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灵魂深处

「思念者的瞳是海色」

*

口头上的应允兴许只能算作应允。

所以在伊吹清子坚定说出她的答案后,鳞泷左近次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事实上隔着面具,她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表情。

“行,我明白了。”

他这么说。

……没,没了?

刚刚还满腔热血一脑子澎湃的伊吹清子猝不及防被对方冷淡的回应浇了一盆冷水。在她的想象中接下来的场景和现在完全不符。

「真是坚定的回答啊,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做到的」然后是「鸡汤」「鸡汤」和「感动」。

想象很丰满,现实却冷酷的可怕。

稍微有点挫败。

她泄气似的一垮肩膀。

话题在这里终结,头顶的日光隐在层层叠叠的树叶后昏暗下去。夏日里蝉鸣声在耳畔不断放大,到最后声响大的震得伊吹清子脑袋发疼。

鳞泷先生坐在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随身带的干粮,此时正在不做声的进食。

或许是方才不久前由于低血糖已经吃过一点,伊吹清子现在只觉得小腿酸疼,饥饿感还不太明显,也就没有跟着一起进食,虽然她不太清楚自己的干粮还剩下多少,背上的包袱轻重好像没有变化多少。

她揉着小腿靠着树木安静注视着日光在路面上缓慢移动。

伊吹清子的家里是做木工的。

距离镇上有一段距离的村落内人数颇多,父亲在里头经营着这里唯一的一家工匠店铺。位于山林中的村落并不缺木头,家家户户都会去森林中拾落枝燃火,父亲也常雇人一同上山砍伐树木。

家里并没有除了父亲以外可以当作劳动力的男丁,身为第三个孩子的弟弟年岁尚小没办法帮忙。不过好在姐姐天生的力气很大,挥起斧头砍树还不算特别困难,所以有时候,父亲会带上姐姐一起去,留下她和母亲一同在家照顾弟弟和妹妹。

十七岁将要十八的姐姐身形匀称,手臂力量雄厚。她曾在上山拾柴火遇到野兽时看见姐姐握着那把她连举起来都得费一番力气的斧子轻松地挥向那只野兽的身躯,尽管攻击落空也依旧反应很快的翻转手腕再次攻击。

就像那天晚上,姐姐的斧头曾不止一次砍中那只恶鬼的身躯。

那是和她不一样的姐姐。

她没有雄厚的力量,身上也只有因为经常为了拾柴和打闹而上山下山后出现的腿部的一点肌肉。她拿不起斧头,她也没办法无所顾忌的攻击。

……说不定之后会变得不一样。

伊吹清子轻轻吹了口气,心底不自觉泛起隐秘的疼痛。

“感觉好些了的话就继续走吧。”

窒息般的痛感消失,伊吹清子回过神来。像是注意到了她的安静,鳞泷先生开了口。

“接下来的路在森林之中。不快些走夜晚来临时很难有地方落脚,你想走夜路?”

末尾的反问句直直刺进了她心底。

……是了。

或许是时隔几天后才再与人交流,又或许是与鬼有关的话题对她而言影响过大。伊吹清子直到现在才意识到现在身处的位置在夜晚实际上比之前还要危险。

隐秘的树林在明亮的白天光线都稍显昏暗,更别提夜晚。

这让她不得不打起了精神。

“我好了!”伊吹清子刷的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现在距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快些的话可能可以赶在日落之前。”

没有立刻回应清子的话,鳞泷先生拉紧包袱慢慢站起身,“你真的感觉还好?”

快些的话日落前可以到?

对这段路没有什么概念,伊吹清子也不知道究竟还剩多少路要走。只是她隐约觉得鳞泷先生这个快好像不是一般的快。

不过,大概确实是没剩多少?

迅速的站立让伊吹清子此刻头脑有些发晕。她用力闭了闭眼缓解着头疼,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上是否存在异样。

小腿揉搓过后酸胀被缓解,腹部感觉良好。后劲过去后头晕也平缓下来,这么看好像确实再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真的。”确认过后,伊吹清子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问题了。”

“好的。”

稍微停顿了一下,鳞泷先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随后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那走吧,跟紧我,我不会等你,如果没跟上的话,上山的事就这样吧。”

“就当是测试你有没有成为一名斩鬼剑士的资格。”

最后一句话让伊吹清子绷紧了神经。

这就开始测试了?

