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五十九回 未来之约

(一)

“如果时间能重来的话想做什么呢?”

“我要早点告诉伊黑先生,我喜欢他。”

“我要让他知道他有多么好。”

緑自省察觉,最近想到“如果”这个词的频率比以往多多了。循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未来的愿望带回过去,消灭一些“如果”。不过,是她的错觉么?总感觉面前的伊黑小芭内在回避她的视线。他越是躲,她越大咧咧地目不转睛,想要稍微弄清楚这家伙是否值得好友托付。

緑不想以貌取人,但他的外貌的确不算受人追捧的类型。首先绷带遮去了下半张脸,能示人上半张白如石膏,是一种沉闷凝滞的白。纤窄的鼻梁和墨黑的细眉吊起两只异色吊梢眼,左蓝右金,瞳色森然美丽,却没有一只会释放亲和的善意,更接近野兽的冷峻。其次多层次的披肩发垂下时,会像布帘挡住好不容易露出来的脸,不知是否刻意如此,但成功地散发出一股孤僻敏感、生人勿近的气场。这个短小精悍的男人披着一件黑白条纹相间的长羽织,颈肩处还盘着一条吐信子的红眼白蛇,真够神秘古怪的。

緑想起她那个与沉闷为宿敌的朋友,像只单纯快乐、羽翅蓬松的粉毛小母鸡,走到哪都播撒暖洋洋的喜庆。蜜璃天性多情,一有好人好事,她就怦然心动,爱与感动一触即发,丰沛到要兜起来分享给一圈友人。她到底是看上这个冷冰冰的人哪里了?这个人果真适合蜜璃吗?她的爱情是一种错觉和遗憾,还是确有其事呢?他又是怎么看待蜜璃的?緑希望蜜璃在有限的人生里尽可能美满,又不想朋友经受无谓的情伤,还是慎重些为好。今日她来找他对战,刚好趁此机会观察观察。然而走进道场后,她站在大门处呆若木鸡。

约二十名剑士被粗麻绳捆在道场内一根根木柱上,横陈或直立,也有面朝下吊着的。每个人的嘴巴都被贴上了,见到緑,能扭头的几位纷纷投来求救的婆娑泪眼。差点忘记了,蛇柱“曾经”也是这么训练队员的。

架不住那么多可怜的眼神,緑结结巴巴地向前面取木刀的道场主人替他们求情:“啊,那个、伊黑先生,要不先给他们松松绑,我们再开始?他们又不是犯错了,何必捆着他们?”

奈何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要,别管他们了,就是因为犯错才会被捆着。”

“什么错啊?”

“弱小之罪、健忘之罪、浪费我时间之罪、让我不爽之罪,大概就这些吧。”他冷酷地大手一挥。緑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严格的老师啊,不过你把他们绑在这,也不见得他们能有长进啊。”

“哼,先长记性吧!不用管这帮蠢猪。”伊黑尖酸地说,丢给緑一把木刀。剑士们个个不能动弹,目光却明显颤栗起来。緑接住空中飞来的木刀,转手放下,提议道:“既然我们是来对战练习,要不要来点真实感?”对方歪头问:“比如?”

她胸有成竹的微笑邪气十足,左手大拇指抵住刀镡,鞘内发出清冽的钢刃滑动声:“当然是用真刀啊,就在这里打。”刀尖指点着这帮人中间狭窄曲折的空地。若是她能拥有我妻善逸的听觉天赋,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悲鸣瞬间充斥在道场内。不过即使没有天赋,她和伊黑都听得见那些被胶布贴紧的嘴里滚出“呜——呜!”的咆哮,剑士们强烈反对她的馊主意。伊黑意外此人原来比他更狠,挑眉质疑道:“你到底想干嘛?”

“没干嘛呀,就是想和你赌一赌。我会用刀挑断他们的绳子,你想阻止的话请自便。顺便让他们好好观摩我们的走位和刀路。赌赌看是我解开的人多呢?还是你挡下的多?”她耸肩说道,把右手的木刀随意地倒杵在地上晃来晃去。

“有意思。”被挑战的伊黑算是答应了,丢开了木刀,按住刀鞘的暗扣,左脚移后一步压低身子预备起势。身不由己的剑士们内心哀嚎:“救命啊,以为来了个救星,结果是另一个更可怕的疯子!不要拿我们下注玩我们的命啊混蛋!”

任凭“人质”的脚抖成筛子,两位柱压根不顾忌他们的心情,在其中疾速穿梭。他们的身影变幻莫测,都不按常理出牌,令人目不暇接。在头两次要斩断麻绳的尝试被出其不意的双刃蛇形刀打劫后,时柱似乎改变了主意。第三次靠近一个捆在转角处的剑士时,斜前方的蛇柱看破了她的意图。银刀抬起切入格挡的空隙之际,她的马尾猛地一甩,转进视线盲区蒸发不见了。

在上面!镝丸缠紧了尾巴提示他。他仰首见她腾空翻了个跟斗,耳语般念道:“时之呼吸,冬之语·雪飘人间——”闪着细碎青光的“粉雪”迎面呼啸而来,转眼要将他覆盖。不足为惧!“肆之型·头蛇双生”在伊黑的刀尖窜出,宛如双头巨蟒交缠着张出血盆大口,竟硬生生吞下了片片雪光。凌厉的刃风擦过剑士们跳动的眼睑,几乎要割破皮肉的距离令他们胆颤心惊。待伊黑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已经迟了。那个女人的真正目标从来就不是他,她甚至在落地前灵巧地猛踏了一下他的肩头,借势跳到隔壁走道去了,害得他差点踉跄。

这场粉雪顷刻化为温润的细雨,“春之语·润物无声”的漫漫雨丝拂去了那边的人的束缚。解脱了的青年们一边胡乱道谢,一面屁滚尿流地迅速爬走,逃出了道场。她要继续斩下一人的麻绳时,架子间的缝隙倏地杀出一条凶蟒,完美地死死“咬”住了刀锋,两把角力的长刀稍有偏差就会捅进同伴的腹腔——那人的面色青白交加,岌岌可危的肚皮急促起伏,把一声“咿……”的呜咽挤出喉咙。离他近在咫尺的时柱,表情像是和他背后的蛇柱杠上了,两道好胜的浓眉拧在一块。下一刻,它们孩子气地高高一跳。只见她使了些巧劲,顺势压低他的刀挑破麻绳,还故意把它卡进木头里,然后趁机得意洋洋地逃跑了。紧接着她横扫一挥,“夏之语·簟纹如水”的刀路工整笔直地划过一个个剑士的身侧,令人心沁出清爽的凉意。

这个女孩虽然曾是炼狱的继子,连糊弄带忽悠的作战风格却和炼狱的光明磊落截然不同,满是古灵精怪的劲头,真不知道她都学了什么。场上只剩下四五人,再不打飞她的刀,伊黑就要输了。“伍之型·蜿蜿长蛇”飞快地游走,追逐她的轨迹,破坏掉每一次行动。她不甘示弱,伊黑也步步紧逼,后者看似马上要占据上风,最后却忽然略有踟蹰。

拔刀本来意味着动真格,他只会杀戮,不会游戏。他怕热血上头,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就往她的脖子上抹去,把同僚练习变成血光之灾。他放弃了继续追拦,在包括明日緑在内的人们的不解中拉开距离,收刀入鞘。

“算了,你们走吧。”他朝那几个人丢下这句话,好像玩到一半弃权的玩家。“你干嘛啊?”緑虽纳罕,但也挥刀将剩余麻绳尽数斩断。那些剑士们傻愣在原地,自由了也不走。“还不快滚?”他疾言厉色地再次强调,他们总算半信半疑地离开,偌大的道场仅剩下緑和伊黑。这样更好,緑心想,故意开玩笑:“怎么改主意了?感觉打不过我?”

伊黑只是冷笑,不作答。緑和他并没有熟到能读懂笑声的地步,还以为他是在掩饰,眼睛滴溜转转,随口问道:“话说,他们走掉了,还要回来这吧?”

