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清晨,府中洒扫的仆役大约五时就会在庭院中走动。再过一会,朱雀大道上滚滚的车轮声就会叫醒整座京城。
这里与妙莲居住了十八年的故乡截然不同,喧嚣,热闹,但又那么寒冷。
离岛很小,从早到晚的海潮声不曾停歇,岛民靠捕鱼为生,世外桃源般远离主岛的战乱。直至逐鹿败北的香川氏携着残兵闯入这里。
香川氏占领离岛,自称大名,建立了封闭的小国。统治持续至今日已经四十年有余,岛上逐步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说是国,其实只是个镇子罢了,岛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香川氏夹着尾巴逃到岛上,不敢大肆敛财,也无心发展,只是装模做样地当着大名。日子就这样流水似过去了,仿佛当年只是一位宾客误闯了错误的房间,随后若无其事地留了下来。
妙莲是香川大名的女儿,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母亲是岛上的海女,因其美貌而被大名娶为妾室,两年前因病去世了。
母亲离世后那段时间,有不少流民在岸边徘徊,于是香川大名想从京城的豪族手里买一些兵器,将他们驱赶走。恰巧妙莲已成年,他便将她送去了京城,与豪族结为连理。一辆牛车走了四天,连丈夫都没见过的妙莲,连带着母亲的遗物,就这样来到了继国府。说来好笑,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正妻还是妾室。
出嫁那天,父亲从府里出来了。
他手里夹着一个卷起来的画轴,隐约可见有两只工笔勾勒的、斜飞的黑眼睛在弧面上歪曲着。他身后跟着两个武士,三人一同顺着大名府外窄而密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再一步步离开府邸。最终走进岛民们生活的海岸。
正是三伏天气,岛上积压了不少卖不出去的死鱼,苍蝇滋生,淡淡的腥腐气无处不在。
妙莲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只鱼钩,身边围坐着几个七八岁的孩童,正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着跳水的事情。
“等你们大了就能去了,爬到桅杆最上面,然后。”她从嘴里发出一声气音,“跳进海里。”
她转而用手指挂着铁钩子,转圈似的甩了起来,“不过海里有这样的旋涡,被吸进去可就完蛋了。眼睛一闭,如果看见去世很久的人,那就是要淹死的感觉。”
那群孩子叫她姐姐,尽管知道她是香川大名的女儿,但那又如何呢?在这座岛上,权利与海水一样无关紧要。她从小与岛民们住在一起,从没有过特权。
“那你淹死过吗?”一个孩子扒在她的膝上问。
妙莲抬起袖子掩着嘴笑起来,“还不曾呢,你要试试吗?”
说着,伸出两手抓挠那孩子的腰,孩子笑倒在地上。
接连两声呼喊让妙莲停下动作,回神看去。父亲竟然离开府邸,出现在岛民的居住地。
说是父亲,妙莲却从未将他视作亲人。她叫他香川大名,母亲也这样叫他。仿佛是个极遥远的外人。
妙莲一直觉得他是个活僵尸。口眼歪斜,腰背佝偻,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整日在熏香缭绕的大宅里,对着无数个高高悬挂的浮世绘美人图痴望着。可他就是死不掉,半吊着盘踞在岛上最高处的豪华府邸中,与无处不在的死鱼臭气共同成为离岛的常态。妙莲想起关于海盗的传说,他们会将死人干枯的头颅挂在桅杆上。那颗风干的头竟隐隐与香川大名重合了。
“过来。”父亲在武士的搀扶下,向妙莲招招手。
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长满霉苔的粉墙,灰白中透出点点斑痕,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泛出褐黄。
她走过去,在毒辣的日头下,额上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今日就启程吧。”他说着展开了画卷,上面是一副男子的肖像,武士打扮,长发梳成发髻,握着刀面目凶狠狰狞,两只眼睛斜飞上去,像是用火在纸上撩了两个黑洞。
这就是继国家的长子。妙莲盯着那张脸,总觉得现实中不会有人长成这样。说到底,她也不曾见过继国家那位。
“记住了吗?”香川大名问道。
