字。与此同时,纸质的书签划破空气,如回旋镖般飞向了名字主人的方向!
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贝尔纳黛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那张书签。
飞到她伸手的位置时,回旋的书签的速度已变得很慢,近乎落到了她的掌心中。
她感受到掌心微微一沉,旋即生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吸纳起她的精神。她心头一紧,死死盯着书签,看着那【明净的光芒一点点腾起,书签上罗塞尔皇帝的形象随之焕然一新。
他坐在了古老的石制宝座上,头顶戴着一个镶嵌着各种宝石的黑色皇冠,他穿着漆黑的盔甲,盖着同色的披风,手里握着权杖】,眼睛仿佛望向了她的方向。
——她一阵恍惚,几乎就像看到了那个将年幼的她高高抛起,哈哈大笑的父亲,在她的面前变成了那位冷漠疯狂、众叛亲离的“暴君”。
“它的开启咒文,是你的名字。”
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声音这么说。
纵横四海的“神秘女王”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回复。
她低头注视着牌面上的威严君王,久久没有移开视线。蔚蓝的眼眸中如有风暴涌起,又很快消弭。“海面”归于宁静,水面之下却有激流无数,翻滚不休。
克莱恩侧头望向另一边的展览区,不去看她的表情。
他看到了【罗塞尔颁布过的那些重要文件的原稿,包括《民法典》等价值极高的历史文物】。其中的一个展柜,里面放着一叠服装设计稿。最上面的那张,可以看出是少女的裙装,风格保守,清纯可爱,与因蒂斯的服装文化大大不同。
博诺瓦·古斯塔夫安静地站在一侧,一动不动,如同没有生命力的人偶。
祂同样一直望着那张纸牌,望着纸牌左上角,璀璨星辉凝出的文字:
“序列0:黑皇帝。”
前情提要:神性与人性半融合。克莱恩向伦纳德坦白了自身已复活的秘密,在阿兹克先生的“护送”下来到了贝克兰德后,女神移交了“愚者”唯一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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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黑皇帝”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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