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回 爱的死意

(一)

六月三日。

黎明总是姗姗来迟,此刻正在逃离。光影从緑的视野里退缩,将她遗弃在没有阳光的黑夜里。正呼喊她名字和走来的炼狱杏寿郎也遁于其中。

血腥气和清晨潮湿的气味弥散在口腔和鼻腔,是死亡的味道。

这一夜要死去的不止是鬼,还有她吧,她思忖。又要死了吗?真烦,不过,起码他应该能活下去了。

与其在没有他的时间里独活,不如同死在今夜——她发毒誓般撂下的狠话,现在暗自庆幸这话只应验了有关她的那一半。只可惜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她不得不带着未知进入下一世了吧?

——难得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啊。

——到此为止啦。

——希望他会难过,又希望他别太难过。

天边的红日升起时,奄奄一息的明日緑彻底倒下。日轮刀掉在土地上发出当啷闷响。

(二)

六月二日午夜。

緑摇摇晃晃地从草地上站起来,仓皇中望见无限列车拖着沉重的钢铁身躯低吼着奔向远方。它终于摆脱了翻车的宿命,去向了曾经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站。满载了一车的幻梦也要回归现实了。而中途“下车”的两人,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当下的时辰,就近乎轻率地闯进了沉默的荒山野岭里。即便有浅淡的月光,緑也只能勉强辨出他们是在一个低缓的草坡下。装了药和绷带的小包袱落在车上了,他们的手中只剩下各自的刀。

以及对方的手。

緑忘了松开他的手,他也没有撒开。面面相觑之际,是緑抢先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一着急,就不禁牵起他的手上下晃动,好像这样能确认伤情似的。关切让所有疑问都显得不合时宜。方才的问题噎在喉咙,炼狱的心一下软了:“我、我没事!”

“太好了!你没事就好!我也没事。”她放下心来,也假装若无其事地松开他糙厚的大手,有些拘谨地捏住自己的袖子,还是觉得掌心里不如刚才充实。轮到炼狱来问她:“你不是去相亲吗?为什么会在火车上?”

“噢对!”緑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大梦一场后,她几乎要把登车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赶紧圆谎:“我是要回老家相亲啊!”话一出口,緑迷惑起来,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心虚扯谎。

炼狱接着问:“那你打算和我说什么?你是……要退队了吗?”看来炼狱的鎹鸦已经好好将緑的留言传达到位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味不明的犹疑。

“退队?没打算啊……等一下,这些都不要紧!我能知道你为什么会在火车上的原因吗?”緑只想关心重点。

“因为任务啊。”

“什么任务?”

“不重要,反正鬼已经死了!”

“不重要?哪什么重要?”

“你活着最重要。”

“你在无限列车的原因,跟我有没有遇到危险有关吗?”

环境太暗,緑似乎看见默不作声的他眨了几下眼。一阵扑扇声打断了对话,两只爪子紧抠住了緑的肩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肩上说道:“我一不留神,就给你跑出来了啊。”

冈依照约定从始至终都在她附近盘旋,她一下车也立刻追上。这就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刻,緑用只有它能听清楚的音量下令:“现在去总部带人来这,特别是医疗队,然后让他们先离我们远一点,见机行事,知道了吗?”

“好好好。”冈敷衍地回答,即刻出发了,小嘴碎碎嘀咕抱怨,“跟着你就是劳碌命,没一刻闲的。”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现在——”緑的话未说完,她听见炼狱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会告诉你的,我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的。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也没必要。”他无可奈何地挠挠后脑勺,“先等我们离开这儿再说吧,现在不是长谈的时候。”

一股恶寒侵入心扉,緑打了个寒颤,汗毛倒立。直觉告诉她,他们当下已经没有机会离开了。风吹得不自然,月的清辉也阴瘆了几分。当一对冰冷的金瞳如幽冥鬼火在夜色中闪现,緑和炼狱都看到了那底下刻的“上弦之叁”。

她低声对炼狱说:“走不了了。”

(三)

又见面了,猗窝座。緑心乱如麻,心脏跳得像从高空俯冲下来,是类似失重的悸动。他对她而言早就不陌生了,可是每次见面,身体必定会感到一种出自本能的威胁和恐惧,像见到狼的鹿那样高度警觉起来。

