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量从肌肤相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与朝潮爱莉常年弹钢琴而保养细致的手不同,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有些粗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触感,将她冰冷的手完全包裹。
朝潮爱莉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只是下意识地被锖兔拉着,踉跄地迈进了屋内。
她已经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审视,没有质问。
只有一句笨拙的责备,和不容拒绝的温暖掌心。
朝潮爱莉迟钝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因为担心而眉头紧锁的少年。
屋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带着柴火燃烧的气味。一个烧得正旺的火塘占据了房间的中央,跳动的火焰将温暖的光芒投射在简陋的墙壁上,驱散了所有的阴冷和黑暗。
“快,到火边来坐下!”锖兔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一个坐垫上,然后又转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条厚实的毛毯,披在了她的肩上,“义勇,麻烦你去烧些热水!”
朝潮爱莉裹着毛毯,僵硬地坐在火塘边。火焰辐射的热量穿过湿透的衣物,她几乎失去知觉的脚,在温暖的烘烤下,逐渐恢复了些许知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尖锐的痛。
又痛又痒,朝潮爱莉想去抓挠,却又穿着鞋,于是悄悄用一只脚去踩另一只脚的脚尖,企图缓解一下瘙痒。
“让我看看。”锖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不等朝潮爱莉反应,锖兔已经蹲下身,伸手解开了她靴子上的搭扣。
“!”
朝潮爱莉像受惊的猫一样缩回了脚,警惕地看着他。
大正的社会氛围远比明治时代开放。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尤其在东京、大阪等大城市,男女之间的交往也更加自由。
虽然朝潮爱莉也自诩进步青年,但这不代表她能接受初次见面的异性不经同意就脱她的鞋。
锖兔的动作一顿,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
“抱歉,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冻伤了。”
很快,富冈义勇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麦茶走了过来,递到她面前。
道谢后,朝潮爱莉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书上说过,肢体接触是拉进心理距离有效手段。
小口啜饮着热茶,她目光落回到依旧蹲在自己身前的锖兔身上。她将小腿朝他面前伸了伸,脚尖微微晃动,像是在暗示,又像是在试探。
果然,锖兔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她。因为之前才表示过抗拒,朝潮爱莉顿时有些心虚,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杯中沉浮的麦粒。
她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俯下身去,握住了她的脚踝。
直到这时,朝潮爱莉才敢悄悄抬起视线,隔着袅袅升起的水雾,悄悄打量那个正为她脱鞋的少年。
他的动作很轻却极快。先是软踏踏的靴子,接着是紧贴着肌肤、湿漉漉的长袜。当她那只红肿变形脚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朝潮爱莉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忍不住在心里“嘶”了一声。
锖兔用掌心虚虚地拢住了它,似乎是想让它回温得快一点。
——只是脱个鞋,谁、谁让你做这种事了!
朝潮爱莉端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了一下。
“确实冻伤了,但只要涂上药膏,很快就能痊愈。”
锖兔十分认真地低头观察着她脚上的情况,就连那个讨厌鬼富冈义勇也走了过来,跟着蹲下身,一起查看她脚上的伤。
被温暖包裹的冻伤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痒,朝潮爱莉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脚趾。
看着眼前肿胀不堪的脚趾,富冈义勇有些自责。如果他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对方的情况,直接背她上来的话,或许爱莉就不会冻伤了。
锖兔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问他:“你们没遇到鳞泷先生吗,他担心你遇上了麻烦,就出门找你了。”
“我绕了另一条路回来。”
“原来如此。”
锖兔明白义勇是绕了更平缓好走的那条路回来,但这句话落入朝潮爱莉的耳朵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绕了另一条路?
是故意绕远路拖延时间,好让她在雪地里多受些罪吗?他是怀疑了什么吗?她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一瞬间,种种猜测涌上心头。
不,他即便有所怀疑,应该也没有证据,否则就不会带她回来了。是打算进一步观察,找到证据再拆穿她吗。
这个叫富冈义勇的少年,看起来单纯,竟然如此心思深沉,难以对付。
很快,锖兔找来了一双干净的足袋和木屐。
“换上这个吧。”他将东西放在朝潮爱莉旁边,然后便站起身,“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你应该饿坏了吧。”
……太好骗了。
朝潮爱莉看着锖兔的背影,一丝罪恶感悄然爬上心头,但很快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生活。
是素未谋面的“表哥”突然出现,要夺走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没有错。
心绪渐渐平复后,朝潮爱莉快速换上了那双对她来说有些大的木屐。
脚真的很痒,又痛又痒,叫人难以忍受。
她刚伸出手,就被富冈义勇握住了手腕。
“不能挠。”
——不是,她挠个痒,和这家伙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轻轻地挠一下。”朝潮爱莉眨了眨眼。
富冈义勇没有放手,他的手掌握得并不用力,却非常坚定,让她无法挣脱。
“挠了会烂掉的。”
“烂掉?”朝潮爱莉被这个恐怖的词惊得一愣,“我就挠一下,最多破个皮。”
“皮肤会破,会流脓,伤口很难愈合,最后会烂掉。”他重复了一遍,神情比刚才更认真,“冻疮就是这样。”
又不是绝症,烂掉的地方总会恢复的。
锖兔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热汤和一小罐药膏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两人僵持的场面。
“义勇说的没错,爱莉。”他将汤碗摆好,“冻伤的地方绝对不能挠,忍一忍,涂上药就好了。”
将药膏放在地上后,锖兔自然地接过富冈义勇的工作,握住朝潮爱莉的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放回膝上。
“来,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捧着温暖的汤碗,朝潮爱莉看着锖兔蹲下身,用手指挑出一些墨绿色的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她红肿的脚上。药膏带着一股草药的清凉气味,一接触到皮肤,那股难忍的奇痒立刻被缓解了不少。
朝潮爱莉垂下眼,目光落在锖兔专注的侧脸上。跳动的橘色火焰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那道从嘴角延伸开、本应显得狰狞的伤疤,此刻也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绒边。
——他释放善意的前提是相信了自己是个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孤女。
人们对于比自己弱小凄惨的人,乐于报以同情与怜悯,可一旦发现对方的生活远比自己优越,那份同情便会迅速转化为难以抑制的嫉妒与猜忌。人性本就如此。
如果他知道,眼前这个需要他施舍温暖的“表妹”,平日里出入的是他闻所未闻的高级餐厅,一顶帽子的价格就能抵得上这间木屋;如果他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夺走一笔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巨额财富——那笔钱,能让他和他的同伴永远不必在严冬上山砍柴,能让他们穿上暖和的羽绒服……
她沉浸在思绪中,目光目不转睛地胶着在眼前少年恍若浑然不觉的侧脸上。
他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火光勾勒出五官的轮廓,显得安静而柔和。
朝潮爱莉一时间出了神。她脑海中描绘出的那个因嫉妒而面目丑恶的“乡下表哥”,与眼前这个正为她涂抹药膏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锖兔涂好药膏后,抬起头正好对上她失焦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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