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跳跃,赤红色的天狗面具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作为察言观色的专家,朝潮爱莉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但她知道对方仅仅用了几句话,就让意气风发的少年产生了动摇。
——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锖兔那只因为攥得太紧而微微颤抖的手,抬眼正面迎向了那张天狗面具。
锖兔回过头,正对上朝潮爱莉那双不知何时已经燃起火焰的眼眸。
“恕我冒昧,鳞泷先生。”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微微躬身,在礼仪上无可挑剔——但也仅在礼仪上。抬起头时,她的眼神中没有半分退意,“您说的没错,他们所行的道路,或许确实如您所说充满了‘灾厄’。但是,正因为前路有可能会失去一切,所以‘想要守护某人’的心情,难道不才是让武士挥出更强一刀的理由吗?”
锖兔和富冈义勇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只是为了自己而活,或许在某个撑不下去的瞬间,也就放弃了。但如果知道身后有人在等待自己回家,那么无论身处何种绝境,都会拼了命地挣扎着活下去吧。那份‘期盼’,不是枷锁,而是能让人在黑暗中看到光亮的、最坚韧的希望!”
“而且,现在已经是大正年代了。我独自一人找到了这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朝潮爱莉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属于东京最前沿,那个正在剧烈变革的时代的骄傲与自信。
“这难道不能证明我拥有独自活下去的意志与能力吗?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寻找金丝雀的‘守护者’,锖兔不需要背负我的人生!”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鳞泷左近次。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两位少年怔住了。
第一次,朝潮爱莉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富冈义勇那深蓝色的眼眸中。
锖兔感受到,与自己交握的那只手掌心热得惊人。
那是一只比他的手要小巧得多,也柔软得多的手,没有握刀留下的厚茧,传来一股不容置疑的滚烫的暖意。那份暖流,像是拥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手臂经脉,蛮横地冲进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用力回握住了那只手。
然而,下一秒,或许是肾上腺素带来的激昂褪去,锖兔突然反应了过来。
——糟了!
朝潮爱莉刚才那番话,可是对长者的大不敬。
少年按住朝潮爱莉的头,将她压了下去。
他的动作有些突然,但朝潮爱莉并没有反抗。
虽然对老者知之甚少,但从两位少年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爱戴可以推断出,对方至少不会是蛮不讲理的人。
朝潮爱莉的目的本来也不是激怒鳞泷左近次,于是从善如流地弯下腰去。她的“意志”已经传达到了。如果还继续强硬对峙,那便不是坚韧,而是愚蠢了。
见她十分配合,锖兔内心松了口气,也做出鞠躬谢罪的姿态:
“抱歉,鳞泷先生,爱莉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心里太害怕会和我分开了,请您不要动怒。”
富冈义勇也一同俯身伏跪在地。
“拜托了,鳞泷先生。”
看着毕恭毕敬的三个孩子,鳞泷左近次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他又何尝不为锖兔与亲人团聚而高兴。
“锖兔。”
“是!”锖兔的声音有些紧绷。
“‘觉悟’这种东西,不是靠嘴上说说的。”鳞泷的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既然做出了承诺,那么,就用你的一生去证明它。”
“是!鳞泷先生。”
锖兔双手扶地,再次埋下头,语气无比郑重。
朝潮爱莉也立刻随之俯身表示感谢。
……赢了。
她赢得了这场博弈。
但是,朝潮爱莉的心中却没有任何一丝胜利的喜悦。
她悄悄地抬起头去看少年伏在地上的背影。
——他此刻一定是真的……在为自己从此有了妹妹而高兴吧。
似乎察觉到朝潮爱莉的视线,锖兔转过脸,朝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目的,那张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会是失望,憎恶,还是别的什么。
朝潮爱莉感到一阵心慌,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再多给他一些补偿吧。
——要足以让他和富冈义勇,再也不必在天寒地冻的严冬冒着危险进山砍柴。要足以让他们搬离这座深山,在山下的村子里、不,在更像样的小镇上,买下一栋舒适的房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朝潮爱莉想。
***
得到鳞泷左近次的许可后,朝潮爱莉正式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很快遭遇了过往十三年人生中遇到的最大挑战。
在冷硬的榻榻米上一夜辗转难眠后,第二天清晨,一个比饥饿和寒冷更迫切的问题,摆在了朝潮爱莉的面前。
“那个……请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洗手间在哪里?”
