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奔

雨丝冰冷,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拍在少女的皮肤上,带来一种一种近乎钝重的麻木感。

少女咬紧牙关,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腥之气在喉中弥漫开来。而她背上的几乎要把她压垮的重量和温热感。

那是昏迷不醒的富冈义勇。

此时的义勇毫无声息,湿透的黑发贴在雪代幸的颈侧,冰凉的触感和他额头发烫的温度形成奇异的对比,让她心慌意乱。

脚底早已磨破,每踩下的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混合着泥水和新添的伤口,在枯枝和碎石间留下断续模糊的血痕。小腿和手臂也被低矮的灌木和锋利的树枝划开了一道道口子,血水混着雨水留下,疼得雪代幸几乎要失去知觉。

但是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慢下来。

林深如墨,雨遮盖了大部分声响,只有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喘息在耳膜里鼓噪。

雪代幸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漆黑的山林里跋涉了多久,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唯有脚下每一步的剧痛和背上的温热感无比真实。

她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双腿沉重的像灌了铅,肌肉也哀嚎着颤抖。

雪代幸的意识在此刻被切割成无数的碎片。义勇微弱的呼吸,脚下一步一痛的折磨,眼前无尽延伸的黑暗,还有……三天前,那片刺目的阳光,和阳光下的地狱景象。

当微弱的光线,透过衣柜门的缝隙时,如刀刃一般缓慢地割开了持续已久的黑暗和死寂。

衣柜狭小的空间里,幸和义勇紧紧靠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无法抑制的颤抖。

光亮透进去的时候,幸先动了。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扇救命的柜门推来一条更宽的缝隙。

更多的光涌进来,刺得幸眼睛生疼。

然后,她看到了。

富冈家,那个总是被茑子姐姐打理得整洁温馨的家,此刻已面目全非。

桌椅碎碎裂倾覆,碟碗的残片和深褐色,尚未干透的血迹混合在一起,泼洒得到处都是,墙上,拉门上,榻榻米上……

目光所及之地,皆是一片狼籍。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混合了一种奇怪的,像是油脂烧焦后又冷却的恶臭,更加令人作呕。

义勇跟在她的身后爬出来,他的脸色苍白的吓人,那双海蓝色的双眼空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身体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他们互相搀扶着,踩过碎片和凝固的暗色污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刃上。

幸的胃里翻江倒海,但她依旧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他们在角落的碎片和污秽堆里,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暗红。

那是茑子姐姐最爱穿的暗红色羽织。

此刻,它被揉成了一团,彻底浸泡在发黑粘稠的血污和其它难以名状的秽物里,几乎看不出原本鲜艳漂亮的颜色。

义勇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挣开了幸的手,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抓起那件羽织,死死地抱在怀里,把脸深深的埋了进去。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地破碎抽气声,比嚎啕更让人心碎。

雪代幸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她看着义勇颤抖的背影,看着这片人间炼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

脑中几乎遗忘的片段,一幕幕浮现出来。

她前世……是不是也这样掠夺过别人的幸福?是不是也……

幸想上前抱住这样的义勇,可是她抬起手,最终又放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人声。是来接亲的前田家的人,还有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的邻居。

惊呼声和尖叫声瞬间撕裂了这片死寂。

前田浩介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比纸还白,精心准备的礼服像是巨大的讽刺。

他踉跄着扑到那片最大的血污前,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碰不到,最终只能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嚎,悲痛欲绝。

很快,住在隔壁村的义勇的远房亲戚,富冈夫妇也赶来了。

那是一对穿着体面,眼神中却投注着精明的中年男女。

“这是怎么了!”女人捂着嘴,发出夸张的惊呼,眼睛却飞快地扫视着狼藉的屋子。

男人则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最后落在紧紧抱着羽织,失魂落魄的义勇身上。

“义勇?义勇!”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义勇的肩膀,“看着叔父!发生了什么事?说话啊!”

义勇像是没听见,眼神无光,嘴唇哆嗦着,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黑的……好快……姐姐……血……好多……”

亲戚夫妇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雪代幸忙上前挡在义勇身前,声音因急切发颤,“是怪物!昨晚上有可怕的怪物来了!黑色的,眼睛很可怕,是它吃了茑子姐姐!”她试图替义勇说的更清楚,更可信,伸手指着那些非人力能造成破坏的痕迹。

但那个男人,富冈叔父,及其粗鲁地打断了幸:“怪物?小孩子胡说什么!哪来的怪物!“他转头,掠过幸更加用力地摇晃着义勇,“义勇,是不是吓坏了?别怕,跟叔父说就是,是不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比如……山贼?”

女人也在一旁帮腔,语气夸张:“瞧这孩子,眼神都不对了,肯定是被吓失魂了!可怜啊,父母去得早,姐姐又……这可怎么办啊!”