“你放跑的,你负责收。”

“欸——”緑的嘴角撇得和尾音一样不情不愿,摊开手摇头,“那不行啊,他们都没通过你的考核。不行不行,一码归一码,我只是松了个绑又不是要放水呀,哪能便宜了他们!”

“真是任性。”伊黑讥讽她,她也立刻回嘴:“大哥不说二哥~你也不遑多让嘛。”伊黑的心陡然一沉,正怀疑能不能跟这个新人好好相处,她又跳到了别的话题:“不过,他们都跑了也好,就当给他们放几个小时假吧。刚好只剩我们两个,说话也自在些。”

“……有什么话是别人不能听的?”

“当然有啊,比如我们的朋友甘露寺蜜璃。”緑实在不喜拐弯抹角,尤其不懂谈论情爱的语言艺术,索性痛快地单刀直入,“听来我道场训练的男生们说,你很是在意她呢,她关照过的人也都被你狠狠‘照顾’了,还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她。”说“威胁”还更恰当些,她暗自揶揄。

“这跟你有关系吗?真爱管闲事。”他回避话题,捡起了之前扔在地上的木刀。緑原本和颜悦色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强压住不快,笑容更加明媚地讥讽:“那蜜璃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乐意对谁好就对谁好,你还替她‘出头’,难道不叫人困扰?小心蜜璃知道了讨厌你!”

此话一出立竿见影,伊黑果然绯红了半张脸,仍装镇定,语气则完全暴露了被戳穿的心虚和忐忑:“我只是不希望她受到无谓的骚扰。”他说的不无道理,队里多的是正当年华的荷尔蒙过剩青年,现在是最想吸引妙龄女性注意的时期。緑知道他们私下里最热衷的话题之一就是谈论在鬼杀队工作的女孩子,尤其是为人亲和、容颜娇美的恋柱和虫柱,一有机会就在她们面前孔雀开屏,没话也要找话。而来找緑搭话的,不是来掰腕子就是比剑技,好像她是个异性的兄弟。

“真体贴。”緑懒洋洋地评价,叉着腰专心抠指甲,“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方半天不言语。就在她要放弃得到答案,调整状态准备回归对战时,伊黑回答了她。

“……她是,让我重新认识了世界的人。对我而言,她就是这么特别的存在。”

“哇唔,那你会守护她吗?”总算有了收获,緑满意地乘胜追击,不依不挠地八卦。“你好烦。”绷带缝里吝啬地迸出几个字,伊黑的反应也不委婉。

“你到底会不会?!”

“你干嘛要问那么多啊?”

“这不重要!你就说会不会?”

伊黑被她审视般的庄重所震慑,支支吾吾回答:“要是甘露寺不介意的话……我自然会的,作为她的朋友……”緑失望大叫:“什么!只是朋友而已?你在想什么呀!”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你又是在打什么注意!”他脸红羞恼的样子倒有点人情味了。

“唉呦!我压根不重要,别管我啦!我问你,你只把甘露寺当成了朋友?”

“……那我还能要求更多吗?”

緑敏锐地识别出他压在曲衷里一丝含蓄的情意,便狡黠地露一点暗示:“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也许有人正等着你呢。”

理解了弦外之音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精彩,緑难得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四季的跳跃:从恋心萌动、生机盎然的春夏到悲戚寂寥、死气沉沉的隆冬。原本焊在上半张脸上的疏离好不容易被温情所融化,变得生动柔和,立马比恢复原样更糟——莫名失魂落魄起来。她不会知道,苦涩又深刻的自卑是怎么像巨浪一样盖过爱情的快乐,使他的心哆嗦着冷却下来。点点的萤火如何战胜黑夜?

“我不配。我不能耽误别人,更何况是甘露寺。”他沉郁地喃喃,深吸一口气转变回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你还练不练?”

是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让他有此念头?緑料想他未必肯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唉声叹气道:“不回应别人的感情不也是耽误吗?错过幸福的机会就不遗憾吗?人家怎么看你是人家的事,她未必会觉得被‘耽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感情,没准更相信你。好好琢磨下自己的过人之处吧!有的缘份,一生就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有了。好了,我就多嘴到这。这一局你可不能再突然放弃了啊!”

她用脚尖踢起地上的木刀,麻利地抓住,转而气宇轩昂地指向他发起挑战。

“正合我意。”伊黑竭力稳住被她的话语惹乱的心绪,拿出了比之前更认真的气势。

(二)

若要一一列举明日緑难以回绝的事物,甘露寺蜜璃亲手制作的炸猪排三明治和烤松饼必然会在名单上,尤其是顶着半融的黄油块、浇了一大勺浓稠蜂蜜的厚松饼。现在她坚定且利落地切下一大块,叉起来滚动侧边,确保均匀地蘸好了一圈蜂蜜后一口全塞进嘴里,充分咀嚼后咽下。在一刹那的满足的空白后,大脑意犹未尽地提醒她:

哦,她应该要和甘露寺对练来着。

每次都会演变成这样:办什么要紧事前先喝茶吃点心。因为这家的主人奉行“先把肚子填饱了、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的信条,而且緑认为放着刚出锅的热松饼冷掉,是对美味松饼的失礼。哪怕填饱肚子会使对战时有想吐的风险,她也要先享用再说。

“蜂蜜松饼配猪排三明治,蜜璃,这样搭配真是行家。你害得我不想停下来了。”她忍不住交替着咸甜两份点心狼吞虎咽。甘露寺骄傲又热情地替她倒红茶,问:“要不要再切一份三明治给你?”

“天啊,不行!虽然再来三个都可以,但我真的不能再吃了。”緑用残余的理智婉拒,啜饮红茶作为结束,“多谢款待……这下我得歇会才能打了。”

“正好我们可以聊聊嘛。这段时间太忙啦,好久没一起喝茶了。”甘露寺的状态无比松弛。论精神的强韧度,甘露寺与炼狱简直不相上下。即便是在全队集训备战的紧要关头,她也能挤出时间偷偷准备茶点招待朋友,训练时却毫不含糊。只有在她和炼狱身边,緑才能够被他们的张弛有度感染,略微从高压中喘口气。她凝神关注圆桌对面低头倒茶的女孩,薄翅般的浓密睫毛扑簌,让浅青色眼瞳在光影中酝酿出两汪娇滴滴的碧水,流转在粉嫩鲜焕的面颊上。两颗天生对称的小痣恰到好处地点在两侧的面中,俏皮灵气又惹人怜爱,估计也点在了某个人心上。总不自觉翘起的嘴角和小而尖的下巴上,还粘着几粒侥幸的吐司屑。“秀色可餐”这个词就像为她量身打造的,但她绝不是软弹的甜麻糬,緑联想到蜜璃舞刀弄剑的姿态,决定修改成咸甜适中、外酥内糯的点心。

她们像两个普通人家的姑娘,聊桌上的美食,聊日常生活的大小琐事,并不过多提及鬼和鬼杀队。緑抱着胳膊搁在这张小圆木桌上,它一次又一次地盛放琳琅满目的精美茶点,一次又一次地串起女孩子们的散珠一样的话题。光在上边不厌其烦地匍匐爬过无数次,时间在上面轻轻一滑,更迭了几次生命。人看起来还是这两个人,食物来来去去,聊过的话随着窗外吹进来的风飘光了,不变的似乎只有这副谈笑的光景。恰恰是这种最难以记载进史书的日常,才会是緑心中最难复刻的梦。“一期一会”与她而言不是抽象的诫言,是哀伤又沉重的预言。

若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和你喝茶……

“蜜璃,你梦想过什么吗?”

“肯定有呀。”她害羞地笑了起来,“谈不上正经的梦想,但我小时候确实想象过呢。你不许笑哦,我以前啊……想当和菓子屋的老板娘呢!因为这样就可以随便吃点心吃到够啦~”

“很可爱的梦想啊,那后来为什么不想了呢?”

“因为爸爸说我想吃多少都会给我买。不过我真的好喜欢做点心,和菓子和洋菓子都难以取舍呀。”

緑微笑地放下茶杯问道:“蜜璃,那你现在还有没有想以后的事?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们不再需要杀鬼,你准备做什么呢?”

