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雾霜

清晨,是朔用喙尖将雪代幸啄醒的。

细微且持续的嗒嗒声敲打在她的枕畔,带着一丝催促。

雪代幸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最先闯入的是朔漆黑如墨的羽毛,然后是它喙尖那点醒目的雪白。

它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见人醒了,便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鸣叫。

“南南西——哭泣女——速去——!”

声音又冷又急,带着夜晚残留的寒气。

雪代幸并没有立刻起身,她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先扫向身侧。

床褥的另一半,那张蓝色的被褥,已经像往常无数次一样,被叠成了棱角分明的方块,它们被整齐的安置在角落,一丝褶皱也无。

仿佛昨夜并未有人在那里辗转反侧,也未曾在深夜里被无声的梦魇惊醒。

她都要习惯了。

这幅景象,连同房间里挥之不去的沉寂空气,在加入鬼杀队以后,这几乎变成了每一日清晨的底色。

自那片紫藤花海的选拔结束以来,已经快一年了。

从最低级的癸级开始,斩杀的恶鬼数目早已超过十指之数,队士等级也升到了庚,任务有时会同路,有时则像此刻,各自奔向地图上被需要清除的污秽之地。

幸支撑着身体坐起,骨骼似乎被昨夜的寒气浸透,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她无声地开始整理自己,动作熟练利落。

这时朔扑棱着翅膀,轻盈地落在她的肩膀上,眼睛随着她的动作而转动。

“幸。”它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乌鸦特有的沙哑质感,一本正经的问她,“你知道鬼为什么喜欢躲在黑暗里吗?”

幸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没理会。

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竟有一丝诡异的抑扬顿挫。

“因为——光明正大地吃人,会消化不良啊!”

一阵诡异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

这只鎹鸦似乎对自己的“笑话”颇为满意,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歪头看着幸,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幸终于系好了腰带,侧过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直视着这只特立独行的鎹鸦。它似乎总能精准地在她陷入死水般沉默时,抛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地狱笑话。

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笑,只觉得荒谬又疲惫,仿佛连情绪都被这冰冷的现实冻僵了。

然而朔却乐此不彼,将这视作打破沉闷的唯一方式。

“……无聊。”幸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朔不满地啄了一下她的头发,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小小的抗议,“严肃!严肃!”

它嘟囔着飞开,落在一旁的窗户上,梳理起羽毛。

幸不再看它,目光落在枕边的日轮刀上。

冰冷的刀鞘吸收了晨光,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她伸出手,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的刀柄,那熟悉的触感使幸镇定下来。一丝微弱的气流在掌心萦绕,源自水之呼吸的本能,只是依旧不够完整,不够顺畅。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微弱的力量压回体内深处。

西南的方向,有夜间哭泣的女人,有不少失踪的男人,任务地点是离此不远的村落。

雪代幸握住刀柄,冰冷的金属瞬间汲取了掌心的温度,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睡意。

推开门,深秋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激得她精神一振。

天空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铅灰色,低低的压着远处的山脊。

朔在她头上盘旋了一圈,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率先化作一道黑影,融入了灰蒙蒙的天际。

幸拉紧了黑色的衣领,将日轮刀稳稳地固定在腰侧,踏上了通往村落的小径。脚印在她身后延伸,很快又被风沙掩盖,如同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情绪。

夜晚,在村落废弃荒庙断壁旁,凄婉的哭声准时响起。

雪代幸匿身暗处,感官全开。

那女子的凄凄切切的哭声真实的足以骗过旅人,但幸嗅到了藏匿在悲鸣之下,那若有若无独属于鬼的气息。

一个晚归的樵夫循声而来,担忧的话尚未说完,那正在“哭泣”的女子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咧开非人的弧度,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猩红,那利爪瞬间化作寒光,直取樵夫喉咙。

“水之呼吸·叁之型,流流舞。”

清冽刀吟划破了夜空。

雪代幸的身影如游鱼般滑出暗影,带起数到冰蓝弧光,精准斩向恶鬼的手臂与要害。

利爪应声而断,恶鬼尖啸着把目光转向了幸,疯狂的朝她攻击。

幸凝神屏息,运转着水之呼吸法格挡、闪避、挥刀。

这些动作似乎已经熟悉的印在了她的骨髓里,可即使如此,冰冷的幻痛还是如约缠上了脖颈。

幸皱着眉,强行压下那份异样的感觉,意念全部集中在手中的日轮刀上。

“水之呼吸·肆之型,打击之潮。”

抓住女鬼破绽后,幸陡然加速,日轮刀裹挟着蓝色气流,连绵斩击在恶鬼脖颈之上。

嘶吼戛然而止。头颅飞起,身躯崩解,化作飞灰消散在寒风中。

幸站在原地,冰蓝刀尖斜指着地面,几滴暗红色血珠滑落。

朔无声落在断墙上,静观着这一切。

她收刀入鞘,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樵夫。

任务完成了。

雪代幸眼眸暗了暗,体内流转的呼吸法,似乎又凝滞了一分。

等赶回借宿的旅店时,夜已极深。深秋的寒意更重了几分,幸的睫毛沾了些夜露。

她轻轻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室内带着柴火余烬的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体表的严寒,却驱不散心头的冰封。