感觉到鳞泷先生话语中的“快些”指的是快跑,伊吹清子用力深呼吸一口,尝试做好准备。

“好的——”

话音被扬起的风尘淹没在喉咙里。

视野忽然被飘飞的衣角遮盖。伊吹清子还没反应过来,视野中方才还站在自己身前的鳞泷先生就已经出现在了距离她有一段路的地方。

——欸。

青翠的绿叶晃晃悠悠,斑驳的光影有规律的律动。

意识到已经开始的下一秒,伊吹清子大感不妙,双腿已经先思考一步向前奔去。

常年上下山的好处就是她此刻还能撑住往前跑跟上鳞泷先生的速度。只是不管她再怎么用尽全力,她和鳞泷先生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着最开始那样,甚至还有越拉越远的迹象。

好快。

尘土在脚底飞扬,伊吹清子感觉呼吸正在变得沉重。

好快,真的好快。明明同样是在向前跑,她却听不见鳞泷先生的脚步声,耳畔只有她重重踩着地面的声音。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呼吸实在太过粗重急促,伊吹清子甚至听不见除了自己发出的声音以外的其他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被拉长了。

模糊的景象在眼前变成大团的色块。

肺部的空气被急剧压缩,腰侧仿佛被什么东西撕裂开般疼痛难忍。喉咙因为急速的呼吸变得干燥,鼻腔仿佛被冻伤似的每呼吸一次都会泛起痛意。

小腿慢慢变得沉重。

森林里的奔跑要考虑的远不止速度这一项,每当跑出一段距离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树木总是会牵制消耗着伊吹清子本就不多的体力,这对她的耐心和专心又是一项考验。

不能停下,因为会落后。不能恍惚失神,因为会撞上树干。

好累,好累。

伊吹清子喘着粗气,心底不受控的不断回荡着好累两个字。这大概算是将前段对于斩鬼的困难从理论变成了实践,她望着前方速度不变的鳞泷先生,从心底感受到了她与斩鬼人之间的差距。

那是她要达到的程度。

头顶日光被层叠的树叶遮盖,这大大减轻了夏日高温带来的加倍的痛苦。只是可惜这并没有缓解伊吹清子肺部如同被撕裂般的痛楚,长距离快速奔跑反而还让她出的汗只多不少。

衣服黏在了背上,紧贴着的黏糊触感几乎让她难以忍受。但她无暇顾及,光是再次重复抬腿冲刺的动作就已经是用尽全力,

腿根处开始泛酸。

小腿变得沉重,膝盖好像成了生锈的齿轮,每动一下都会发出传遍全身的咔嚓声响,

好累,好累好累。

好想停下。

刚才怎么没感觉胃部有那么清晰的空腹感?刚才怎么没感觉到小腿处实际上难受的紧?

好难受。

伊吹清子的呼吸早就紊乱不堪。

但是她不能停下。她和鳞泷先生之间的距离她只能保持在这个限度,一旦停下就不可能再追上去了,放弃只会有一次和无数次。

一旦停下就不会再有开始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而且这是测试。

跟不上意味着测试失败,测试失败意味着这条路就终止在这里。她也会无处可去。

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呢?她想象不到。

她好像已经没有除了这条路以外的其他选择了。

身侧的森林愈发浓密。

光线在暗淡下去。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缺氧的大脑开始昏沉。伊吹清子的视野愈发模糊不清,她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尽头。

……不行了,跑不动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哪怕是一点也好,有没有……

视野突然颠倒起来。

身体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一段距离,双眼下意识闭紧。伊吹清子感觉强烈的失重感席卷上身体,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在向下倒。胡乱挥手间好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她突然停止了坠落。

