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双手尽是血渍,黏腻不堪。哭声被我压在喉咙中,却无法控制地泪流不止,仿佛有千斤重的沙砾将一切都压制在心口,挣脱不开,便只能难以发泄地沉闷钝痛。
桥下先生解开炼狱杏寿郎的衣领,考虑到具体的伤势,他取出装有afterlife的容器,用针管吸取一半的液体,接着把针扎进他近心脉处的血管,天青色的药剂被缓慢地一次性全部推入。我的手上传来加重的握力。
这个悍不畏死的剑士正牢牢抓着我的手,预料之外牵动伤口的疼痛让他不由皱眉抽气,炼狱杏寿郎的表情因此凝滞。我反手将他的手掌死死握在手中,却感觉握着一团雪,一片沁入骨髓的冰凉。
“朝和……”他再次叫出我的名字时,我忽然不能自控地抽噎出声,胸口正盘旋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受:险些就会失去他的悲痛与无可复加的后悔,这一切堆叠成无数山海,让我的泪水无法停歇,只能摇着头拒绝他再说出任何字。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是此刻我除了他能活下去的消息之外什么也不想听。
Afterlife的药效过于惊人,见效极快,只在这一会儿,那骇人的伤口就已经止住血。
在这间隙里,无声的等待远比嘈杂更让人心神不宁。打破这种死气沉沉的是一声猫叫,细嫩的“喵”声响在我身边,我寻找着声音出现的位置,却意外看见一只三花猫蹲坐在炼狱杏寿郎身侧,皮毛整洁,背上却背着一个小包裹。
“啊!茶茶丸!”炭治郎率先反应过来,他惊讶地叫出猫的名字,立刻向我们解释这只猫的来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珠世小姐,一位与鬼杀队有旧的医生,虽然身为鬼,却一直致力于研究能让鬼变回人类的药。
茶茶丸主动靠近我,亲昵地用脑袋轻蹭我的手背,然后转身把背上的小包朝向我。
“茶茶丸的包里有取血的仪器,可以用来收集鬼的血液让珠世小姐用于研究!和炼狱先生交战的鬼,是位列上弦叁的猗窝座,他身上鬼舞辻无惨的气息也是目前为止遇到过最浓重的,他的血一定有帮助!”炭治郎忽然激动起来,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尚且保留的那只断臂,没被阳光照射,构成的血肉仍然新鲜。
我试着伸手向茶茶丸的小包,它并没有表现出抗拒,反而机灵地调整位置让我更便于拿取。炭治郎帮忙划开猗窝座的断臂,很难想象,划开皮肤表层,鬼的肢体下有的其实是和普通人类没什么区别的肌理,还未凝固的血液轻易流进容器。
把装有血的器具放回茶茶丸包里时,它再次用脑袋蹭蹭我的手,让人忍不住想抚摸几下。一股莫名有些熟悉的香味从它身上传来,可这会儿我竟然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只能沉思着看它再次喵叫一声,借由身上的符咒隐去身形。
这下桥下先生才准备清理最严重的这个伤口,嘉泽乐将我的药箱提来,打开:酒精、棉纱、内外伤药,甚至有简单的小型手术用具:组织剪、手术刀、止血钳、手术镊、缝针、持针器之类的,我都不记得整理药箱时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东西放进去的!
一应俱全,炭治郎他们也靠过来,我们小心地遮挡着太阳,将他遮蔽在阴影中,桥下先生谨慎地剥开那片浸满血液的鬼杀队队服——纯黑色的衣料本看不出什么血迹,是桥下先生捻起时染得指尖全是鲜血才被发现的——沾在伤口处粘连着血肉的布料似乎随手一拧就能挤出他遗失的生机。
我不忍看,下意识侧目时攥紧他的手。炼狱杏寿郎半靠在我怀里,我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用酒精擦拭时背部的肌群甚至因为用力忍耐而紧绷,胸口每一次艰难起伏都带出压抑疼痛的轻轻喘息。他满头的冷汗。
止住鲜血的伤口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气中,这次我看得一清二楚,贯穿身体的凶器——那属于鬼的手臂,断口是个平整的切面,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臂上一圈深蓝的纹路正紧紧卡着他的□□,而这画面是满目的红,极具冲击力,甚至拨动了牵引我双手的神经,让它不觉轻颤。
桥下先生显然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他对这伤势的严重程度不发表一丝感慨,极冷静地在伤口周围洒下促进愈合的特效药粉。但是很快他发现了什么,奇怪地拨弄了下伤处,接着轻轻从鲜红中扯出段黄色的绳结——我当然认出了!这是我送给炼狱先生的那个御守!