妙莲沉默着点头。
他忽然边咳嗽边笑了出声,“……你与你母亲不一样,真是走运了。”
随后香川大名不断念着‘走运了、走运了’,转身迈上台阶,被两个武士架回了一片漆黑的宅邸内,破风箱般的声响渐渐远去。
妙莲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脚下那几个孩童过来扯她的袖子都感受不到。阵阵天真无邪的童声中,她感到一阵冷风在炎炎夏日吹进衣裳里,四肢百骸都冻得瑟瑟发抖。留在离岛,就要永远被笼罩在香川大名的阴影中。嫁出去,就要面对那个画中鼻歪嘴斜的丈夫,或许会坠入另一个深渊。
十九岁,向人生的前方眺望,竟然一片死寂。
妙莲勾起嘴角,笑了笑,蹲下身挨个摸过孩子们的头。
他们都是岛民们的孩子,母亲大多是海女,父亲要么出海捕鱼,要么死于暴风与海难,白日里无人看管。被香川大名安排着出嫁的妙莲,已经不能再去跳水游泳了,也不能跟着别人一起做海女的活儿。她无事可做,于是白天里照看着这些孩子,天一黑就会被武士们抓回香山府邸。这样的日子,能够逃离,确实是算走运了。
“我走了。”她对他们说道。
七月十二,是个晴天,刮着北风。
妙莲将装着母亲遗物的箱子搬上了牛车,一摇一晃地启程。
她先是牵着牛上了一条渔船,开船的是邻居家的年轻渔夫。他只在妙莲上船时帮着推车,除此之外一言不发。她知道,此番一去算是再也回不来了,除非丈夫死了,自己变成寡妇。一旦离开,岛上的人将不再接纳她。贫穷的离岛就是如此,谁逃脱了,谁就是叛徒。
船开远了,离岛仿佛西沉的落日,在微微拱起的深蓝色海面上一点点地矮下去,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
妙莲躺在被褥里睁开眼,侍女走了进来,将水盆放在枕头旁,盆边上挂着一条布巾。丈夫早已起床,在院子里挥刀练武,可以听见隐约传来的破空之声。
她伸手摸了摸已经没有余温的身侧,趴下去,将脸贴在严胜的枕头上。贵族使用的檀香静静地流淌而出,她蜷缩成一团,幻想这是他的拥抱。
丈夫名叫继国严胜,是京城武士豪族的长子。他与画卷上的人像毫无相似之处,是个年轻的贵族武士。
初来的那一日,他穿着黑色的和服站在气派的大门外,腰间挎着一把长刀,俊朗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是严肃的。妙莲带着斗笠,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从朱雀大道的尽头一路望过去,透过薄纱看见他的模样,心忽然漏了一拍。
即便如此,她对香川大名的恨意仍然分毫不减。
严胜对待妙莲很客气,初见时叫她公主,但她知道这只是虚名罢了。她是一个出身在穷苦小岛的孩子,不会弹琴,不懂熏香,更看不明白那些深奥晦涩的汉书。所有风雅纯美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唯一沾边的就是临走前香川大名强迫她穿上的厚重和服。
继国府为妙莲准备了一间干净宽敞的寝室,配了一些仆役。严胜容许她涉足府中所有地方,花园,书房,正堂,只有仓库附近的一间小屋他不允许她靠近。
起初,她们分房睡。严胜早上练武,下午去城里操练麾下的武士,晚上回来吃饭,然后便早早睡觉了。妙莲与他一天里根本就见不到面,他似乎对于自己有了一个妻子这件事毫不在意,与她相敬如宾,又视她如无物。
在这座府邸里,妙莲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客人。而对于严胜,她只是一件礼物,拆开与否随他定夺,而他对此并无兴趣。
时间长了,她感到十分寂寞,便于一个清晨,站在严胜练刀的院子里等着他。不论怎样,能跟他说说话也好。
天还没亮,桔梗色的黎明中吹拂着寒冷的晨风。
她穿着京城贵女们流行的彩色多层单衣,一层一层压在肩上,十分沉重。妙莲无时不刻怀念着离岛上海女们轻快柔软的短打和服。
这个时间,就连洒扫的仆役都没起来,严胜却侧握着长刀走进了院子。他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走动,轻轻拍打着他被腰带裹紧的后背。
见到妙莲,严胜停下步子,安静而威严地注视着她,这是上位者惯用的姿态。香川大名在向岛民们收税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只不过,他比起严胜要差远了,像个笑话。
他等着妙莲说话。
她不敢靠近他,只站在原地低下了头。
“严胜大人。”
她一直弄不明白贵族们要如何说话,只得颇为无礼地直呼他的名字。
“您还记得我吗?”