“嗯……还真没怎么想过耶。”

“开一家洋菓子屋如何?你的蛋糕做得这么好,一定会很有生意吧?”

那是甘露寺从未设想过的未来,她不禁两眼放光,同样放下茶杯,专注地听緑继续讲:“位置要是能选在市区的街边就好了,最好是在百货公司附近。既卖蛋糕,也可以卖面包。摆几张小桌,顺带卖茶叶。客人逛累了,可以进来选一块蛋糕,选一种茶叶,坐着喝茶休息。”

“啊!西式茶屋!那不就像咖啡馆一样?”

“是啊是啊!就像一个迷你咖啡馆!可以在门上挂一个小铜铃,客人一推门就知道。还可以摆一台留声机,买些唱片来放。”

“对啊,我怎么没想过呢?吃甜点的时候最幸福了,如果大家品尝到我做的甜点露出了笑容,那比我自己吃还更快乐!太棒了!小緑,我觉得你应该和我一起开!我来做点心,你来招呼客人,怎么样?”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构建了共同的幻想: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客人推门走进那个有大玻璃窗的时髦洋菓子屋,一进门,活泼的乐声会跳过来欢迎。粉色长辫的女孩托着两大盘热气腾腾的面包轻盈地从后厨转出来,往实木架子和玻璃橱窗摆放。另一个挽着马尾髻的女孩在柜台后从容打包点心,或着取出成套的进口瓷茶具泡茶。清脆的叮铃声一响,她们不约而同笑容可掬地道出“欢迎光临”……蜜璃和緑仿佛已经身处那个香气氤氲的忙碌小世界,陶醉其中。

“可以啊。”緑轻轻回答,“蜜璃,我不是随口说说而已,我想实现它。所以,我们一起活下去,好吗?”

“那当然啦。”甘露寺说完,直觉地感到緑的些微怪异。对方依旧浅浅地微笑,眼神却远非做白日梦的天真,既闪烁着悲切的乞求,又包含了孤注一掷的决然。然而这种眼神只是短暂地停留,不一会被她眨了下眼掩饰过去,仿佛刚才所见都是错觉。緑又开朗快活地说道:“一言为定!可能开店还有点久远,就说近一点的话,你明年要不要跟我和炼狱先生去挖笋呀?水柱家有一大片竹林,前天我去找义勇对练,就盯上了竹笋。想春天就找他买,他说用不着花钱,跟他打声招呼就可以带篮子去挖啦,还可以用他的小锄头。”

“我要去!小緑和富冈先生很熟吗?原来他私底下这么大方呀!你不要告诉他哟,我原以为他是个扭扭捏捏的人呢。”

“也没错啦,那个人看起来不爱搭理人,其实就等着谁主动来找他玩。但他也不是唯一一个会别扭的。”

“什么意思呀?”

緑有意藏起笑容,目光耐人寻味。

——蜜璃,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我发现伊黑先生也很不坦率呢!”

“啊?为什么这么说啊?”一听到这个名字,甘露寺果然更在意了。緑假装欲言又止,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感觉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他,让他很苦恼呢。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吗?”甘露寺摇头,緑添油加醋道:“他也没和我多说,也许是不想让你担心吧!可是他看起来糟透了,连我都有点担心呢。不知道受过什么打击,他觉得自己很差劲,对自己评价很低。这么消沉,可怎么是好!”

“到底是怎么了呢……”她忧心忡忡。緑趁热打铁:“哎哟,不如你去看看他?把跟我的对练调成跟他不就好了?”

“啊?可以吗?可是道场里的大家怎么办?”她问。现在每个柱的道场都有集训的队员,緑今天不在大本营,特地把人都带来了恋柱道场。此时这个道场里有两小队人。緑大手一挥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他们交给我,今天下午的集训我来带就行。你就去找蛇柱呗,顺便带点你做的三明治,去让他振作起来,用你的爱心化解他的烦恼!”

緑最后还认真地对她比了个爱心的手势。甘露寺的脸,连同耳朵和脖子整个儿被熏红了,不是拨刘海就是摸辫子,语无伦次:“什么呀!呃啊、真的可以吗?怎么办?我要和他说什么?”

“简单,干脆把你的心意告诉他好咯。”緑淡定地往杯子添了茶,说得轻巧。

“哎呀!这不会太过了吗?”甘露寺尖叫,“再说我是个女孩子啊!这种事说什么都得是男生来开口才合适吧!”

“唉,蜜璃呀,你都为了觅得良缘加入鬼杀队杀鬼了,顺便再告个白有什么嘛。”她把这事说得像买菜顺便抓把葱一样理所应当,“重点是,要让伊黑对自己有信心。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知道,现在的他也是有人喜欢的。你的心意就是最好的鼓励!”

这番话说得她动摇了,甘露寺垂下头考虑她的提议,双手忙着捏搓发梢: “他……不会觉得我是很随便、很不检点的女孩子吧?”

“如果他真这么认为,那这种男的就不配你放在心上了。伊黑小芭内,出局!”緑把玩着切松饼的银餐刀,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往空气猛切一刀。甘露寺捂脸道:“真的没问题吗……啊啊,我还是觉得做不到!完全说不出口!要是都是我自作多情就完了,丢脸丢到家了。万一说了之后更尴尬了怎么办,我以后要怎么面对伊黑先生……光是设想,我的手就全是汗了……”

“蜜璃,这不是丢不丢脸的问题。要是你认为伊黑是一个值得你尊重和爱惜的人,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得到幸福呢?主动一次,皆大欢喜。退一步来说,就算这份恋情没有理想的结果,也不会有人因为被爱而苦恼,因为你的心意也是宝贵的,是理应被尊重和珍视的啊。你是勇敢的姑娘,是会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不懈努力至今的人。已经拼命走到今天了,就再大胆一次吧。有追求所爱的胆量的你,也会有受挫后再站起来的力量。若说整个鬼杀队谁最该如愿以偿,非你莫属啊!”

緑慷慨激昂的演讲将甘露寺感动得一塌糊涂,差点要落下泪来。低头擦眼角时,她忽然注意到腿上的草绿色条纹长袜,那是伊黑的礼物,也是她最喜爱的配饰。这次,是该轮到她来为他做点什么了。她抬起头,下定决心。

“好,我要去见他。”

友人的笑容和煦如春。为了给甘露寺鼓劲,她主动站起来去取小竹篮,一起打包三明治。

(三)

甘露寺攥着竹篮站在蛇柱道场外,全靠不停回想緑的话才不至于临阵脱逃。一路小跑过来,她的头发会很乱吗?篮子里的三明治没有散开吧?出汗了,队服上好像都有味道了,这种场合是不是该换件更好的衣服啊?见到他时要说什么呢?她毫无准备,可是这个问题,在见到伊黑小芭内第一眼就烟消云散。原来见到心上人是不需要打腹稿的,想说的自然会溢到嘴边。她和他同时开口:

“甘露寺!你还好吗?”“伊黑先生,你、你还好吗!”

她忍不住为这个巧合扑哧笑出声。见她有精神,疑惑的伊黑放下心来。“我挺好的,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你,就是那个……今天做了些三明治,想带给你尝尝。”她举起小篮子,能抽软刀绞裂木桩的双手居然在发抖。“唔,谢谢你,我还没吃过三明治。”伊黑接过来,她根本没发现他也在强装淡定,耳朵微红。

“是吗?希望能合你的口味!里面夹了炸猪排。”该说什么呢,下一句要说什么呢?我看起来自然吗?是不是特别傻?甘露寺越发紧张,右手捏住了左手的五指。

“那肯定花了你不少功夫,真是让你费心了。我一定会好好品尝的。”伊黑的表现也十分客套,好像他们不熟。他刚从密集的训练里抽出点空来,便邀甘露寺去道场边的家宅小坐。那里还清静些,免得人多眼杂。甘露寺沉浸在内心的兵荒马乱中,稀里糊涂随他去了,完全忘记对战的事,是呀,反正她又不是真的要找他对打,有更要紧的话。但他们真的要单独相处了,甘露寺的脑海却一片空白,头在发烧,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要怎么开口提呀?早知道问问小緑了,多一个人出主意好过我自己在这窘!啊啊——

“甘露寺?甘露寺?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回过神来,伊黑的手在她眼前晃悠。她赶忙回答:“哎呀,我很好呀!”

