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义勇背着雪代幸回到小镇山脚旅店时,夜幕已重新垂落。
他将救出的男孩交给山下闻讯赶来的村民,那孩子窝在熟悉的怀抱里,很快沉入梦乡。
幸被轻轻放回床褥深处,义勇背对着她,从包裹里翻出冻伤的药膏,解开自己手上染血的布条。
烛火昏黄,映着他沉默的侧影,手指肿得发亮,指甲翻折处的皮肉与污浊的布条粘连,剥离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他动作很稳,仿佛那双手不是自己的。
清理,涂药,缠上新的绷带。
直到他拿起药罐,目光落在雪代幸搭在被沿的手上,那几根纤细的手指同样青紫肿胀,指关节处还蹭破了皮,渗着血丝。
他握着药罐的手指突然收紧了。
幸。
这声亲昵的呼唤卡在喉咙里,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
那大概是在锖兔死后第二个月的一个深夜,他又一次被噩梦吞噬,冰冷的窒息感退去时,冷汗浸透单衣。
月光穿过纸窗,落在旁边铺位幸沉睡的脸上,嘴角那颗小小的痣在微弱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他想喊她的名字,像很久以前那样,想抓住一丝光亮,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幸”。
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真空扼住了他的咽喉。仿佛一旦唤出那个名字,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就会彻底崩塌。
从那天起,“雪代”成了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称呼,一道划下的界限,一道他用以囚禁自己的栅栏。
药膏清冽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他最终俯下身,用缠着新绷带的手指,蘸取一点冰凉的药膏,极其小心地涂抹在幸冻伤的指尖和关节上。
动作轻得如同拂去尘埃,仿佛怕惊醒她,也怕惊醒自己内心某种不敢深究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退到房间最远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像一尊被风雪侵蚀的石像,沉入了无梦的昏睡,或者说,是精疲力竭后的短暂休止。
当雪代幸从冻伤的剧痛中醒来时。
她躺在厚实的床褥里,身上还多加了一床被子。
但是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处关节都在尖叫。
身上却出乎意料地暖和。
屋角的炭盆里,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比往日旺盛许多,橘红的火光跳跃着,将暖意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她艰难地转动视线,很快在墙角的阴影里找到了那个身影。
富冈义勇背靠着墙壁坐着,头微微垂着,墨黑的头发遮住了眉眼,他似乎睡得很沉,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然而幸的目光立刻被他搁在膝上的双手吸引住了。
那双曾徒手撕裂冻土和冰雪,将她从死亡边缘拖回来的手,新缠的白色绷带几乎裹满了手掌和小臂,但此刻,仍有暗红的血渍顽强地从边缘渗出,在白布上晕开刺目的红花。
心像是被那只染血的手攥了一下。
幸忍着全身的酸痛,挣扎着坐起身,冻伤未愈的双腿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她咬紧下唇,摸索着找到那罐熟悉的冻伤药膏,一点点挪到义勇身边。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托起他受伤的手,指尖还未真正触及绷带,那只手便几不可查地猛地向内蜷缩了一下,指关节瞬间绷紧,形成一个抗拒的弧度。
幸的动作顿住了,但只是一瞬,她没有犹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强行用自己同样缠着绷带的手,掰开了他紧握的指节。
掌心摊开的瞬间,幸倒抽一口冷气。
溃烂的伤口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边缘的皮肉翻卷,浸着浑浊的药液和脓血,比想象中更糟糕。
她甚至能闻到一丝**的气息。昏迷前模糊看到的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此刻以如此惨烈的形态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幸沉默地拿起干净的布巾,蘸了清水,开始清理伤口边缘的污垢和旧药。动作尽可能放轻,但冰冷的湿意触碰到溃烂的皮肉时,义勇的身体还是瞬间绷紧,沉睡的面容被痛苦撕裂,眉头紧蹙,喉间逸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海蓝色的眼眸深处,还残留着未及褪去的沉郁混沌和一丝被侵入领域的本能警惕。