她没想到,富冈义勇已经回来了。

他就坐在角落的矮桌前,背对着门口。桌上油灯火苗跳跃,将他沉默的身影透照在墙壁上,拉得又长又孤寂。

他深色的队服外套已经脱下,整齐叠放在一旁,宽三郎安静地立在他对面的椅子靠背上。

听到门响,宽三郎警惕睁眼又阖上,富冈义勇则是连头都未曾回一下。

雪代幸动作放轻,将门迅速关上,隔绝外面的寒意,然后她挂好外衣,走到脸盆架旁用冷水快速清洗尘土。

房间里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她自己的呼吸声。

这时候义勇终于有了动作。他站起身,径直走向铺好的被褥,掀开他自己那一床,无声的躺了进去,背对着幸的方向,裹成一个沉默拒绝的轮廓。

幸清洗完毕,也默然走到自己铺位前,躺进被褥。

冰冷身躯接触到一丝残存的暖意,微微打了个寒噤。她拉过被子盖好,也侧过身,背对着那个同样冰冷的背影。

两张被褥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却像是隔着深不见底的冰渊。

面对这样的富冈义勇,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甚至是打扰。

雪代幸很了解他,所以她知道,他正在用沉默和距离筑起一座冰墙,封锁所有靠近的温暖与安慰,连同他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推开了所有人,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内疚,惩罚自己。

她的心为此绞痛过无数次,甚至都要麻木了。

雪代幸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大约是在藤袭山悲剧过去三个月的一次任务,她为了保护一个孩子,左臂被鬼爪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渗透衣袖。

剧痛使她脸色发白,最终义勇解决了那只鬼,提着滴血的日轮刀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染血的左臂上,蓝眸仍旧没有任何波澜。

幸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温度。

“伤口处理一下,雪代。”

他叫她雪代。

不是幸。

他叫了一个冰冷的姓氏。

一阵异常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委屈和悲伤汹涌而至,几乎要把她淹没了。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只是睫毛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了几下。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怕泄露眼底瞬间的狼狈。

“好的。”她最终听到自己无比干涩的挤出两个字。她强迫着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只是迅速而沉默的转身,走向角落处理伤口,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但步伐还算稳健。

那一晚,雪代幸独自在寒冷的野外处理了伤口。当晨光再次照亮大地时,幸脸上的痕迹只有冷风带来的微红。

她抛开自己的情绪想了一夜。

雪代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富冈义勇的人,他们曾经默契无比,即使遭遇了这么多变故,她仍然了解他。

或许,那并不是厌弃或者冷漠,而是富冈义勇为自己判下的无期徒刑。

他认为自己不配拥有任何温暖和亲近,不配再触碰“幸”这个名字背后的过往。他强制性将自己流放,并亲手将一切试图靠近他的人推开,包括她这个本应与他共享这份愧疚与惩罚的人。

巨大的悲伤过后,雪代幸冷静下来。

她现在无法强行凿开他的冰壳,那只会让他破裂。

但是她也绝对不能放任他独自沉沦,那等于认同了他的自我惩罚,辜负了锖兔的牺牲,辜负了鳞泷老师的眼泪,也辜负了他们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她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拉他一把,提醒他,他并不是一个人。

也是从那一天起,雪代幸默默地接受了他划下的界限,咽下了所有委屈和心痛,平静的接受了“雪代”这个称呼。

作为回应,在必要的交流时,她也用上了同样疏离的称谓:“富冈先生。”

“西北方向,两只,有血鬼术。”他看着地图,头也不抬地说。

“明白了,富冈先生。”她会简洁地应下,检查完装备就走。

“血鬼术是血雾,已破解。”她回来时汇报。

“嗯。”他擦着刀,也许抬一下眼。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行走在同样的道路上,斩杀着同样的恶鬼。雪代幸却将更多的心力投入近乎严苛的自我锤炼中,以此分散那些冷漠给自己带来的伤害。

她的剑技终于在反复的实战中更加稳定。独自完成任务归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身上的伤痕添了又消,眼神却日益沉静坚韧。

她依然会在义勇不注意时,将他训练或者任务中破损的队服缝补好,平平整整放在他的铺位边。

共同吃饭时,如果他对某道菜多加了一筷子,她会默不作声地将那道菜移得离他更近一些。

在他深夜因梦魇而骤然紧绷的身体旁,她只是闭上了眼,静静地听着,用自己平稳的呼吸告诉他,她在这里,但不会再越界打扰。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痛苦,他的自毁,他的孤独。然后,她毅然决然的选择用另一种方式,站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如果他还愿意看向外界的话。

雪代幸履行着当时三个人的那份承诺,她会变得更强,斩杀更多的鬼,连带着逝去少年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这不是纠缠,而是守望。

她小心地维持着这份边界感,不会走远,也不会擅自靠得太近。

她用存在的本身,无声地对义勇诉说:没有关系,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不会强迫你,但我也不会离开,我会在这里。

夜晚的同宿,是这份守望最微妙也是最坚韧的纽带。义勇从未提出分开居住,这种默许本身,在幸看来,就是他内心并未彻底冰封的证据,是他挣扎中残存的一丝本能依赖。

即使白日里形同陌路,称呼冰冷疏离,但夜晚,他们依旧共享着同一个空间,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这份物理意义上的接近,在巨大的情感冰原下,形成了难以言喻又带着苦涩的温度连接。

这样的日子,不惊不澜,无悲无喜,在一个个日升月落中,竟也碾过了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

幸躺在冰冷的被褥将自己蜷缩起来,听着窗外愈加狂暴的风声,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不远处那张床铺传来的气息。

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明日可能需要到镇上的药铺一趟,上次任务留下的药膏快用完了,而冬天伤口总是愈合得格外缓慢,她需要提前准备一些,也……习惯性地,为他。

风声的呼啸愈来愈大,仿佛宣告着严冬的正式来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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