“是不是天气太热了?我去给你拿点解暑的东西来。”来不及阻止,他跑进里屋了,留下甘露寺坐在廊下怅然思忖。为什么呢?今天的伊黑态度依然柔和体贴,为什么一个有心事的人还能对她那么好?她是不是总是这样给他添麻烦?这烦恼令她感到甜蜜,又心疼,几近眩晕。不知是因为八月酷暑还是火热的少女情怀,也许兼而有之。伊黑拿来扇子、一小盆凉水和新毛巾,建议她用湿毛巾降温,马上又忙着要给她泡大麦茶。转眼间,被照顾的人倒成了甘露寺了,她捧着大麦茶万分忸怩,一会偷偷欢喜,一会又觉得自己不像话,实在矛盾。

“谢谢你,伊黑先生。我给你添麻烦了。”

“一点都不麻烦。”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甘露寺的中暑症状似乎更严重了,以至于平时能言善道的小嘴忘记了怎么说话。伊黑的声音像隔着雾传过来的,飘飘渺渺,不太真切:“甘露寺突然过来,我还担心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啦,我是来……对练,不对,送三明治,也不对……糟糕,我不该送你炸猪排三明治的,太油腻了,哪里吃得下呀?送人应该做点清凉爽口的料理。唉,我真笨,做事欠妥!”她双手捧脸懊恼道。伊黑则轻声否认:“没关系的,只要是你做的,肯定都很好吃,跟笨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垂落的刘海掩住了自己的目光,不好意思泄漏心神荡漾的秘密,同时也错过了甘露寺不同于以往的娇俏所代表的信号。大概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两个笨拙的人来回拉扯,迟迟不能切入正题,让一只路过的乌鸦口衔的坚果不慎掉落,奇迹般地弹到甘露寺头顶上,就好像心急如焚的明日緑隔空猛敲了一记爆栗。甘露寺顿时像被点通了任督二脉,一脚踢破了心里的窗户纸,气沉丹田,声如洪钟:“伊黑先生!”

“啊、呃,是!”伊黑莫名肃然,背挺得更直了。

“伊黑先生是、是一个好人!”甘露寺口齿清晰地大喊。

“……我是吗?”

“是的!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是这么认为的!”甘露寺努力直视着他,震惊地发现:他的眉眼没有惊喜。她第一次在那对异色的眼眸里看见迷蒙的暴雨。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但我能给你这种错误的印象,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卑鄙小人。对不起,我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也不值得你青睐。”这样就好,明日的暗示是真的,那他必须趁早推开她。甘露寺蜜璃怎么能够和伊黑小芭内在一起呢?他曾贪恋温暖的光明,当光明真的向他伸出手,他不敢接,懦弱地想要逃进熟悉的黑暗地带里。

他的退缩并没有伤到甘露寺,只让她更加心疼。她干脆站在他面前,直视他,不许他躲闪。比起自己的羞怯和面子,更想要去关心伊黑的心情,充分地表现在她的气势里。

“在我加入鬼杀队以前,我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烦恼。我染黑头发,装虚弱,只希望别人会喜欢我、选择我。可是,伊黑先生和他们不一样,你说过我做自己就好。我在你面前好放松。我能喜欢上现在的自己,是因为有你在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和伊黑先生相处的日子,都是既愉快,又美好的时间。你也和我想得一样吗?但是,你在其他的时间里都经历过什么?那是很艰难的时光吗?至今也还在困扰中吗?不想说的话,不用现在告诉我。不过……我们、能不能一直陪在对方身边呢?不止是伊黑先生陪伴我。我希望,不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当下在承受什么,未来要面临什么,都能允许我也和你一起。所以,请不要再向我道歉了,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因为……”

“因为我喜欢伊黑先生!我非常非常喜欢伊黑先生!我好想像你支持着我一样,支持你呀……”

一个能舞刀斩鬼的姑娘,在喜欢的人面前却快要站不住,尾音也弱了下去。可她眼前的暴雨就要倾泻出来了。伊黑看起来像要哭了,他忍耐着泪水,一把扯开了脸上的绷带,露出了甘露寺从来没见过的下半张脸:一道狰狞的旧疤从嘴角两侧延伸到颧骨,宛如紧闭的巨口。愈合的疤痕像扭曲的蜈蚣,可见当初划得有多深。他泪中带笑,是自暴自弃的笑容:“很难看吧?我的过去,就跟我的真面目一样,就是这么丑陋。我自私、软弱、冷酷,犯了大错,一堆人被我害惨了!我是罪人,还配站在你身边吗?甘露寺,你错爱了,你何必……跟我这种人在一起,是糟蹋了你啊。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确实令甘露寺触目惊心,但不是因为伤疤,而是他不惜撕开最隐秘、最自卑的弱点作为武器,想要吓退她的举动。他想象了无数次她看见这道疤后畏怯、嫌弃的反应,现在好了,她肯定会后悔——

“现在还会疼吗?”

她并不发怵,相反,她想要触碰它、抚摸它。

伊黑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爱人是不会恐惧自己的缺陷的,她会接纳它们,给予它们深切的爱怜。

不要再突然放弃了啊。

明日緑的话提醒着他,他不可能那么幸运,幸运到可以得到第二次带有爱的目光,何况,他其实只想要这一次,所以不能错过了。

“……不会了。”他喃喃回答,怔怔地由着她用指尖细细抚他藏了多年的疮痍。她慢慢微笑,笑中带泪,是包容笃定的笑容:“终于见到伊黑先生的脸了,跟我想象的一样好看。”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手指上,被她抹去了。“我想让这张脸重新笑起来,伊黑先生,请让我拭去你的泪水。”

他的爱是一朵小小的萤火,她则是璀璨的万千流萤,足以照亮那个蜷缩在过去的、孤寂的灵魂,令他敢于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意识到:爱与被爱是如此温暖的事。他曾无意在那两汪碧水里拂起涟漪,如今它们跳跃着争相注入他的心间,在里面滋养出了无穷无尽的萤火之光,抵御深邃的黑夜。

当日的集训结束已是傍晚,緑刚踏出浴室,站在后院搓干洗净的长发,冷不丁有团黑影丝滑地飘到脚边,把她吓一跳。头戴小花的鎹鸦丽是甘露寺的信使,替她捎来了快乐的口信,蹦蹦跳跳地模仿她的口吻:“第一次和伊黑先生吃东西了!虽然我们一起吃了很多顿饭,可从来都是他看我吃。今天他吃了我做的三明治。谢谢你,小緑,谢谢你让我踏出走近他的这一步!今天的我和伊黑先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以后,我们一定,会比今天更加幸福!”

(四)

八月二十九日,藏原仁来到时柱道场。他待在一片与自己相仿的人群中,看见老友明日緑立在最前方盯着场内的训练情况,忽然,她发现了他。在中场的休息时间,她低调地把他叫去了隔壁的客厅。客厅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摆了纸笔和墨砚的小书案。她让他坐在书案前,没好气地蹙眉道:“藏原君,谁让你来报道的?吉原一役才刚过去一个月,确定能出院了吗?”藏原缓缓弯腰,用手撑地,慎重地调整姿势再落坐在榻榻米上的一系列动作,更叫緑怀疑他身上的绷带都没拆完。

“是可以出院的,医生建议我适当活动。”

“你糊弄谁呢,医生说的活动不可能是让你来道场里空挥五百下吧?这里不是复健场所,是极限训练,你不要命了吗?”緑嗔怪他,猜测是他自己胡来,转而叹道,“为什么不好好静养,这么着急回来?最近基本没有任务可以出了。”

“传言鬼消失了,之后可能有大事发生,是真的吗?”藏原问。緑点头,淡淡地说:“是啊,所以要趁这段时间韬光养晦,尽可能做好准备吧。不仅是剑技训练,还有心理准备。”她用食指点住了藏原面前一叠白纸和空信封。

“既然你决定了提早回归训练,参加随时出现的大战,那就先写好吧。”

“写什……”“遗书。”

这是理所应当的,抱有觉悟的话就该留好遗书。他经历过九死一生的绝境,尚未彻底复原,象征阵亡的白纸又铺在他面前。他不急着拿笔,垂首凝视白纸,仿佛上面已经浮现出串串墨字:致爸爸妈妈、奶奶、阿部、三叶、四叶,以及,她……他不仅看见了无形的字迹,还看到斑斑泪迹透出纸张、晕花了墨字。回神时发现,写遗书本该是**的行为,对面的人却丝毫没有要留他独处的意思,甚至直勾勾地观察他,好像要扒开他的大脑,窥探检阅里面的思想。藏原尴尬局促地说:“呃,你还在啊。”

“藏原,你真的想写遗书吗?”