他纹丝不动,妙莲的视线里只有他和服的下摆。半晌后,黑色的宽衣波动了一下,他走来,最终停在她面前。
一只温热粗糙的手抬起妙莲的下颌,她的目光移到他的面上。
“你父亲要了价值黄金一两的铁炮与刀剑,但他分文未付,只将你送了过来。”
他的双眼陌生而寂静地打量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认为自己价值几许?”
妙莲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但严胜带给来恐惧令她奇妙的兴奋起来。或许是从未见过这样年轻英俊的人,又或许是与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着,妙莲已经慢慢对他生出一种好感。
她神使鬼差地,缓缓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将脸颊放进他的掌心。从他忽然愣住的神色中,妙莲获得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快乐,那双冷淡的眼睛里,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第一次,从别人的双眼里看见自己。
严胜的手僵了僵,仿佛看见了什么邪物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妙莲。沉默弥散着,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轻轻从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在寒冷的清晨里,用掌心贴住了她的皮肤。
他垂下眼睑,另一只手摩挲着刀柄,令她读不懂他的脸色。
妙莲,对吗?香川氏的妙莲。
她点头。
他将妙莲扶起站直,端着她的两个手肘左右看了看。妙莲怔住,被他转来转去的,随后严胜松开手,转身离开了。那一日他没有练刀。而妙莲坐在屋子里发愣了一下午。
自那之后,她就搬去严胜的寝屋了。
他其实是个温和的男子,只是不明白女人是何种生物,也从不说那些男女故事里的誓言。他懂得轻柔的抚摸,也会沉默地吹灭蜡烛,随后俯身过来。只是他的每一个吻都那么冰冷,叫人尝不出一丝情意。
妙莲不久后渐渐觉得嫁入继国府是件不错的事情。这里闻不到鱼腐烂后剧烈的腥臭,也没有无时不刻回荡着的海潮声。更重要的,这里没有香川大名。她再次想起那句‘走运了’。
我想要他,我要他的爱而已。如果真能让这样一个坚韧强悍的武士为我折腰,那我一定能获得无上的幸福。忘却孤岛上那个自称父亲的败类,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安息。
妙莲抱着这样的想法,自愿走入了这条路,她认为成为谁人的妻子总比一辈子被锁在那个老不死的身边要好。
每天早上,侍女帮助她穿戴整齐,漱洗干净,长发柔顺地垂在脑后。她看着铜镜里年轻的面容,仿佛一袭华美和服上绣着的织金百色繁花,茂盛肆意的绽放着,却终究只是一片花纹,毫无生命。
来到屋外,朱雀大街上的车马声已经隆隆滚过,似乎能闻到尘土与牛粪的气味。严胜坐在门廊下,拿着一杯清茶,另一只手擦着额上的薄汗。
妙莲来到他身侧跪坐下来,用袖子去揩他耳根下湿漉漉的汗迹。
严胜看着她静静地笑了,他的微笑幅度极小,也很冷淡,那笑容就像成熟的大人对待幼稚的孩子。
“别闹了。“他说。
他放下茶杯,探身来吻她,如同一只虎在深林幽潭边低头漫不经心啜了口水。恍惚间,妙莲怀疑自己与那只茶杯并无区别。
她伸手攥住他的前襟,干燥柔软的嘴唇如同热帕子那样温温地覆着,睁开眼,他竟也睁着眼,二人四目相对。
他忽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震动,妙莲的手按在他结实的冒着热气的前胸,感觉麻麻的。
“妙莲。”他向后坐回原位,念了她一声。
她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味着那片热意地消散。半晌才回过神。
严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曲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上,脸上轻轻荡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淡笑。
妙莲愣住了。
这是有温度的。
严胜的吻也好,这个转瞬即逝的笑也好,都染上了一丝低热的温度。
“你若是多露出这样的表情,也算是可爱。“他用手背摩挲了一下她的脸颊。妙莲甚至感到自己面上的温度比他的体温还要高。
随后,严胜拿起刀离开了。
留她坐在门廊下,扣着木地板上的刺,想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样的表情?我失态了吗?还是出丑了?