“你,是柱吧?”这话是问炼狱的,和从前一样,猗窝座视她为空气,“我是猗窝座,报上你的名字来。”

“我是鬼杀队的炎柱,炼狱杏寿郎。”炼狱回答的声音沉着,同样进入了应战的警戒状态。上弦微眯起眼,仿佛能看穿人。“你的斗气很不错,我一眼就知道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成果。几十年遇不到几个能像你一样的人,杏寿郎。我期待与你交手,不过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提议呢?”

“不要。”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还没说,你怎么不先听一下是什么。”猗窝座并不恼怒,只是笑了一声,“你也变成鬼吧,怎么样?相信我的判断,你绝对值得变成鬼,比你做人还要有意义得多。”

“有意义?做鬼能有什么意义?”炼狱一边说着,一边腾出左手挡住了緑,示意她退开。緑仍不退后,只是默默地往边上挪了几步。

猗窝座拗着手指,平静地回答:“你要是先明白的是做人没有出路,也没有意义。因为人类太弱了。你觉得当一只朝生暮死的虫子很有价值吗?那就是我现在看你们的感受。你应该再提升一个层次,等你的眼界能达到鬼的高度,你就会承认我是对的。”

“我拒绝。我是不会变成鬼的。我们确实有数不清的缺陷和弱点,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很可悲,可我不想就此选择变成鬼。比起怨怼和逃避,我愿意作为人去努力变得更好。所以我不会放弃或是背叛作为人类的身份。我,炼狱杏寿郎是人,并且只会是人。”

“你不懂力量的价值吗?作为人,你能前进的范围太有限了。你永远无法超越鬼,我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类打败我。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你就要轻易放弃吗?就为了固守所谓的尊严?听好了,杏寿郎,今晚你会死在我的手上。如果有一只活不到第二天黎明的虫子向你讲什么作为虫子的尊严,你不觉得很可笑么?它连活着都无法保证,竟敢妄议空洞飘渺的概念。”猗窝座摊开双手,耸肩揶揄道。

讲不通,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緑感到炼狱的静默下有怒气暗涌。在他爆发前,她忽然插进对话,像一把刀凌厉地切进凝重压抑的空气里:“那你认为力量的价值是什么?你又不是为了生存。你已经是上弦之叁了,没有多少鬼比你强。你们鬼靠吃人变强,你想要更强就应该把我们吃掉。但你没有这么做,还劝炼狱先生也变成鬼,这不符合鬼的竞争习性。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追求力量?”

猗窝座破天荒回应了她:“上弦之叁还不够……弱小是悲哀的罪,我不能停止变得更强!”

他还是没有回答力量的价值,緑追问:“是什么样的悲哀?为什么弱小会是罪?你怎么定义强者?”试图靠近和触碰猗窝座绝对禁止的边界线。上弦之叁自命不凡之下掩盖了一段他自己都回想不起来的过去。即便緑曾经对前前世时听闻的故事还有些许印象,但也不至于天真到认为随便几句话就能刺激他去回忆,可她实在无法忍受他似乎安于现状的模样。明明他是那么愚蠢,和可怜,她几乎都要同情起他了,又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毁灭你,与你无关。”猗窝座是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说完后他自己讶异地愣了几秒。緑和炼狱也怔住了,敌对的双方竟在这一瞬间心意相通,他们都能理解这句话蕴含的残酷无情。那一刻他们都感到了一股熟悉、宏大、却没有目标的恐惧,随时会被与己无关的毁灭所碾碎的恐惧,甚至连一声悲鸣或叹息都不能发出。猗窝座十分罕见地感到心跳漏了几拍,他不喜欢寻根究底,懒得去思考原因,因此很快就把这点异常忽略掉了。

他在停顿后补充道:“一昧苟活的弱者为了存活,会采取卑鄙的方式。只要变成弱者就该去死!活着也是浪费!”

緑嗓子一紧,轻声问:“你被毁灭过吗?”