“不是你说要先写好的吗?”

“我说是这么说了,但是你真的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吗?”她的目光毫无奚落和轻视。藏原用指尖轻轻挠了挠脸,若有所思道:“你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鬼杀队会不会给我家一大笔抚恤金?”

“你在胡说什么啊!”緑惊讶地大叫。

“啊?不会有吗?”

“不,有没有抚恤金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难道你愿意为了家人,以死换钱吗?”

“嘛……万一真的那么倒霉的话,有抚恤金总好过没有嘛,那就是我最后的赚钱机会了。”说罢,向来表情匮乏的藏原居然笑了,是与沉重的言辞完全相反的、没有负担的大笑,一口白牙难得无忧无虑地露面。緑总算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感叹:“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天呐,藏原君竟然学会开玩笑了,水准太烂了一点也不好笑!害我当真。”

“哈哈,抱歉抱歉。老实说,以前我可能真的会这么想,但是……”藏原笑够了,收敛回平静的状态。緑心领神会,接过话:“但是,最近你变了吧。”

“也许没变,我知道我一直是个俗人,就是想混口饭吃,让家里的日子过得舒服点,跟你们这些柱啊什么的不一样,很没有觉悟对吧?而且,我跟人有约了,一年以后见分晓,在这之前,说什么也得好好的。”

“是玉子小姐吗?”緑微笑问,她早就有所耳闻他们亲密的关系。

“嗯。”听闻心上人的名字,铁树般的青年好像开花了,眉眼泛起奇妙且生动的气息,这是十分有趣新鲜的变化。当緑问起她的近况,他也乐于告诉她,玉子在蝶屋帮工了一段时间,认识他的妹妹三叶后,经其介绍去百货公司做化妆品专柜的营业员。她的生活步入了正轨,有了满意的新工作,也和蝶屋的女孩们保持联系。他坦白道:“其实我刚刚在想的不是抚恤金,而是在想要怎么和你说清楚,我不想写遗书。”没有轻蔑,緑也诚恳地建议:“藏原,退出鬼杀队吧,这里不适合你了。趁现在还不晚,走吧。”

“大家会说我是胆小的逃兵吧?”他自嘲道。此时全队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团结,在士气高涨时退出确实是十分扎眼。处在这么狂热的环境中,开口提退出都怕招人白眼。緑对此不屑一顾:“想不到你原来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啊。那你这些年为了家人铤而走险就不厉害?谁敢乱嚼舌根,我就教训他!”她义愤填膺地握拳,好像已经有人在说他的坏话似的。

“别管他们怎么想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你已经为了别人做了太多,是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緑略作停顿,将双手置于前,俯首行跪礼,“藏原君,一直以来辛苦你了,感谢你为鬼杀队辛勤的付出,今后请去开辟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吧。”

从来没有人,会劝长久背负重担的藏原仁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他领悟到了她的良苦用心:单独叫他来屋里写遗书,就是要让他可以不顾虑闲言碎语,安心做出发自真心的选择。他如释重负,感激道:“谢谢你,明日。”他也慢慢深伏下头行最隆重的大礼,向见证了他一路走来的朋友,也向过去历经磨难的五年,作最郑重的道别。她变回了平日不拘小节的样子,调皮地眨眼:“真谢我的话,等你家喜事临门,请我去喝酒啊。”

“当然,你会是我们的贵客。”他们相视一笑。藏原仁离开了客厅,把白纸留在书案上,不会有任何人收到他的遗书,因为他决定要拥有未来。

(五)

“时柱大人叫我啊?有啥吩咐?”牧野祐太装腔作势地问。藏原走后,他是第二个被叫进屋的人。他一眼看见书案上的空信封,捏起一张白纸问:“哟,要写信呐?好端端的写给谁呀?”

“彰显你对鬼杀队的忠诚的时候到了,准备写遗书吧。”緑也故作姿态,摆出不苟言笑的威严架子。牧野的吊儿郎当被吓退了,他狐疑地打量緑,想弄清她是否在捣鼓什么鬼主意:“你认真的吗?”

时柱拿眼睛瞪他,冷笑道:“谁会拿这种事说笑。你待在鬼杀队里是半点觉悟都没有、脑袋空空就来的吗?写吧,藏原君都写好了。还是说,你不敢写?”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那家伙……我怎么不敢写!现在就写,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没给家里人留句话多不好,是吧?”他的嘴闲不住地犯嘀咕,手动得比脑子快,立刻提笔先写下了“致父亲、母亲”几个字。写完后他就卡壳了,撅起嘴把笔杆子夹在人中,捧着脸冥思苦想,身子跟钟摆似地前后摇晃。偶尔取下笔添几句,然后又回归漫长的发呆,或者涂涂改改,好不容易凑够的半页内容满是大团墨迹,字迹东倒西歪,邋里邋遢的不成样子。闭上眼默思半晌,他彻底把緑给忘了。

“‘香澄’是谁啊?是你姐妹还是相好呀?你干嘛写了她的名字又涂掉啊?”头顶上方突然响起她的声音,一激灵,把他的笔都吓掉了。緑悄无声息地抱着胳膊俯身站在牧野背后,模仿学堂里那些走路无声的老师,正大光明地偷看他写信,还看得津津有味。

“我靠!干嘛偷看人家写信!你懂不懂什么叫**?懂不懂礼貌?啊?”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整个鬼杀队恐怕只有他一人胆敢指着她的鼻子。緑不客气地拍开那只快戳到她鼻尖的愤怒食指,肆无忌惮地抽走那张惨不忍睹的信纸,咂舌道:“啧啧,好歹把字写好看点啊。”

“切,你的字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脑袋挨了一拳,因为说出了实话。緑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绝不罢休:“哎所以香澄到底是谁呀?还把写给她的那句话全涂了。嗯?你的眼神不对劲,不对劲,果然不简单。”

“哪儿不对劲了大人?在下的眼睛天生两条小缝,您怎么瞧出不对劲的?”

“鬼迷日眼的。”

“胡说!” 牧野故意耍宝,用手指把两条眯眯眼撑出夸张的浑圆,“分明是正派的眼神儿!不许歧视小眼睛!”緑用力咬住下唇,憋笑憋得辛苦,又很想翻白眼。她傲娇地嘟哝道:“告诉我又不会掉块肉,小气鬼。没想到啊,原是我一厢情愿,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了。”

她盘腿坐回原位扇扇子,一边不停斜睨牧野一边幽怨地大声叹气。招架不住女孩子的长吁短叹,没辙的牧野狂抓头发,不得已承认:“是我的青梅竹马,债主,冤家。”緑“啪”地收起扇子,兴致勃勃地问:“有故事呐。”

“屁,别瞎猜,就是街坊的女儿,穿尿布的时候就认识的。玩游戏输给她就耿耿于怀到现在的女人,见面就讨债。”

“你欠钱不还啊?欠了很多吗?按理你每个月的薪水不会少吧?”

“她跟我讨的不是钱,她不要我的钱。我倒是情愿她收,那才省事!”

“竟然有人跟钱过不去!那她要什么?”

