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一觉,幸太郎睡得并不安稳——没人能在第二天可能被砍头的情况下还能心无旁骛地呼呼大睡。
在花街时按照整条街的作息,清晨睡、中午醒过来干活儿,早就已经养成了生物钟,就算睡得不好幸太郎醒来的时候也快中午了。
头超痛……
他趴在被窝里,因为不需要干活儿也就没急着起床,感觉睡了一觉原来不痛的地方也开始痛了,还因为一天多没吃东西,开始头晕眼花了。
鬼为什么要吃人呢?
幸太郎漫无目的地想。
不吃人的话,就像不吃萩饼一样会觉得饿吗?
萩饼?
他嗅了嗅,按着胸口有点儿艰难地爬起来,看到门边放着一个食盘,上面放着摞在一起的萩饼,旁边还有两个白盒子。
啊,是香烟!
宇髄天元来带幸太郎去主公那儿时,幸太郎正面对着庭院吞云吐雾,烟丝间的火光也是蓝色的。
“喂,该走了。”宇髄天元没有踏进屋里。
幸太郎回头看了他一眼,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站起身拂了拂衣服上的烟味儿,顺从地走出房间。
仍然是前一天的阵容,鬼杀队的主公、音柱、岩柱、炎柱、花柱。
还有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一个鬼。
幸太郎跪坐在昨天的位置,心不在焉盯着产屋敷耀哉手里的书信、纸张出神。
晚上要吃酒酿圆子之类的东西吗?好像闻到香甜醉人的味道了……
屋子里的榻榻米是新换的,闻起来很清新……
是因为昨天被我的血弄脏了吧?
要不要道歉呢?
但也是没办法的吧,比较起来,好像还是莫名其妙要被杀掉的我更悲惨一点儿。
我会被当场杀掉吗?还是带到什么专门斩首的地方?
如果当场的话,不是又要弄脏榻榻米了么?
“——龙崎幸太郎并不是完全的鬼。”
在文雅的寒暄和开场白之后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幸太郎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亲眼见过其中的异常,几位柱对此都有各自的猜测,默不作声等着主公大人的下文。
“有这样一位女子——出于对她的保护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总之她出身不凡,嫁给了同样身为华族的龙崎八云侯爵,新婚月余遭遇了鬼舞辻无惨,被变成鬼后杀掉了夫家的所有人。”产屋敷耀哉温声讲述,“这之后这位女子却奇异地恢复了人的形态和意识,所以被当做幸存者救助回来。”
“鬼还能变回人?”宇髄天元惊讶,“这怎么可能!”
蝴蝶香奈惠最先想通其中关节:“是因为她怀孕了吗?”
主公大人微微点头:“她当时怀了一个月的身孕,结合后来的情况推测,大概是这种阴差阳错之下,鬼舞辻无惨的血液被胎儿吸收结合,才会诞生出幸太郎这样具有鬼的特征、能力,但仍保留了人的心智情感的特例。”
“这么说,这小子是侯爵家的少爷?”宇髄天元震惊地看向幸太郎。
幸太郎呆呆地坐着。
“发什么愣啊你,”宇髄天元戳了他一下,“你这家伙,这种出身昨天怎么不说?”
“啊……”幸太郎迟缓地找回思路,“老实讲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抱歉……”
以前光凭着小时候模糊的记忆觉得外祖父家应该是殷实的大户人家,没想到居然是这样,能和侯爵缔结婚姻的门第想必也不会差得太远吧……
“华族令颁布之后能得到爵位的并非寻常武家,特别位列侯爵,这等高门贵户遭到屠杀应当是震惊社会的大事件,”悲鸣屿行冥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没有追究吗?”
“因为现场一目了然不是人类造成的,所以当时官方一边封锁消息一边和当时的鬼杀队当主也就是我的父亲联系,”产屋敷耀哉拿出书信和手札,“父亲很重视这件事,和当时的柱做了很多调查,才锁定了侯爵夫人。但那个时候侯爵夫人已经恢复了人类形态,还失去了鬼化时的记忆,她的家人出于对待产妇的保护拒绝了进一步问询和调查,而后搬离了原住处。所以尽管调查长达几年、连尚为孩童的我都留有印象,这起事件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保护女儿的心理可以理解,如果穷困潦倒难以维持生计那也没办法,”蝴蝶香奈惠的声音忧伤而困惑,“明明是锦衣玉食的华族,却故意把年幼的孩子卖到花街,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咦?是在同情我吗?
“此事先放一放,蝴蝶。”悲鸣屿行冥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面向产屋敷耀哉,“所以关于龙崎幸太郎的处分,主公大人有决议了吗?”
产屋敷耀哉颔首:“日香。”
门外的产屋敷日香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一个青瓷小碗,以柱的敏锐嗅觉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幸太郎闻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了。
好香……
这就是之前闻到过的东西吧,是什么呢?点心吗?查明我的身世以后把我划归无害所以招待我点心吃安慰我一下吗?
幸太郎看着放在面前的碗里深红色的液体,不明所以地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怎、怎么了?
“是……”他犹疑地问,“是给我的吗?让我喝掉?”
“请不要动。”产屋敷日香又拿出一支崭新的毛笔,在碗里蘸了蘸,抬腕涂在了幸太郎的嘴唇上。
他下意识就舔了舔嘴唇。
甜甜的,大概是掺了酒,香得人脑子都有点儿晕了。
“请不要动。”
“啊啊,对不起……”
这是干什么?化妆吗?