“不。”他高傲地仰起头,“那是你们的宿命,不包括我。”

緑嘴角一撇,随后吐出一个词:“懦夫。”

“你说什么?”猗窝座挑眉,额角青筋虬结。

“我说,你是懦夫。”她拔高了音量,让他听得明明白白,“你追求力量的方式会让你永远不能满足,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成为最强的存在。你想要变得强大,是因为想将这份力量为他人所用啊!可是,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变得再强对你来说还有意义吗?还有价值吗?你跟幽魂似的徘徊在世间,全盘否定了曾经的一切!这算什么顶天立地?!经历过黑暗后却同流合污是软弱的堕落!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强大。猗窝座,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是鬼舞辻无惨吗?‘没用的狛犬’,他都心知肚明啊,知道你会软弱得成不了事,还起这名羞辱你啊!”

句句掷地有声的抨击砸在猗窝座的神经上。上弦之叁居然被一个女人鄙夷了。她摆出了一副自大的姿态胡言乱语,还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她会干扰他和炼狱的对决。必须要让她闭嘴!必须要让她消失!猗窝座在炼狱的视野里瞬间逼近,朝緑的方位挥出了鲁莽的一拳。他在刹那间也侧身扭动手腕要拦下,却意外发现不需要。

因为緑早已不在原地了。在猗窝座的拳头靠近前,她已经看穿了轨迹,凌空而起翻跳到他的上方避开。扑空的铁拳在砸碎大地前收了回来,不料赤色日轮刀挥斩而下,把那只刺了墨的腕彻底切断。猗窝座反应果断,在断口再生的同时转而攻击炼狱。再生完毕的拳头撞上坚硬的刀刃,发出令人心颤的巨响。猗窝座忽然感到背部火辣辣地绽开,后背一大片血肉都被那女人削去了。

一切只发生在不足十秒的时间内。猗窝座灵活地应付两方夹攻,他有自信能在不杀死女人的前提下与二人战斗。虽然会影响与炼狱一对一对决,但当下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杀掉碍事的人。”鬼王威厉的声音在颅内响起,是大人的细胞在蠢蠢欲动。不该留她一命,猎杀的本能难以容忍,但猗窝座以诡异的强韧精神压抑着杀死她的冲动。有时他也憎恶自己这种没由来的坚持。

“猗窝座!你辜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啊!”緑一面大吼,一面跳起突击。但猗窝座置若罔闻。她和炼狱一前一后,连续不断地举刀挥砍。日轮刀的火红烈焰与蓝绿寒光像两条不依不挠的巨蟒缠绕猗窝座撕咬,令人眼花缭乱。但他不单纯依赖视觉判断,脚下的罗针为他辨析刀路,便能够轻而易举化解了十几次针对脖颈的进攻。三方高速追击,所及之处尘土飞扬、草翻地陷。

这场厮杀是不对等的,只有炼狱和緑的伤势越来越重,猗窝座总在须臾间恢复如初,甚至渐入佳境。她好烦啊,猗窝座心想。他本想继续说服炼狱接受鬼血,却被她搅和得全无兴致。可他又隐隐兴奋起来,对手越难缠他越好战。有两个剑技出神入化的人和他切磋自然要比一个更叫他心潮澎湃!虽然他们在以命相搏,但猗窝座只把这场战斗视为一次提升自己的决斗。不知不觉间,他也把緑纳入了“对手”的范畴,而不是一个不可杀害的古怪异类。他依然不会率先主动攻击她,但逐渐会在察觉到她的刀接近时回以拳脚了。当“破坏杀·脚式·飞游星千轮”以迂回曲折的路径、从多重角度暴烈猛踢向他们时,血鬼术的闪光几次照亮了她的面庞。