牧野反常地哑了,马上对天花板产生了浓厚兴趣,仔细欣赏木头的纹理。他不肯说,她就自己乱猜:“要你卖身为奴?”他的脖子僵住了,目光暧昧迷离,他咽了口唾沫道:“……差不多。”

“噢噢,香澄好看吗?”

“好……好个屁!就那种女人,悍妇一个,脾气差得要死,天天一副嚣张的样子,狂得要命,那什么……高高在上地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凭什么啊!不就是仗着有我的把柄,老是使唤我做这做那,还说要使唤我一辈子……”他嘴上说得难听,表情却张皇失措,急于辩白,更显得心口不一。

“看来香澄很漂亮啊。正好,她未必能使唤你一辈子了,指不定你会解脱呢。”緑恶毒地微笑,扬起下巴,盯着他的遗书。牧野的嘴角明显地歪了,像是被针扎了,还口是心非地说道:“可以摆脱她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可怜哪个敢娶她的倒霉蛋,要伺候‘大小姐’。哼,哪有那么容易让她满意,谁会有我清楚她的脾性和喜好,不对,毛病……”

“你真会替人家操心。你对人家有意思,但八字没一撇,又舍不得她嫁给别人是吧?”她一针挑破了牧野的小心思,“大家怎么一个两个都偷偷有相好啊?”她想起来自己也有,可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甘露寺,不禁有点脸红。

“她不是我的相好!”牧野矢口否认,烦躁地画起圈圈,再填涂成大墨点。緑冷嘲热讽:“是哦,好可怜,连相好都不是,没能跟人家告白,只能留个遗言遥祝小姐安好、早日把你忘掉咯。”牧野把笔一投,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喂,明日,你到底想干嘛?是你要我写遗书的,干嘛老挑衅我?”

緑不调侃他了,回归正经:“想听你的真心话。感觉你不是很爱用脑子,所以要引导引导你。先别生气嘛,牧野。你且听我说,或许你也有所耳闻,接下来的形势是前所未有的危险。鬼王和上弦现身,你我都未必能活,就算活下来也难保全须全尾。别说是我要你写遗书,你真的想写吗?你有必死的觉悟吗?有终生残废的觉悟吗?你的父母和哥哥健在,又有香澄。牧野啊,你真的要考虑清楚能否承受留在鬼杀队的代价啊!”

牧野愣住了。緑瞟向他的双腿,此时它们结实健壮,可以带他去任何地方,轻松地跳过任何小沟。她继续说道:“如果让你失去一条腿,一条胳膊,再也无法挥刀,你能接受以这个面目回归普通的生活、另谋出路吗?如果你不在了,你忍心让你的父母送他们的孩子出殡吗?你有没有想过,失去孩子的父母,余生会活在怎样的感受里?”她想起贵子阿姨攥紧她的手、藏原父亲的嚎哭、藏原奶奶的儿歌、杂货店老板的寂寞,想起与她隔海相望、随大船渐渐远去的母亲。她用指甲狠狠掐住了掌心,深呼吸一口气,压抑翻涌至鼻尖眼角的炙热情绪,和欲裂的心碎。

“我叫你写遗书,而你就像写份作业一样提笔就写。牧野!这不是儿戏啊!你真的要好好想清楚……”

“你凭什么认为我没想清楚?”牧野打断了她,“你以为我是在玩游戏吗?我跟你,还有藏原一样都是在闯荡卖命。是,我是有爸妈和哥哥,我也很走运,他们还算支持我,从小到大都让我去做想做的事情。正因如此!我必须要做出成绩!我要对得起爸妈和我哥吞咽下担心也要支持我的心意,更要对得起坚持到现在的我自己!香澄那种骄傲的女孩子,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能配得上,而不是嫁给一个半途而废、庸庸碌碌的懦夫!同期进队,你当了柱,藏原也打败了上弦,你们都有拿得出手的成绩,我呢?只有我,还在这个层级混着,我不能就这样回家去……我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要当一个能被尊敬爱戴的人物,而不是‘鹤屋的小儿子黄狐狸’!因为怕死就退出,被人知道要被耻笑一辈子,‘喂!黄狐狸,所以你听说有大事就吓得逃跑了?’我怎么能让别人这么笑话我?我也不要我爸妈听别人嘲笑他们的儿子!”

緑黯然神伤,轻轻说道:“原来比起爸妈的眼泪,你更怕嘲笑。你说,你爸妈是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还是一个每年只能靠线香联系的孩子?你有想过苦苦追寻的荣誉,到头来会变成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吗?比一死了之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没有充分的觉悟上战场,下场都会更惨。有觉悟,也未必会好过。牧野啊,觉悟不是人人都要有的。回到心中牵挂、和牵挂你的人们身边,也是一种责任,并且它也有不逊于牺牲的高贵。”

话已道尽,緑起身走了。规定的休息时间结束,只留牧野在客厅长久地静坐默思。她离开了有半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个时辰。等她返回客厅时,里面空无一人,榻榻米上丢了满地废弃的纸球,书案上有一封“致明日”的信。抽出来瞧,几个大字用力地挤满了一整面:

“我不干了,再见。”

牧野的遗书变成了辞职信。

“牧野!牧野!藏原君!”緑追到门外,两个背着简易行囊的人都走出了十几米远,闻声又折回来。她急切地问:“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牧野耸了耸肩,吐舌道:“老大,你把我们轰走,现在又舍不得我们啦?”被他说中了,緑确实依依不舍,挽留道:“吃个饭再走!”换做从前,牧野会说着“也行”拔腿往回走,今日却难得地摇头。他照旧嬉皮笑脸,细长的眼眯成弯缝,洒脱地说道:“不啦!走就要干脆地走!咱们有缘江湖再见!我要回去跟我哥争夺鹤屋继承权,要是成功了欢迎你们来吃饭,给你们俩免单。”

藏原也微笑摇头:“明日,你多保重。”他们俩的眼神凝重,接下来,只有緑凶吉未卜。她把他们劝退,自己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当年从关西小村庄里,一身粗布野袴跑出来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成了鬼杀队的中流砥柱,成熟之后更现出不凡的气度。他们自己呢?多少有从懵懂的小子长成稍微像样的大人吧?

“那么,后会有期啦。”

“后会有期!”

他们相互祝福和道别。还会再见吗?会的,他们要相信会的。他们见证过彼此的青涩,见证了各自的蜕变,希望能继续见证彼此的未来。在藤袭山的朱红鸟居下邂逅的少年们,经过多年的坎坷、兜兜转转后在道场大门处分道扬镳。牧野和藏原走出了很远,再回望时,她仍立在大门外,变成小小的点。小点高高地挥动细竹签般的胳膊,一如当年那个灰头土脸却阳光灿烂的小妹妹。

天光云影随他们远行的方向流去。目送走两位老友,緑惆怅地垂下手。又有两个熟人离开了她的生活,但这种离开是好的,不该太沮丧。然后她猛然想起来,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

“緑。”

(六)

呼唤从背后的拐角传来,是炼狱杏寿郎,不知几时站在那了。“咦?杏寿郎,我们今天有安排对练吗?”她只在私下里直呼其名。“哈哈,没有对练,我就不能来见你吗?”他背着手走到她面前,“你在做什么?”