“不是强盗!是吃人的怪物!”雪代幸着急的解释着,但看到男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和女人假意的哀叹,她忽然明白了。

他们不是来弄清真相的,而是来趁火打劫的。

于是幸也不再徒劳地争辩,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冷眼看着他们表演,心里盘算着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幸的声音最终被大人们的议论,亲戚斩钉截铁的结论和浩介先生崩溃的哭声淹没了。

没有人相信一个孩童关于吃人怪物的荒谬言论。

富冈叔父迅速而强硬地掌控了局面。他们以长辈和唯一可靠的亲戚身份,“心痛无比”地接手了后事处理,并理所当然地将“受到惊吓,需要精心照顾和保护”的义勇与雪代幸隔离开。

因为雪代砂已故的原因,雪代幸也算孤身一人的孩童,然后被众人不由分说的拜托给了一位邻居妇人暂时照看。

但雪代幸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被叔母半强制半哄骗带离人群,带到角落“低声”安慰的义勇身上。

她看到那女人假意用手帕给义勇擦脸,手却有意无意地拍着他的后背,实则是隔绝着义勇与其他人接触的机会。

幸模糊的知道,义勇父母离世时留下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遗产,这笔财产足以支撑茑子姐姐抚养义勇长大。

原来是这样……

雪代幸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根本不可能相信义勇的话,或者说,他们选择了不相信。他们不是要帮义勇,他们是想要那笔钱。

接下来两天,雪代幸因无人严格看管得以偷偷留意着富冈家的动静。

果然,第三天清晨,天刚亮的时候,一辆简陋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富冈家后门。雪代幸听到男人跟车夫低声交流,要把义勇送去雪山的医生亲戚家接受精神治疗。

精神治疗?

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雪代幸全身,但紧跟其后的,是几乎要将幸理智焚烧殆尽的愤怒。眼前的这对夫妻虚伪算计的嘴脸,与前世那些将她推入地狱的面孔重叠。

幸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牙齿紧咬,嘴角那颗小痣仿佛也染上了一丝冰冷的煞气。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他?

就在雪代幸剧烈的情绪几乎要失控的边缘,她猛地深吸了一口清晨寒冷潮湿的空气,将那些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愤怒强心压制了下去。

她不能被前世的阴影吞噬。义勇现在需要她。

雪代幸死死记住了那对夫妻的侧脸,将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冷酷深深刻入脑海,然后,幸不再犹豫,趁着马车转过一个弯道速度稍减的瞬间,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将自己隐匿在马车后方的视野盲区,目光死死地锁定滚动的车轮。

马车走得并不快,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跟上它几乎耗尽了幸全部的力气。她不能靠的太近,只能在道路旁的树林和草丛里拼命奔跑。

不知跟了多久,天气阴沉下来,乌云汇聚,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马车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路边停了下来。

雪代幸浑身湿透,冷的瑟瑟发抖,她看到马车夫下车活动筋骨,嘴里抱怨着天气,义勇则被留在了车里。

等到车夫走远方便的空隙,幸悄无声息地来到马车边,她垫着脚费力拉开帘子。

义勇蜷缩在角落里,眼睛闭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似乎在发烧,怀里死死抱着那件暗红的羽织。

“义勇!义勇!”幸压低声音急切地呼唤。

义勇艰难地睁开眼,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认出了她。

“快下来,我们走!”幸朝义勇伸出手。

或许是幸眼中的急切感染了他,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那对亲戚的恐惧,义勇挣扎着,握住了幸的手,几乎是滚下了马车。

冷雨瞬间将两人浇得透彻。

幸拉着义勇,如同那个雪天义勇拉着她一样,两个小小的身影,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路旁的密林深处。

车夫的叫骂和脚步声在背后响起,幸拉着义勇冰冷的手,在湿滑泥泞的林间跌跌撞撞地狂奔,直到那些声音被雨声和木林丛隔开,最终消失,他们才暂时的安全了。

但幸运并未降临。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义勇本就因为茑子姐姐的惨死而深受打击,心神俱损,再被冷水一激,没跑多远,身体就软了下去。

“义勇!”雪代幸惊慌地扶住了他,发现他浑身滚烫,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

雨势越来越大,天色逐渐被墨色侵染。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雨水敲打树叶的沙沙声,和各种令人心悸的窸窣声响。

幸又冷又怕,脚底的伤口泡在雨水和泥里,疼得她几乎站不稳。她看着昏迷不醒的义勇,巨大的绝望和恐惧攫住了她。

不能停在这里。

停在这里,义勇会死。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幸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义勇的手臂架到自己瘦小的肩膀上,半拖半背地,一步一步往前挪。

脚底的伤口一次次被碾压,摔倒了,就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把义勇背好。没有路了,就用手拨开湿漉漉的、带着刺的灌木。力气快用尽了,就想想茑子姐姐温暖的笑容,想想义勇那坚定的承诺……

“救命……有没有人……”她的呼救声被雨声吞没,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她还是一遍遍地喊着。

声音越来越微弱,脚步越来越踉跄,意识开始涣散,身体冰冷麻木。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前方密林的缝隙间,似乎隐约透出一点模糊而摇曳的火光。

雪代幸爆发出最后一点气力,朝着那个方向挣扎而去。

拨开最后一道挡路的湿漉漉灌木,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上有一个简陋的窝棚,火光正是从窝棚缝隙里透出来的。

窝棚门口,一个穿着蓑衣,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正站在那里,似乎正准备出门,被他们的动静惊动,警惕地望过来。他手里提着一把猎叉,脸上带着常年山林生活留下的风霜痕迹。

幸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背着义勇一起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水溅了她一脸,模糊了视线,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感到背后的生命正随着体温飞速流逝。

她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朝着那个模糊的高大身影,艰难地伸出一只沾满泥泞和血污、不住颤抖的手,喉咙里挤出破碎得不成调子的哀鸣,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绝望的乞求:

“救……救救他……”

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还未完全落下,眼前的整个世界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ps:茑子死后,义勇去学水呼前疑似被亲戚背刺(参考公式书),于是采用了这个设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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