耳畔传来如同水滴入湖面时的滴答轻响,自脑海中发出的女声悠远。

「清子,醒醒。」

久远的回忆翻涌上来。

落满皑皑白雪的山坡上,一身素衣的姐姐抱着柴火笑吟吟地开口,面容在冬日阳光下模糊不清。

「清子觉得很累吧?但是不行,太阳快落山了,醒醒。」

「我们该回家了。」

……

……姐姐。

她猛地清醒过来。

冬日雪景瞬间消失。模糊了身形的姐姐变成了粗壮的褐色树干。伊吹清子这才发觉自己抓住的是树干侧方,意识到自己停下后她立刻跺脚侧身晃过树干,抓着树的手狠狠用力让自己整个人都借力向前冲刺几步。

身体在这短暂的停歇后恢复了一点,这让她得以加速冲刺。只是没冲出去几步,伊吹清子再次慢了下来,痛苦再度席卷。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浓密的森林让她看不见狭雾山的踪迹,周边的景象好似从未变化。

她只能一直向前,直到鳞泷先生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之中。

还好,还没有落后太多。

伊吹清子稍微松了口气。

然后她回想起了方才短暂出现的莫名记忆。

很奇怪,这三天来她实际上很少回忆起曾经的事。鲜红的夜晚好像把一切都封存起来了,伊吹清子几乎从未仔细的再去回忆从前。

留存的只有心底回荡的复仇声音。

而好似直到刚才。

直到刚才,姐姐的身形浮现在脑海中时,伊吹清子才缓慢地将那模糊的模样和被撕裂开的身躯重合在一起,才迟钝地感觉到心底彻骨的寒冷。

那是与现在烙印在肺部的撕裂痛感截然不同的,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痛苦。

……要上去。

狠狠踩着地面,伊吹清子坚定地想。

*

鳞泷先生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去看身后。

身侧的木屋是他的住处,里头灭掉的未散尽的柴火还堆积在屋旁。头顶的日光稍稍西沉,但总体还不算太晚。

实际上东南村距离这里路程本就不是特别远。快些走三天足矣。从发现伊吹清子的地方到这里统共也才需要大半天脚程。只是她能用的粮食过少,自身也不善于长久奔跑,才花了这么久。

更别提那姑娘大概率还害怕夜晚。她估计从没走过夜路,也没有在晚上睡过觉,不然也不会睡在路边。

鳞泷左近次思考过伊吹清子究竟适不适合成为斩鬼人。

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事实上在一切定型之前谁都说不准结果。但每次培育开始时的考量还是会有。

考量对方究竟适不适合这条路,有没有这样的品性这样的毅力,有没有足够的勇气。

伊吹清子的想法很简单。

鳞泷左近次通过对斩鬼这件事的形容去观察伊吹清子的反应,得出的结果是她有走这条路的准备,但具体的概念还不是特别清晰。

头脑一热就去斩鬼的人不是没有。这并不是好事。

所以他选择再通过这段路的长跑观测她的毅力。

身体刚因为低血糖晕倒实在是不适合其他检测,更何况从休息的地方到这里也不是很远。这是最好的测试方式,他甚至待会还可以带伊吹清子上山,那才是真正去检测她适不适合。

长跑并不算特别困难。

但对于一个刚刚低血糖晕倒过,现在只是基本恢复的十四岁少女而言,这确实会是一个不错的检验方式。

事实上考虑到她的身体原因,快跑时鳞泷左近次还特地放缓了速度。

只是现在。

站在这里回头去看,他并没有看见追上来的伊吹清子。

……落后了?还是更糟糕的?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难办。现在他希望看到的最好结果是伊吹清子放弃后离开。

太阳西沉,很明显不再适合久留。停在原地回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过来后,鳞泷左近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准备按照来时的路回去找。

“……哈……”

沉重的呼吸声传来。

他停下脚步。

山林之中,黑发的少女喘着粗气绕过粗壮的树干踩上最后的道路。她好像已经快要说不出话,看到鳞泷时只是胡乱挥着手像是想说些什么。

鳞泷左近次的鼻子很灵。

所以现在,他可以清晰闻见自少女灵魂深处传来的悲鸣,与激动夹杂在一起,混乱不堪。

“……了吗。”

伊吹清子用力呼吸着,尽力挥着手。

“这算是,通过了吗?”

她毫无所察。

鳞泷左近次看了她好一会儿。

“……算是,上山吧。”

他最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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