“送送我的同期,藏原君和牧野,他们退出鬼杀队回家了。他们两个,曾经死过,曾经残过,希望这次他们能过上好日子。”

“是你让他们走的?”炼狱问。緑忙不迭谄媚地双手合十作恳求状,油嘴滑舌道:“炎柱大人宅心仁厚,大人有大量,您可千万要替小人保密呀,不要声张。”炼狱腾出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小人的右脸,说:“知道了。”

他把藏在背后的小盒子递给她。“哇,做坏事还有奖励。”緑乐呵呵接过。炼狱急不可耐地说:“什么奖励啊。这是礼物,祝你生日快乐!不要进去了,现在就打开吧!”道场里全是人,緑也不愿进去,乐得在外头躲片刻清静。

这个狭长的梅花藻莳绘漆盒,乌漆面上铺满了流光溢彩的金花绿藻和宝蓝螺钿,本身就是一件极贵重精美的物什。打开盒盖,揭开黑色正绢,里面躺着一支崭新的纯银平打簪。“好看。”緑高兴地举起簪子细细端详,“很少见的样式呀。”扁平的两足银簪顶部是圆形的,镂空雕饰的不规则纹样并不是寻常的花草鸟虫,但她似乎在哪见过。她忽然注意到,银簪的纹样恰好和正绢上的白色图案重叠。那不是一块普通的布片,是一截完整的黑纹付羽织袖子,绣有白色火焰纹。

“因为这是,炼狱家的家纹。盒子也是祖传的。”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而且与往常的音量相比,轻如耳语。道场那边真吵啊,密集的木刀相碰声和吵闹人声像是炸着一堆天妇罗的大油锅,但是这只过分活跃的油锅离他们很远,远在九霄云外,他们只在乎眼前人。就算緑再怎么天真迟钝,对赠礼所代表的含义,不可能意识不到。捏着羽织袖子和簪子的手悬在半空,整个人像是忘记上发条的玩偶——动弹不得了。她以为经历过许多困难,会更游刃有余地面对各种情况,可这始料未及的情况,着实把她打回成白纸。显然炼狱也差不多,他险些忘光了到嘴边的话,瞥到对面闪烁又缄默的面孔,他记起了要握好她的双手,生怕命运把她化作一缕青烟似的。

“虽然我们有过约定,要‘等一切结束后再说’,抱歉我不想遵守了。当我回想过去,发现没能好好向你传达过,我有多么感激!感激你愿意来到我身边,感激你和我同行至今,感激有数不清的奇迹促成我们的今天。我思考过时间循环的原因,在很多未尽的遗憾里,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希望我和你的命运紧密相连。那些奇迹,就是你我坚定不移的选择所产生的回应。在我对‘美满’的全部想象里,你占据了不可或缺的核心。我想成为能让你心安的归宿,想和你拥有温暖的家。明日緑小姐,请问你是否愿意把余生交给我?无论未来有多长,我一定会让它充满幸福!”

在緑无暇考虑自身的日子里,炼狱便默默决心要抓紧有限的每一天。领悟到他的用意后,緑大为动容。流离之人追寻多年家的幻影,一度要放弃,最后竟会以从未梦想过的形式降临吗?如果再也找不到妈妈,至少还能拥有一个家吗?不,她必须想着两个都要!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就能再燃起强烈的希望,好像找到亲人只是早晚的问题了。

这个她所爱的人正在屏气凝神观察她的反应,宽大的手微微发凉,炯炯的眼神情热得难以直视,令她芳心摇荡。世界在这一刻鸦雀无声,等待她给他一个结果。緑太清楚自己的答案,反而生了玩心,佯装犹豫迟疑:“现在就谈结婚会不会太快了?想不到你都考虑到那么远了啊。”

“我是考虑得比较远。”

“感受到了,你该不会连孩子名都想好了吧?”

“这倒没有,我现在想想!”炼狱做事向来高效。“等等!这就免了!”她立即举手制止,又骄矜地撇过脸,转动簪子,有意不看他,“婚姻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嘛,不能随便。我要看你的表现再决定,等你能通过考验再说!”

“我会好好表现的!一定经得起你考验!”他立马摆出积极态度,一脸“请您明鉴”的凛然。緑蹩脚的演技坚持不到两分钟就露出马脚了,憋不住扑哧大笑道:“笨蛋!我就是逗你的,你已经表现得很好啦!”

笑完了,她真挚又笃定地予以答复:“从今往后,炼狱先生的喜怒哀乐,我都想一同分享。我将作为伙伴、作为朋友、作为恋人、作为妻子,与您同舟共济。今后,请多指教呀。”

“我也是!请你多多指教!不过怎么又叫回炼狱先生了?”他喜不自胜之余,关注点十分奇特。“知道了知道了,杏寿郎!”她笑着搂住了炼狱,眨了眨眼,悄悄眨掉了眼底的泪光,“我不会浪费时间来给你无谓的考验,我们要珍惜时间,因为本来就没剩几年了不是吗?我们要在活着的时候一起开心得不想死。老天!为什么我无论活了几次都在渴求时间?”

“反正只要往后都有你在,我就很开心!太好了!万岁!万岁!”炼狱大声欢呼,他兴奋过头,不禁紧紧抱住他的未婚妻原地甩了个大圈。“哇啊——我也是啊哈哈哈!”緑觉得双脚离地太好玩了,又孩子气地要求再来一次,自然得到了满足。觉醒过斑纹的他们不愿耗费所剩无几的光阴去感伤和哀叹,他们要快乐!要欢笑!他们是幸运的,既拥有爱与生命的炽热,又理解它们的深度。嬉闹够后她迅速跑回家,裁了一只正绢黑袖子回赠炼狱。

“我不想给你一般衣服的袖子,杏寿郎,这是从我的丧服上剪下来的。此后,我的死与生都与你有关了。”

他接住了那只寓意深长的袖子,完成了约定的缔结。

“杏寿郎!”

他们要赶回各自的道场了。分别前,緑站在一片斑驳的阳光里,婆娑树影笼罩着他们。

“如果你能走出这次的循环,请别忘了我。”

緑的话令炼狱心里发空,听着像交代遗愿。细碎的光俏皮地在她脸上飘移跃动,不及她笑容闪耀。他刚想开口,又被她抢白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所以偶尔说说泄气话,也是可以的啊。你有很多东西要学呢。”

“学什么?”

“学会怎么向我抱怨和撒娇呀。”緑上前捧起他的脸用力捏成奇形怪状,“累了就不要一个人扛着!”

“……唔,这,我不习惯!”

“哦,那你可以从现在开始习惯了。教你一个可以恢复能量的好法子吧。”她圈住他的脖子,抚顺他后脑勺翘起的揪揪:“就是这个,抱抱!”他学会了,将脸埋在她的肩膀里,以此消解方才产生的失落不安。无形的恐怖,唯有真切的拥抱可以抵御。

(七)

鬼杀队的剑士们常年分散活动,一年到头能见上面都是难得,更别提交朋友。如今一群下至十五六岁,上至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天天泡在道场内同训同吃同住,自然迅速发酵出了惺惺相惜的情谊。到了休息时间,他们的话题更是少有避讳,不过比起聊沉重的内容,他们更喜欢来点更激动人心的。

“所以说啊,理想的老婆就得是虫柱那样的啊!长相没得说,举止是大家闺秀范的,啊,她好温柔……”

“我更喜欢恋柱,嘿嘿。身材和脸蛋都喜欢,她脸红的样子超级可爱。她的胸部和屁股真是极品。”

“你们都没我好运吧?前几天我吃到了甘露寺大人做的樱饼,她特地给我的~”

“少自恋了,在场的人都有份好吧?可是我更喜欢传统型的,蝶屋的小葵小姐就很好,能干,绝对会是个贤惠持家的好老婆。”

“喂!那你之前在时柱道场怎么老围着时柱、瞅着机会跟她掰手腕啊?”

“藤井就是想找机会握时柱的手嘛!握了还输了哈哈哈!”

“明日大人,可惜了一个大美人。性子太直太硬,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肯定是母老虎型的,谁娶谁憋屈。一起过日子还是要找听话的女人,日子才能舒心。”

“我未来的老婆要是长成她那样,是母老虎也没关系。”

“要是她不让你碰,你就有关系了哈哈哈!最适合娶回家的女人,必定是蝴蝶大人。啊,她的继子也好正点。”

炎柱道场的剑士们争论愈加热烈,逐渐盖不住音量。他们时不时地“吃吃”偷笑,对某人的加入浑然不觉,直到一个与众不同的阴冷声音响起:“看来,炎柱的训练不够饱和啊。这么有精神,是不是休息时间太长了?”