幸太郎一头雾水,还是老老实实地让那气味香甜诱人的液体糊了一嘴。
仍是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脸上,幸太郎被盯得毛毛的,也不敢随便抹掉嘴上的东西,就僵坐着,硬着头皮承接着注视。
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先是炼狱槙寿郎,然后是蝴蝶香奈惠、宇髄天元,最后是悲鸣屿行冥,都逐个移开了视线。
干涸了。
幸太郎能够感觉到嘴唇紧绷绷的,那应当不是什么化妆品,艺伎们用的唇红是很服帖柔润的,不会这样,他怀疑现在捻捻唇瓣那层妖异的红就会干枯剥落。
那……
“幸太郎。”产屋敷耀哉在叫他。
“是。”幸太郎收敛心神。
“你现在感到饥饿吗?”
你现在感到饥饿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幸太郎困惑地抬起头:“并不会,我刚吃了萩饼……”
“幸太郎能够闻到碗里东西的味道吗?”
“是的,”他微露赧色,“我的嗅觉很灵,刚进屋子就闻到了。”
柱们交换了眼色,宇髄天元当即问:“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问题越来越奇怪了,语气也很古怪,像震惊,像怀疑,又像嘲弄,总之是幸太郎不懂的意思。
“是什么高档的药妆吗?可以食用的那种?”幸太郎尽力去猜,“在花街时偶尔也会闻到类似的味道……”
“这是稀血。”产屋敷耀哉说,“只有极少数人拥有,因为营养远超普通人,所以被鬼视为无上美味。我的剑士风柱不死川实弥就是稀血中的稀血,正巧实弥的任务地点不远,我就叫鎹鸦向他要了一些血液。”
幸太郎呆了一下:“……稀血?是人类的血吗?”
“是的。”
好过分。
好过分。
把我当什么啊。
好过分。
屋角因为采用电灯而闲置已久的烛台唰地亮起蓝色的火光,火焰窜得很高,又马上压缩到黄豆大小,闪着微弱又幽怨到让人难以忽视的光。
“南无阿弥陀佛……”悲鸣屿行冥低声诵念佛号。
宇髄天元刀都拔了一半,被主公的手势制止了。
幸太郎微微偏脸,从海藻般的发丝间抬眼看着把刀架在他后颈的炼狱槙寿郎:“没关系的,随便砍吧,我倒也不至于因为这种事就鱼死网破。”
“槙寿郎,收起刀吧。”产屋敷耀哉安静地说,“不要紧的。”
炼狱槙寿郎看了看那头顶乌云几乎要具象化的鬼,虽然知道对方生气得很明显,但是潜意识觉得确实没什么危险,略加思索,收起了刀。
幸太郎眼下才不在乎刀不刀的事,把托盘推远,抬眼注视着产屋敷耀哉:“恕我直言,这样做也太过分了。”
“喂你!”宇髄天元瞪着他,“别在主公面前大放厥词!”
“我认为我没做错什么。”幸太郎声音压抑,“是的,身为鬼本身就是一种错,但是我已经顺从诸位的一切安排了,甚至连生死的选择也交付出去,既然如此,没必要还要这样羞辱我吧?”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说过我不吃人,不吃的意思就是没吃过、没想要吃过、没需要吃过也没任何意愿吃!那您给我喝人类的血又是什么意思呢?想看我做出什么有趣的反应吗?”每一个短句重音都放得很重。
“是的。”产屋敷耀哉回答。
幸太郎抿了抿嘴唇。
“我这样做的确是为了看幸太郎的反应,”这个男人用让人听了轻飘飘的柔和声音说,“幸太郎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鬼,但只是徒有鬼的外表、内心仍是人类,我想要让我的剑士们看到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我想要让幸太郎自己也看到这一点,所以用了非常规的手段,对不起。”朝幸太郎欠了欠身。
“啊……”烛台噗地熄灭留下一缕青烟,幸太郎也好像瞬间熄了火,拘谨地还礼,“那个,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要诸位清楚我不会害人能放我回去就可以了……”
“幸太郎,你拥有很特殊的才能,更为可贵的是你有一颗很澄澈的心,”产屋敷耀哉在温柔的肯定后,又投出了诚挚的邀请,“加入鬼杀队、成为我的剑士吧。”
什么?
宇髄天元大感意外,下意识看向斜对面的炼狱槙寿郎,发现同僚还是一脸毫无兴趣的麻木。
“……非常抱歉,我做不到那样伟大的事情,”幸太郎行土下座,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请您不要把希望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您会失望的。”
“你救了我,幸太郎,”蝴蝶香奈惠轻声说,“你能在没有经受训练、没有日轮刀的情况下和上弦对抗,非常了不起,如果成为鬼杀队的一员,一定能够拯救更多的人!”
老实讲,听到她的称赞,幸太郎心里是怦怦乱跳的,但心动归心动,可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头脑一热点头答应。
“恕我直言,‘成为剑士’拯救他人固然很高尚值得向往,但只适用于诸位阁下这种具有崇高品德之人,是毫无疑问的‘利他主义’。”幸太郎冷静地说,“而我,以这种身体苟活于世,最多只能担保安安分分不会成为那种滥杀无辜的恶鬼,没有理由自讨苦吃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与鬼作战,我并没有那种博爱的胸襟。”
不识抬举。
宇髄天元轻轻哼了一声。
产屋敷耀哉仍是淡淡微笑着:“不愿意的话也没有关系,这次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先在蝶屋养好伤再走吧,工作的地方不用担心,我会让人去解释的。”
拒绝的话在嗓子眼儿打了个转儿,又咽了下去,幸太郎欠了欠身,默许了这种安排。
蝶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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