我伸手从桥下先生那里接过,被我打得歪歪扭扭的结依旧保持原状,但是被绳结束扎的布袋却碎了。里面刻有神名的木牌碎成两半,原本藏在其中的几颗药丸更是不见踪影。
我无从得知御守是如何跑到他的伤口里的,但是这意外却让疗伤药恰巧化进血肉中,为愈合填补些许助力。我没有信仰,但是为了炼狱杏寿郎去神社求下这枚御守时我自然希望能得到神明的庇佑,那这究竟算不算神明保佑,而我的愿景又算不算得到实现?
桥下先生忽然叫我,他示意我扶稳他。说着,准备让开挡住阳光的身位。
“等等——”突然的变化让我一时间无法思考,不禁开口拦住他。
我相信桥下先生,我当然相信他!他的能力无需证明,无论是研究精神还是职业道德都远超常人,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我相信Afterlife,相信桥下先生,相信炼狱杏寿郎,我相信我们的命运不会在这里短暂交点而是紧贴着向前无限延伸。
但我心底里那个声音让我知道,我还是害怕……
“没关系。”炼狱杏寿郎看出我的忧虑,我这忧心忡忡绝非针对任何人,而是来源于我自己的内心,我不能失去他!他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在这说话间突兀地涌上绯红,一种奇异的活力在那个瞬间充满他被损伤的□□,甚至极大振奋了他的精神。
无法看清的状况将“回光返照”这个第一反应扔进我的大脑,我紧紧盯着他。他正目光如炬地看向自己的伤口,那只受伤的眼睛在此刻竟也睁开了,受到重击而充血的眼白呈现出浓烈的血红色,如红云般包围着赤金色的瞳孔,他的瞳仁缩小,显出些带有锋利的漠然。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是伤口怎么了?
桥下先生却在此时将第二针Afterlife注射进炼狱杏寿郎的身体。
“杏寿郎?”我低下头询问他时对上他的双眼,他缓缓眨眼,我们注视着彼此,沉默地在对方的眼瞳中观察自己的倒影,直到药剂中存在的麻醉成分成功发挥功效,让他眼皮越来越重,彻底陷入昏睡的状态。
“不用担心,朝和小姐,”桥下先生轻声向我解释道,“炎柱大人的身体素质非常强悍,再加上鬼杀队独有的呼吸法运转,接下来就该是Afterlife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说着,他慢慢退到一边,让出阳光栖身的位置。
凌晨的阳光是薄薄的金色,落下时轻飘飘的,毫无重量,亦无温度,让人能从光照中看到空气里的尘埃是如何舞动的。现在,它正悠闲地落到断裂的鬼手上。
阳光一寸一寸将照射到的鬼手化作尘埃,清晨的冷风将之吹向远处。凶器消失的刹那,炼狱杏寿郎的身躯上徒留一个承载着毁灭的可怖空洞,贯穿身躯,隐约能看见皮肉之下白色的骨骼与缓慢运作的脏器。
Afterlife会怎样奏效?这个疑惑挤进我的脑海时,我的眼睛已经捕捉到伤口上发生的异变——绝对的异变——圆洞般的伤口边缘鲜红的肌理缠裹着交错的血管筋脉正活力四射地向前攀,如同排涌的浪潮具有生息地不断鼓起息下,形如呼吸。
鸟笼状环抱的肋骨在一片血海中隐约露出惨白,脏器更用力地搏动,不断流入伤口中心的血液冲出血沫却没有溢出一滴,反而吸引着肌群向中心扩张。不消多久,那个伤口就这样长实了。或者说是,被血肉填埋了……
炼狱杏寿郎身体上那个致命的空洞消失,血肉生长后留下的遗址是隆起的疤痕增生,纵横交错的纤维缔结组织微凸于皮肤,光滑的表面呈现出肉粉色,形如挤成一团的蠕虫,盘踞在他的肌肉之上。
我看着,却比看到伤口更加后背发麻。
总有一天这团痕迹会逐渐淡去、缩小,但是永远不会消失,它会一直跟随着炼狱杏寿郎,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桥下先生惊叹般倒吸一口凉气,他动作娴熟地用酒精蘸湿棉纱再次擦拭消毒,然后将衣服重新盖上。甚至无需包扎。他没有开口解释什么,仿佛这离奇的治愈能力是每个人生来都有的!