“啊——时柱!您什么时候过来的?”愉快的笑容凝固在他们的脸上,不上不下很是尴尬,冷汗直流。緑则面无表情,手握竹刀敲得噼啪作响,充满肃杀之气。她缓缓扫视众人的眼神无异于精准投掷剧毒的苦无,语调是风雨前的平和低沉:“一个个,都蛮有能耐了是吧?胆敢对女人妄加议论。要评判我们,先照照自己够不够格吧!你们这帮‘礼’字都不会写的煞笔玩意儿!”

最后一个词咬出了要将他们生吞活剥的气势。遭到万分嫌弃的剑士们深感威胁,忽然察觉炎柱来到了时柱背后,纷纷朝他抛去求助的眼色。他们相信男人要团结互助,炎柱至少要帮他们弄个台阶打圆场才对,不料他置若罔闻,大力支持时柱:“她说得对!要尊重和我们工作的女同志,她们待在鬼杀队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妻子,不要随便拿别人做谈资。尤其不可以议论明日,因为她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有点多余啊?”緑侧身低语,炼狱假装没听见。评价她是母老虎的人马上心虚地找补,结果更像阴阳怪气:“这样啊,恭喜明日大人,能与您喜结连理的先生真是太有福气了……”

炼狱等得就是这句话。“谢谢!我也觉得有她做太太真是太有福气了!”他自豪地嚷嚷,头顶竖起的碎发都忍不住骄傲地抖三抖,每一根头发丝都想宣扬到满世界知道。緑再去扯他的羽织也没用了,道场内安静两秒后炸开了锅,惊叫此起彼伏,众人七嘴八舌地吵闹:“真的假的!时柱和炎柱!”、“啊——明日大人!”、“所以明日大人今天会过来这边是为了?”……

緑本就羞红了脸——完全能和煮熟的大虾相比,被左一句右一句吵得更是头晕脑胀,实在忍无可忍地呵斥:“练你们的剑去!有空八卦不如多挥几次木刀!”胆大的人打趣道:“这里是炎柱道场,时柱大人已经要开始管了吗?”她发热的脸骤然清醒镇定,魄力十足地指着那人喝道:“是啊,那我现在就开始管吧。你!过来和我切磋!”

所有人吓得一哄而散。满面春风的炼狱哈哈大笑,扶着她的双肩替众人解围:“我来奉陪!你本来也是来找我过招的。”原本四散的人闻声又聚拢回来看好戏,背靠墙偷偷交头接耳:“这下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对夫妇打起来谁会赢了。”

“我赌炎柱赢,时柱以前不是他的继子吗?炎柱的实力一定在她之上。”

“呆瓜!我赌时柱会赢,这你就不懂了吧,男女相处的学问深着呢。”

“你个单身狗充什么行家。男人要有男人样子,输给女人算什么男人,他以后怎么在她面前抬起头?啧啧啧。”

“所以说你们是呆子,输给老婆才是一种智慧,夫妻关系是很微妙的啊。”

他们小心地压低音量,快乐八卦,甚至开盘下赌注。然而人们对炼狱和明日缺乏了解,不清楚他们的秉性:这两个人,尤其是明日,字典里从无‘放水’。炎柱以行动充分证明了不会手下留情,他的起势快得仅剩残影,是迅猛强劲的一斩。緑也不甘示弱,反应毫不逊色,移位灵敏,出手犀利。显然,他们是最熟悉彼此的对手,对对方的战斗风格和习惯深谙于心。炼狱稳健强势,招式端正圆熟;緑机变跳脱,不喜按常理出牌。二人的对决就像一簇暴燃的烈焰撞上了无形的旋风,非但没有此消彼长,反而越斗越烈,刃波席卷了整座道场。围观的人不得不紧贴墙角,给他们腾出尽可能大的空间,后来干脆躲在门后伸出半个头看,因为总有人来不及躲开,险些被柱们撞到或踩踏。

时间一长,炼狱察觉到緑有浮躁的迹象,而他也暗暗焦灼。若要锻炼应变能力,她本该是极好的对手。但是经过上弦的重创,他们的身体都回不到最佳状态。用“通透世界”预判了动作,速度也远远跟不上反应。现在的他们,离巅峰水准有明显差距。炼狱并不执着要赢过緑,这种胜利没什么意义,他的目标是缩短与巅峰的差距,想离曾经的极限近一点、再近一点。他深知緑抱有相同的念头。可是,如果没有突破,他们的对决就跟过去上千次练习一样,没有实质性进展。

火该怎么止住风、困住水?他讶异自己会拖到那么久才想到答案,最初还是緑启发他的,如今这或许是最优解。大火摧枯拉朽地烧过去,自由的旋风渐渐迷失在了火焰编织的天罗地网里,进而被迷乱的狂舞所蒙蔽。緑的竹刀被打飞时,炼狱斩出的刃风硬生生擦过了她的脸颊,破了皮。緑傻眼了一秒,惊呼道: “你变了!这是新招式?”她率先感受到了炼狱的变化。他赶忙收刀,走近察看她脸上的擦伤,有些心疼地说:“是的,拾之型·野火歌,是结合你的呼吸法创新的。”

出乎众人意料,输掉的緑欢欣鼓舞:“我就知道!更像时之呼吸的风格。太棒了!你一定要教我!”

“好好好!会教你的,你先擦擦汗,再消毒上药水再说。”他按住激动的緑,转头给旁观群众布置了训练任务,然后拉着她走出了道场,留下剑士们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是谁做了一句精炼的总结:“炎柱,大获全胜,各种意义上。”

在炼狱私宅的客厅里,緑安然地享受炼狱的照顾,扬起脸乖乖等待消毒:“杏寿郎,我听你说‘太太’什么的好不习惯,感觉你在说别人似的。”他把浸了碘酒的棉签轻轻滚动在伤口上,哭笑不得道:“哪有什么别人!你要习惯习惯了。”

处理完伤口,緑百无聊赖地看着炼狱收拾药箱,边起身边问:“我渴了,你要喝水吗?我顺便给你倒了。”他回答:“不用了,不过我要这个来恢复一下。”他牵住了她的手腕,顺势将脸埋在她的肩膀里。緑很满意,把他的头发揉成鸡窝,表扬道:“进步得挺快嘛!”

“是吗?我想到了一个新的办法,可以试试吗?”

“可以。”她什么都不问就爽快答应了。他似乎必须要经过预告的流程:“我想亲你。”

“那你就亲啊!”緑羞得像要生气了,紧张的模样分外可爱。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可是下一刻他就远去。所谓接吻,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你有亲到吗?没感觉到耶。”她老实说。她仿佛能看见炼狱的脑袋在冒出一团团蒸汽,运转过热了。他心有不甘,什么都没说,决心马上一雪前耻,但是第二次居然会因为速度太快,撞到了牙齿。两个傻子痛得捂住嘴,趴在地上抽动肩膀、笑不出声。

“喂!炎柱!”有个无礼的家伙不敲门就闯进来,竟是戴着野猪头套的嘴平伊之助。被打搅的二人在瞬间与对方分离了一米远,尴尬地做些多余的小动作。炼狱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猪头少年误以为他们在练习头槌,一时忘了找炎柱的缘由,闹着要加入。思绪凌乱的緑要先开溜,又被炼狱拽住袖子。他腾出手推远要头槌过来的野猪,朝緑喊道:“等等!我送你!猪头少年,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他送她到大门外。这座连带道场的私人宅邸占地甚广,位于僻静的小街。午后的道路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的小蝴蝶沿墙飞舞。下午的空气晒饱了阳光,连尘埃都是温暖安详的。也就是在这样柔和惬意的氛围里,炼狱才能再一次拉过她的手腕,在探出院墙的枝桠的半遮半掩下,第三次低头亲吻了她。

不会太轻也不会太重,他们总算懂得了:恋人的唇是世上最温软的云,也是当下所能感知到的宇宙的全部范围,是最提神的药水,又是最迷情的麻醉。

“明天见。”他说。这句话于緑而言胜过千万甜言蜜语。“嗯,明天见。”她捏了捏他的手掌,一步三回头。

静静地回味她的美梦不到二十分钟,鎹鸦冈落在肩头,它的腿上绑着来自大岳山的密信。浅沼秀要见她。

緑彻底醒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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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五十九回 未来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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