妙莲想起故乡的日子,野孩子一样爬上小船的桅杆,从高处跳进蓝绿色的清澈海水里。与岛民家的孩子们一起放声大笑,海女们坐在岸边围着篝火烘干身体,母亲带来饭团和热茶,远远地呼唤她。孩子们从阳光照暖的海水里爬上岸,湿漉漉的脚踩着沙子,疯跑着回到各自的母亲身边,到处都是海水的咸味。
她踢掉木屐,摘下足袋,露出脚。脚背上残留着曾日复一日被太阳晒透而留下的淡褐色痕迹,将和服撩起来,露出腿上紧实光滑的皮肤,丰收的小麦色泽包裹着微微鼓起的肌肉。
这是海岛留下的恩赐,也是妙莲最原初的样子,在层层叠叠的和服与敷粉之下。
当天晚上,严胜从外面回来,带着一根缀着金丝山茶花的簪子。
用餐时,他将簪子放在食案上,随后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妙莲看着随灯火轻颤闪动的金丝花,细碎的华彩落在碗杯之间。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问。
严胜点头。
她拿了起来,沉甸甸的,捧在掌心,好像坐着一只黄金打造的小鸟。
吃过饭后,妙莲迫不及待地戴到了头上。
母亲去世后,撒野的生活一去不返,她被香川大名手下的武士带走,被迫离开了母亲留下的小屋。虽被纳妾,但母亲没有资格住进位于整个岛最高处的大名府。母女二人一直与岛民们住在一起,过着平民的日子。
香川大名的宅邸里弥散着昏沉奢靡的香气,妙莲那时跪在他席下不停打着抖,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仅仅在母亲口中听过一两次。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却从未有过实感。她只觉得恐怖。
这个浑身散发着死气的老人,不断说着贵女应当如何,一切都是父亲为了你好。含糊的话语如同铁块般掉了下来,一个一个砸在她头上,砸得她头破血流。眼睛逐渐模糊了,但妙莲大睁着眼,不愿意让那一层水壳子破裂。在香川大名面前落泪,还不如让她去跳海溺死。
老人从宝匣里拿出一根簪子,丢在她面前。
听着,妙莲,今后嫁人了,男子送你的东西万万不可轻易收下,也不能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显得我们香川氏多寒酸似的。
来啊,捡起来看看。
他大声笑起来,府邸中阴冷的气温让她浑身颤栗,妙莲多么想拔腿就跑,闯到外面温暖的阳光下,让海风吹散一身的熏香。我恨他。妙莲跪在那,心中不断重复着。
她回过神,从头上把严胜送的金簪子摘了下来,放进了梳妆匣里。解开头发,用湿布擦掉了脸上的香粉,苍白的面具被卸下,露出了蜂蜜色泽的健康皮肤。
我从来不是香川大名所期待的那种贵女。妙莲暗道,用力地揩了一下发际残留的余粉。
天黑透了,严胜走进寝屋,没有同她讲话,慢条斯理地脱下了羽织。
她背对着他,手一点一点攥紧了。想起早上他那短暂的温和笑意,还是忍不住转身面向他,终于把那个问题说出了口。
“严胜大人,我是妾室吗?“
这样说着,妙莲的呼吸都快暂停了。
其实她十分害怕,如果严胜的本性与香川大名一样,那她恐怕真的会陷入相似的黑暗旋涡里从此再也不见光明。
她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在昏黄的灯火中努力分辨他的神情。
严胜一边卸去肩上的轻甲,挂在架子上,一边回身来看她。在茂密蓬松的黑发中,严胜的嘴角似乎勾了起来。
但他什么也说,只是将妙莲晾着,兀自做着别的事情。
沉默中,她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连带着手脚的血液都凝固了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严胜熄灭了烛火,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她只好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他更衣的窸窸窣窣声,妙莲将近入睡。意识沉浮中,感到一条手臂从后面拥了过来,拦在她的腰上,温热而沉重的。
不是。严胜轻道。你是价值黄金一两的正妻。
妙莲在黑暗中倏忽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不知为何,竟然盈满了泪水。她翻身望着天花板,努力张大眼睛,不想让眼泪落下。严胜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呼吸渐渐放缓。屋子里十分安静。
冥冥中,心底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或许,严胜是不同的。
他是特别的。
东亚封建口味修罗场
大男子主义的哥哥酱,脱离世俗的弟弟酱,还有低道德感、**受压迫的女主角。
重修了一下,改成第三人称,增加新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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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妙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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