没有任何想象中血液迸溅、骨肉支离的画面,看着眼前这诡异景象,所有人都沉默了,周围死一样寂静。
大家原本都无法理解特效药该如何达成治愈的效果——哪怕是我——我隐隐后悔当初只注意参观他们药物开发的流程,却没关注在实验室里的药物试用实验。现在,特效药用我们亲眼所见的事实证明一切。
这不现实的、有违我对于人体一贯理解的现实,让我口干舌燥,甚至终止了想象的能力。
“鬼……”
有人突兀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嘶哑的字。
这个字无疑刺痛我的神经,我下意识看向发声源头。方才泪流满面的那两个孩子——炭治郎和伊之助正不可置信地盯着杏寿郎的身体。炭治郎呆愣愣地吞咽了下,是很响的一声,但是现在没人在意这个,大家都只是沉默地听他说道:“这种治疗效果,就像鬼的治愈能力……”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我们都认同,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桥下先生的神情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如此严肃,褪去从前挂在脸上的和蔼笑容,原来那张脸上固有的五官形状是如此愁苦,看不出一点轻松,“这就是我们从鬼的身体中提取出的一种特殊活性细胞,虽然始终不明白鬼化的原理,但是显然变成鬼之后他们那强大的再生能力正是因为身体基因的改变。我们以此为基底,调配出Afterlife——一种能够在短时间内大幅提高细胞活性而加速治愈效果的特效药——对于常人而言这只是一种更优秀的外伤药,但是对于长期被呼吸法淬炼过的□□,在自动运转的呼吸法作用下,细胞能达到的再生效率会相当可怕。”
“时间紧迫,虽然给炎柱大人使用的还只是实验版,但是效果非常显著,只需要再做一些成分配比的修改就能彻底完善。而这支药,会极大减少灭鬼时的人员损失!”桥下先生语气里激昂的热烈是他坚持的理想,此刻成功就在眼前。
他或许回忆起少年时眼睁睁看着家人因伤势过重而死的情景,这景象多年来始终是他的噩梦之源。而这个噩梦,即将结束。
“不过,也正是因为呼吸法的存在,细胞活性过强反而会带来一些副作用,之后炎柱大人会有持续一段时间的头晕、心悸等状况,甚至可能是较长时间的昏迷。”在去为炭治郎他们治疗前,桥下先生恭敬地鞠躬,向我保证道:“但是不用担心,朝和小姐,他的性命已经无虞了。”
太阳已经彻底从地平线升起,朝晖逐渐染上暖意,世界重获光明,危险的阴影再次蛰伏,万物苏醒。得到列车脱轨消息而赶来的警队已经掌握现场,他们正组织人员普查与救援。
不过局势良好,毕竟列车上有不少人受雇于有栖川家,其中不乏专业医护人员与负责救援的武装人员。
对我而言,这一夜到此时才算真正结束,虽然一夜未眠,我却不觉得劳累。心头压着的巨石崩裂,转而炸出无数想说的话,但是想说的对象此刻并不能听见,只能默念。
我把炼狱杏寿郎更紧地抱进怀里,用下巴贴住他的额头,那股呛人的血腥味淡了,死神已经无法借此寻觅到他的方位了。
而这个向来用自己的火焰温暖我的人,正毫无知觉任我施为,我伸手抚摸他的侧脸,这是第一次,指尖沿着耳朵一路划到脖颈处,可以传达心跳的颈动脉正轻轻鼓动,节奏有力。
今夜无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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