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三人将礼物拿回房间的空档,木川去洗漱一番,把乱蓬蓬的黑发理顺。她推开阳台的窗户,外面正在下雨夹雪,起了一层浓浓的白雾,雾气纹丝不动像毯子笼罩大地。
通宵过后,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冷雨夹着湿乎乎的雪花拍打着昏暗蒙尘的窗户,让她的脸颊迅速变冷,整个人也清醒很多。
榻榻米边的火盆依然在燃着无害的火苗,室内非常温暖,木川拿起壶,给自己冲了一杯抹茶。
走廊上传来两三个女人的声音,她们进了隔壁房间,也许是新来的住客。房间的隔音还行,对方说话声音不大,却有种出人意料的开朗,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事,只听她们咯咯笑个不停。
没过一会,就有侍者端着餐点走到隔壁房间,房间里的灯伴随着风雪声点亮了。
木川也后知后觉感到有点饿,她把方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装着温泉旅馆赠送的小物:四支装的烟、卫生纸、果仁软糖以及几块干面包。
从里面拿出一块果仁糖,木川趴在桌前吃起来,味道没有之前在店铺里买的好……她又将一包茶粉倒入空茶杯,用沸水冲开了喝。
不死川端着碗上楼的时候,依稀还能在走廊中听见几个女孩的笑谈声,非常热闹地更换着话题。
“能回来就不错了,虽然艺馆在重建,但没有太多人员伤亡,损失不算太大对吧……真冷啊,我一件冬衣都没有,接下来还是去买一件厚点的皮袄。”
“……正好和他一拍两散,从今往后也见不着他这个人了,我也要找下一个。”
“听说这里住了一个漂亮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的宽额头在照片上看着比实际显老,根本不像二十岁的样子嘛,只适合穿带领子的衣服。”
侍者跟在她们后面说着多谢照顾,一群人从走廊上闹哄哄地走了过去。
不死川实弥目不斜视地绕过楼梯,对女孩们的对话内容并没有任何兴趣,不过在对方提到“漂亮姑娘”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在脑中勾勒出了某人的模样。
她是他见过长得最引人注目的家伙,可以说过目不忘,不仅仅是五官,最重要的是神态上独特的张扬气质,换成其他人长着这张脸估计都没她那么艳丽。
按照大正的审美,以及日本特有的颓丧美感,她就像一片漆黑里的光源,成群结队的飞蛾飞舞着,朝她犹如碎纸片纷纷聚集而来。
于是等不死川推开她房间的门时,刚才还在脑海中萦绕的脸立刻和现实交叠——黑发少女单手托腮,仰起头注视着他的脸。
她正在喝茶,一副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样。
不死川端着鳗鱼饭,忽然有些卡壳。
他没有读心能力,但木川所要说的意思,仿佛能直接从那双红眼睛接收到他自己的眼睛里来。他努力摆脱不对劲的纠结,直言道:“你没吃东西吧,我顺路拿上来了。”
“谢谢。”她很有礼貌地道谢。
知道了她通宵准备礼物的事情后,不死川有种无所适从的无措。当然也可能由于和刚认识时的印象差值过大,导致他每次回顾往事就错觉自己正被拼命矫正。
她倒是没有芥蒂,直白又坦然的样子。
少女漫不经心又目中无人地坐在桌前吃东西:玻璃洗指钵里浮着三角梅的花朵,形似香肠的红黑色鱼糕和豆腐汤。她的浴衣里露出纤细的手臂,因为刚刚吹了风,手臂变得有些发红,肤色吸引了他的眼光。
事实上,不死川和其他人在一起时还知道要怎么正常和她对话,可现在开始词穷。
他本来就不擅长和女孩长时间近距离接触,只能大大咧咧地坐在她对面,眺望雾气迷蒙的窗外。那样子像是要特意摆出一副不动声色的姿态,木川从他的做派里感到一种孩子气的倔强。
她在喝汤的间隙中瞥了不死川一眼,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他手上,她新奇地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正男人的手。
墙上的玻璃框里,挂着森林的树种标本表。卡西亚松、榕树、栎树、栲树之类的树木标本图,窗外的雾气宽广而透彻,夜风清凉,从半阖的窗缝中吹动了木川厚重的衣摆,那感触仿佛相互摩擦的火花。
房内的抹茶粉是袋装的,木川拆开一袋新的,给他也倒了一杯。
本来就算两个人不说话,气氛也不会僵硬尴尬,但木川唯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边吃饭边和他闲聊。她是个很会聊天的人,话题天南地北,不会让人觉得无趣,也不会叫人接不上,很容易拉近关系。
不死川放下紧绷的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他端详着陈列在那里的树木标本,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说着说着,木川端起茶杯,然后就在视线无意间落在杯边时,她顿了顿。
下一秒,木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堪堪憋住笑意,又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发出气音,接着偏头去看不死川的脸,红眼睛弯弯的,卧蚕边的泪痣像蝴蝶的斑点,她的笑容飞上脸颊。
他起初并不能理解她的笑点,可少女拿着茶杯示意,边笑边说:“茶……我以前说要喝茶,你还生气呢。”
啊。是初遇时她每次都嚷嚷着要喝茶,他那时完全不能理解这个人的想法,他们总是真情实感地针锋相对,互相吐槽的同时又互相嫌弃。
他也露出无奈的笑容,没辙一样叹气:“给你倒茶,就原谅我吧。”
抹茶的热气以及花香弥漫在夜色里,不时还能听到风雪的声音。
木川很配合地捧着茶杯,白发的暴躁老哥也安安静静给她添水,他刚开始倾壶,她又忍不住笑起来:“什么啊,我本来也没讨厌你,不存在原谅这种事吧。”
她之前很少这样笑。
他用锐利眼光沉默地凝视她,金色的灯光下,木川脸颊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嘴唇像沾了血似的鲜红夺目,但很少见地露出平易近人的温和笑意。
这种神采不复大半年前的冷硬和傲慢,他眼光灼灼地望着她,木川嘴角也浮现微笑,没有言语。
可能因为室内的空气太温暖了,不死川觉得心情一点点开朗起来,暂时从纠结中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勇气,放纵着自己再次沉浸原先的状态中去。
“那什么…旅馆一楼有个售卖活动,要去看一下吗?”他别过脸,有些不自然地提议道。
“行啊,把大家都叫上吧。”她淡定地点点头。
不死川停顿了几秒,接着理直气壮地看着她:“他们今天跑了一整天,把你送的东西收回去之后正在餐厅吃饭休息,不用打扰了。”
“这么累吗?”