她的脸色由剧烈运动后的潮红转变成青白,目光坚毅的双眼一直锁定他这个目标。緑明知在失血,却继续把全集中呼吸调动出来的能量尽数用在战斗上。她舒展双臂,将“时之呼吸,终式·四时轮回”极致地释放,好似进入了一个奇异的领域。每一个动作在猗窝座眼中忽快忽慢,迷惑了他对时间流逝的感知。罗针对她失效了,他不能预判到这个人的行动。为什么?不确定感令猗窝座倍感烦躁。那柄刀在缓缓落下,锋利的刃却毫不滞涩地破开鬼的皮肉和骨骼,准确地贯入他的心脏。然而手腕一扭就出现了她意想不到的情况——猗窝座居然收缩了跳动的心脏,紧紧卡住了长刀!让她无法向上切开颈肩或拔出,她奋力拽刀也无济于事。僵持不下之际,猗窝座捏住刀刃正欲折断。緑在察觉到他的意图时迅速反应过来,踩着猗窝座的腹部猛蹬,凭借着那野蛮一脚的力挣脱出来逃开。他被突如其来的力踹得后仰,狼狈地后退半步。在稳住身子前,这意外的破绽被另一个人抓住了机会。

“奥义·炼狱!”

酷烈的火龙卷烧着夜色滚滚奔来。凶猛的赤刃倏然砍进猗窝座的右肋下,斜向上足足削去了他半截胸膛!不能犹疑!必须一鼓作气砍断鬼的骨头、连带切开脖颈!猗窝座快裂成大小不等的两半,刃上的火沾在断裂面上,恨不得烧进骨髓里。炼狱已头破血流,血流淌过脸,与左脸上的深红斑纹融合在一起,被火光照耀的整张脸红得骇人。他咆哮着使劲,鬼的一拳已经砸在他的右脸上。大脑嗡地一阵震荡,炼狱猛眨眼,几乎要昏过去,仍咬紧牙关不敢卸下手上的力。他目睹反方向的位置,另一把刀卡进了猗窝座的颈骨缝隙里。

被背袭的猗窝座勃然变色,果断用左手反手抓住了要努力斩断后颈的长刀,抬脚几记“流闪群光”踹飞前方的炼狱,右臂同时大力肘击后方的女人。右肘直击腹腔,緑也被撞开了,一下倒在地上捂住肚子。猗窝座冷冷地环视两个遭到重创的剑士,拔下脖子上的刀,折成两半扔到一边。他惋惜的同时也在欣赏。他思忖:这个叫炼狱杏寿郎的人倒称得上是个得道的武者。但是假如再度向炼狱发出邀请,他是因为扛不住伤痛才答应的话,不如把他杀了比较好。猗窝座十分矛盾,既期待炼狱能认同强大即王道的道理,又希望他能以磊落坦荡的姿态英勇赴死。

不远处的炼狱半跪在地上撑着刀柄不至于倒下,他疼得牙齿微微打颤,坚持向緑劝道:“逃吧……列车走了,不用顾虑谁……快离开!”

“没关系的,炼狱先生。”緑不敢大力呼吸,呼气,再稍微深吸一口。她竭力沉着地回答:“不要叫我走,要我活在没有你的世界还不如今晚和你一起死掉。”

“不可以!”

“你还不明白吗?”她朝他偏过头去,内脏一痉挛,呕出了一口粘稠的血。她仍要忍着剧痛,像要哭出来似地,声音嘶哑地喊出了隐藏了许久的心意:

“因为我爱你啊!”

“我想和你去同一个地方,杏寿郎……”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吗?如泣如诉的表白一再重复,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捅进炼狱的心脏,仿佛有真实的痛感。他露出了脆弱的恍惚神情。猗窝座本该对身为强者的他表现出这种神态而感到轻蔑和恼怒,可他没有。他的目光也顺着望向緑,对上了她的视线。女子悲哀的目光沉默地凝视他,左脸上浮现出一条黑色双螺旋斑纹穿过了发红的眼睛。比起斑纹,猗窝座更在意她嘴角蹭开的大块血迹。那血迹和目光,都像是无声的谴责。

痛,额头忽然痛得要裂开了,猗窝座惊骇地摸了摸额头。他不怕痛,可是这次头痛很难受。无缘由的、空白的恐怖感呼之欲出,他好像忘记了什么……是什么……心脏好空,脑海里尽是破碎的画面:晴空下的道场庭院,雪白的道服串在竹竿上,背面硕大的“素流”二字漆黑醒目。风吹进道服,把它吹鼓得像一张小帆,“素流”也有力地撑起来,明晃晃地立在他面前。不知怎的,这两个字烫在了他心上,炙烤出一阵灼热的痛,立马又有几百只蚂蚁啃咬的痛痒感,连绵细密,十分折磨。

——素流?是什么东西?妈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它是某个禁忌的、重大的秘密。

——是我做人时的记忆?哪又怎样?既然已经忘了就用不着想起来!不要想了!