锖兔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茅房的话,就在屋子后面,但是……”
朝潮家在东京的住宅是西式洋楼,配备了最新式抽水马桶,干净又方便。只要按下冲水按钮,污秽便会随着水流消失在下水道里。
不过有冲水功能的厕所即便在东京也是少数。
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乡下的原始冲击了。
然而,当真的走到那个由几块粗糙木板随意搭建起来的、四面漏风的简陋木棚子前时,甚至不需要推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了氨水与发酵物的具有强烈刺激性的气味,就已从木板的缝隙中蛮横地钻了出来,毫不留情地侵入了她的呼吸道。
朝潮爱莉的脚步瞬间僵住。
绝不能后退,她在这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不过就是未来的肥料而已,不过就是氨气的味道罢了,她在实验室也没少闻过。
后退几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她抬手紧紧捏住鼻子,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一个颜色诡异的深坑出现在她的面前,仿佛通往地狱。
“……”
扑面而来的气味浓度,在开门的瞬间爆炸增长。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气味了,而是一种能够对人类造成精神攻击的“瘴气”。
——做不到!
——生理性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啊!
向后踉跄了几步,朝潮爱莉落荒而逃。
一直到那股可怕的味道终于变得淡薄了一些,她才扶着一棵树的树干,弯下腰,捂着嘴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爱莉。”
是锖兔的声音。
“你……你别过来!”朝潮爱莉有气无力地喊道。
那股味道依旧如同附骨之疽般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甚至觉得那些气味分子已经渗入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看着朝潮爱莉神情恍惚的样子,锖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有些忍俊不禁。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用那个茅房……树林里也可以。”
“……”
朝潮爱莉的人生,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岔路口。
是回去那个能对视觉、嗅觉、精神造成三重毁灭性打击的旱厕。
还是放弃人类文明教育的坚持,在四面通风,风景优美的雪地上肆意放纵。
看出了朝潮爱莉的纠结,锖兔在她身前蹲下。
“上来吧。你的脚最好不要在雪地里走动。”
……
冬日的山林寂静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为这场大雪按下了静音。唯有脚步声和两人的呼吸声,在纯白的天地间清晰可闻。
锖兔对这片森林相当熟悉,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已经从哪种树的木柴最耐烧,介绍到了如何通过雪上的痕迹分辨不同的野兽。
“这是狐狸的脚印。它们很胆小,不会靠近人类。”
这些都是在山上必须了解的经验知识,如果他多说一点,或许爱莉以后的生活就会更轻松一点。
终于,锖兔停下了脚步。
“那里的石头能挡住风,也看不见屋子的方向。”将背后的人放下后,锖兔指着不远处一块被积雪覆盖的巨大岩石。
“我就在这里等你。”
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绝对不要再回去那个恐怖的地方,此刻朝潮爱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她迟疑着迈步走到岩石后面,环视了一圈。
这里确实是个视觉死角。
然而在万籁俱寂的雪地里,这点距离根本无法隔绝声音。朝潮爱莉往远处走了一点,但仍然觉得不保险,于是又走了几步。
“别走得太远,山里偶尔会有野兽出没。”
锖兔的声音适时地绕过岩石,清晰地传进了朝潮爱莉的耳朵里。
她的动作一顿。
……是巧合吧。
犹记得小时候每次回农村奶奶家都会受到旱厕的精神冲击。抽水马桶是人间最伟大的发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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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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