“嗯,富冈话都比平时少了。”不死川开始瞎扯。
“这样啊。”
他不想再和女孩子说什么关于那个烦人的男人的事情,立即催促她把衣服穿好,风风火火地抛开另外两个人打算下楼。
走廊比较窄,木川披着一件地锦花纹饰的金色和服,本来不死川走在她前面,不觉间他的步伐逐渐放慢,慢得刚好能跟她并肩而行。
窗外的雨夹雪渐渐变大,雨水顺着屋檐的导水管往下流,被水洗刷过的箭竹像笤帚一样斜靠在板壁上。
楼下很热闹,住店的客人都三三两两站在长排的特产货架前,沙丁鱼被盛在铁皮油桶里,一把一把地抓着卖,还有装在小小玻璃盒里的糖果,橘子堆成金字塔的形状,当地的标志性建筑物明信片,以及出售五日元一只的墨鱼印章等。
他们刚走下楼梯,底下的谈话声瞬间安静了几秒,之后有人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像是议论的号角,众人再度小声对话起来。
木川买了两日元一堆的橘子,袋子让不死川拿着,自己抓着一只剥了皮开始慢条斯理地吃。
少女的目光经过那些带有时代特色的小玩意儿,饶有兴致地挨个拿起来看,像是带蓝钻石标志的钢笔、香烟、手巾、香皂等零七碎八的东西。
“钢笔是明治引进的。”不死川说,他看起来漫不经心,但语气还是很平静,“现在出现的样式差不多是这一种。”
很耐心地指给她看。
也许是想到她的身份背景吧。
“嗯…我知道之后会发展到按动式、密封舱墨囊、还有可伸缩折叠的款式,不过能亲眼看到初版还是很有意思。”
木川扬起脸,微微笑着对他说。
白皙的脸上还有睡醒的痕迹,覆在额头上的刘海也不太贴合,有一种初见的生动。灯光朦胧中,不死川就像在看一段失速的画面般,她的面孔忽远忽近,在眼前浓淡不定地晃动着。
“这个地标挂件可以刻字吗?”木川问店员。
对方是个戴着纱布口罩、刚把头发盘成裂桃髻的姑娘。店员说,刻字太费工,一时还做不出来,不过能在明信片上盖章。
木川兴冲冲地买了几张圆山町的温泉明信片,她撑着桌面在看盖哪几个章,不厌其烦地反复对比,最后红眼睛亮晶晶地举起明信片给他看。
顺序是红眼睛兔子、彩带、数字六、葫芦。
“也就是我希望你能一直无病无灾,是带来健康的寓意哦。”木川心情很好地把这张塞给他,“送给你了,这可是世界之神送的礼物,有好运加持的。”
日本的葫芦被视为医药的象征,表示6个的“六つ(むっつ)”和“ひょうたん”连在一起发音前几个音和無病(むびょう)非常相似,所以往往祈福者会佩戴六个葫芦来祈求无病无害。
不死川愣了一下,马上就噗嗤笑了。
他抬起一只手挡着半张脸,偏着头好像在做表情管理,耳朵有点红。不过很快扭回来,若无其事地笑她:“你这不是很懂吗,但章都印歪了。”
“……不要就还给我。”
“想得美。”
旅馆赠送的红豆汤被侍者放在小推车上推出来,小小的一碗,放了糖的浓稠红豆汤气味很甜,整个一楼都是甜丝丝的气味。
木川接过碗,揭开碗盖,盖里结着水珠。红豆汤是茶黄色的,上面浮着两个小小的糯米团子。她喝了一口,大概是太甜了,眉梢微微挑了一下,有点孩子气地转头看他。
“好甜。”说这句话时,她甚至拉长了尾音。
少女对时代的好奇和坦然影响了不死川,从那种无论置身何处都能谈笑自如的性格当中,他感受到一种在自己身上不曾见过的明朗,也没有几年前进入鬼杀队时撕心裂肺的死寂,更没有找不对焦点的惶惑。
不得不承认,凭着木川有着绝对二元自由的生存方式,他开始对她那种得天独厚、可以不受外界影响的生命力感到一种近乎羡慕的情感。
旁边的住客点着了炉子,把烤好的鱿鱼干撕成小片盛进盘子里,一道蓝色火焰在炉火里升起,散发出一股鱿鱼干烧焦的气味。
窗玻璃上,雨珠正滑落成一片白色,几只鸟从屋檐下倏忽飞过。有人站起来,打开了玻璃门,眼前的海岸线和夜晚天空都笼罩在乳白色的云雾之中。
不死川的眼前浮现那天几人晚上一起吃关东煮的光景。
木川唯坐在尽头的方桌前,把买的东西全都放下来,拿起一个贝壳图案的圆形纽扣纪念品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撑着头,黑发垂在手臂上,她用指尖像孩童弹弹珠那样,把纽扣轻轻弹出去。
这么可爱。
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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