他想要抹去这幅情景,想要杀了炼狱!但是那女的要怎么处置?双手攥紧蓄力,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要继续进攻,忽然刹住了车。因为他没想过的点子产生了。他松开拳头,朝緑一步步走去,不容回绝地轻声询问:

“你也变成鬼,怎么样?”

他第一次向一个女人发出鬼化的邀请。这在猗窝座的世界不亚于开天辟地的一道惊雷,轰然颠覆了过往的准则。不久前他还希望她消失,现在他又怕她死掉。那两个人愕然地瞪着他,无话可说。

——为什么我要在乎一个陌生女人的死活?可是……我不要看到她死!

不是因为怜悯,更不是出于喜爱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情感,只是好像她死了,就会暴露出某些惨不忍睹、恐怖至极的难堪和憾恨,是会动摇生存根基的危害。猗窝座本能地极力避免事态恶化至此。

“都变成鬼吧!”他大声怂恿,激昂地劝道,“今晚你们用不着死掉!你们拥有被大人考验的资格。与其白白送死,变成鬼就好了。杏寿郎,真正对你和你同伴好的做法,是做鬼才对啊!”

——答应我!答应我!

没有尖锐的指尖可以把自己划出血,猗窝座竟迫切到扯断了整个左手,右手在下接住了一捧流下来的血。他把鲜血淋漓的右手掌伸到緑面前,后者的唇色更惨白了。她出了很多汗,紧盯着手掌的瞳孔骤然放大,完全暴露出了害怕。猗窝座也清楚原因:她现在手无寸铁,在跑去几米外拿回刀前,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捏碎她的头骨。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或者第一个动作,都关乎性命。

她刚开口就是勉强清了一下嗓子,说了些奇怪的话:“……她在等你。我答应过那个人,会实现她夙愿,你就是她的愿望……”

她?谁?谁在等我?幻觉再度出现,还是庭院里悬挂的那件道服。他见不到半个人影,却能感受到有谁在道服后面。好像有一双手在衣服另外一面整理拍打,微微印出小小的轮廓。

道服在慢悠悠地飘舞,仿佛时间慢了下来,他看不见对面的人。

他想把自己的手印在轮廓上,确认那个“存在”。

——你是谁?

——你就是答案吗?

“所以我必须要让你死。”她的话把猗窝座拽回冷冰冰的现实。他迅速恢复冷静,今晚几次差点出了差错,不能再继续了。

緑眼看右手握紧成拳,每一瞬都有一分钟那么长。那个幽灵女孩的名字是什么?她绞尽脑汁回忆,身体先自动动了起来——扑上去拦腰抱住了猗窝座。罗针识别不了没有杀气的环抱,攻势猝不及防地被化解,他的拳头悬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了。緑才不是要和他亲近,只是为了给炼狱创造机会,祈祷他能发挥出奇迹般的默契。

炼狱抓住了时机,压低身子迅速迂回走位,甚至不忘顺手抓起緑的断刀,单手使出炎之呼吸的奥义“炼狱”再一次正面直攻,避开了下方的緑,单杀向猗窝座的脖颈。身经百战的猗窝座坚信自己能够挥拳打飞刀,并且另一拳可以穿透他的血肉之躯!斗之鬼算漏了一个变数,挂在身上的女人突然跳起来抱住他的左胳膊,原本可以打在炼狱身上的“鬼芯八重芯”打在她身上和空气里。緑被砸在肩上的一击弹开,干扰了炼狱行进的刀路。赤色长刀也被意外击裂成两半,脱离出手,飞到边上。但不妨碍炼狱用另一把断刀砍中猗窝座的脖颈。炼狱砍不掉坚硬的脖颈,双方怒吼着较量。

緑捡起一块赤色残刃狠命投掷出去,正中猗窝座额头中央。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头上的残刃,緑已握住短短的赤色断刀前来助阵。在猗窝座即将摆脱炼狱时,她也砍中了脖颈,却也是一时砍不断。

“没有时间了!再砍不下来我们都会死!”她的内心叫喊着。偶然瞥见脚下雪花形的罗针,刹那间的灵感照亮脑海。緑不假思索,艰难地呼喊出那三个音。

“こゅき(恋雪)!”

这三个音是强大的咒语,让黎明、剑士、火焰和长刀都消失了。猗窝座又回到宽阔的庭院。

“恋雪小姐。”

“我在这呢。”那双小手掀开道服,好让手的主人钻出来笑盈盈地回应。苏芳色的眼底,绽放出纯美的小花。

“还以为你不见了。”他呆呆地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一直在哦。”她掩嘴轻笑,带有几分玩笑意味的俏皮。

现实里的上弦之叁身首异处,不止是死于日轮刀,还死于那个名字。庭院的幻象消失,战场也消失了,猗窝座没有失去自己,而是找回了自己。

(四)

——这里就是生死交界?我被斩首了?可恶!为什么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分心?就因为那个……

“恋雪?”他无意识地重复出声。

一双小手突然拉住了他。“我在,我一直都在。”他回头望去,幻象里的女孩在啜泣,却坚定地不肯松手。“已经够了,回来吧,回到我们身边,回到我身边,狛治先生。”

你辜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晚上那人说的话回荡在耳边。他没有身体了,却感到一寸寸的寒意,马上又激烈地躁动起来。

——我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的空虚与弱小,想起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人为什么要拥有力量?我生来比别人有力量,可是不能让老爹恢复健康,不能让他吃上有营养的食物和药;我有力量,却做不到像师父那样堂堂正正地活着;我有力量,却守护不了恋雪小姐,让她失去了珍贵的、她那么期待的未来……没能做成任何一件事,我的力量,狗屁不如!

他在她面前重重跪下,反复道歉、忏悔、乞求她的原谅,号哭得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我存在的意义难道不是你们赋予的吗?不被接受,就成不了人。力量、公道、天理,没有你们,它们对我有什么价值啊!只有你们,是实实在在的啊!

做人做鬼都没有意义,狛治的生命应该在恋雪和师父死去的那天追他们而去。猗窝座追求了上百年的至高顶点,原来那里是一片荒芜啊。

有她在的世界一片光明灿烂。下雨了,是太阳雨。阳光中的暴雨,是她流淌了百年的眼泪。因为她的泪流了百年也不曾枯竭,如今终于负荷不住这份沉重,倾盆泼洒下来。泪雨冲刷全身,洗去了束缚猗窝座百年的枷锁,将他恢复如初。

他终于懂了,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能够填补空白的甘露。她的眼泪令猗窝座,或者说狛治既心痛歉疚,又感到豁然开朗的慰藉和安心。只要她还会为他流泪,就说明他没有被她放弃。渴盼爱与死一体的决意与热望令他不再拒绝死亡。

“我们一起去往同一个地方吧!恋雪!我想和你去往同一个地方啊!”

“当然了,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啊。欢迎回家,夫君。”她笑中带泪,却温柔地吻去了他的泪水。

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孤独地流浪了。徘徊了百年的孤魂们相拥着彻底消亡,他们拥抱得太紧,以至于看起来像同一个人。唯有一句深沉的“谢谢”,长久地回荡在生死的境界,发出悠长的回响。

(五)

猗窝座死了。

鲜红的初日昭告新的一天来临。总算是,结束了。緑感觉自己无福享受新的一天,没有力气为伤口止血,没有力气动弹,没有力气转动脑筋了,完全是依靠某种神秘力量保持站立。日出的光芒在视野里极速退缩,伤痕累累的炼狱,离她好远。他看起来也糟透了,却努力朝她走来,好像在说什么。她听不进去,只看得懂他的目光。

想告诉他:别担心,我只是……

她虚弱地喃喃自语:“有点累了……想休息……”

身心疲惫至极的她倒了下去,温顺地坠入了长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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