当看清眼前的人和她正在做的事时,那抹警惕化为了更深的僵硬。
他没有动,没有抽回手,只是整个手臂的肌肉都像拉满的弓弦般紧紧绷着,腕骨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微颤抖,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什么,压制着逃离或反击的本能。
幸没有看他,专注地清理着,她拿起旁边的烈酒,刺鼻的气味一瞬间弥漫开来。
当带着强烈刺激性的酒液淋上那最深的伤口时,义勇的喘息陡然粗重,指节猛地屈起,几乎要再次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凸,忍耐的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痛楚。
就在这时,幸做了一件让义勇全身血液几乎凝固的事。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突然抓住他剧痛中痉挛般屈起的手腕,强硬地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按在了自己同样冻伤未愈,裹着纱布的膝盖上。
膝盖处传来的僵硬和微痛感如此清晰。
“扯平了。”
她低声说着,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雪后初霁的湖面。
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有三个字。
按在她膝上的那只手,指节依旧僵硬,绷带下的血肉似乎在突突跳动。但那股几乎要挣断弓弦的紧绷力道,却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
腕骨的颤抖停止了。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他没有再试图抽离,也没有言语,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日子在旅店这间小小的和室里缓慢流淌,像窗外融化得极其艰难的积雪。
幸和义勇的冻伤在呼吸法剑士强大的自愈力下,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恢复着。疼痛逐渐钝化,青紫肿胀消退,只留下皮肤下隐隐的酸麻和褪皮时细微的痒意。
两人之间维持着另一种奇异的默契。
幸按时为义勇换药,动作从一开始的谨慎试探,到后来逐渐流畅自然。义勇则会在幸换药时,将目光投向窗外飘雪的庭院,身体依旧僵硬,却再无最初的抗拒。
他会在幸睡沉后,无声地将火盆移到离她更近的位置,清晨又在她醒来前移回原位。而幸醒来时,总能看到手边放着一碗温热的草药。
一日午后,难得有稀薄的阳光穿过云层给冰冷的房间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幸靠坐在铺位旁,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衣架。
那里,挂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织,正是义勇雪崩那日所穿。
此刻,它已不复往日的挺括。
衣襟被冰棱和碎石撕裂出数道狰狞的口子,边缘处凝结着深褐色的血污和雪水留下的僵硬盐霜,下摆更是几乎被磨烂,蓝布上沾染着大片无法洗去的泥土与暗红。
它的存在,像无声诉说着那一日的惨烈与疯狂。
这个冬天,还未过去。
幸的目光在那件破败的羽织上停留了很久。
最终,她默默起身,从自己随身的行囊深处,取出了两件叠放整齐的衣物。
就在她拿起衣服时,一个冰凉的小物件被从衣物深处带了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榻榻米上。
是那只漆木小匣。
幸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那个匣子上。
它怎么会在这里?她以为自己早已将它塞在了行李的最底层,与过去一同封存。看来是匆忙的整理中,它又被无意间带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沉默地看了几秒,最终只是伸出手,用指尖将小匣推回了行囊的阴影深处,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拿出那两件衣物。
一件是锖兔留下的,那件边缘绣着波浪纹样的三色羽织,布料结实,颜色温暖而富有生命力,仿佛还带着主人爽朗的气息。另一件则颜色暗沉得多,是义勇旧有的那件暗红色内衬,在藤袭山选拔后他就再没穿过,它质地厚实,洗得有些发白,肩背处还有一道被细心缝补过的旧痕,那是茑子姐姐的手笔。
幸找出针线,坐在被阳光勉强照到的窗边,开始了漫长而专注的缝补,针尖穿透厚实的布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手指冻伤初愈,动作还有些笨拙和微痛。
幸将暗红内衬相对完好的后幅与坚韧的袖筒拆下,又将锖兔那件三色羽织的前襟、内衬和相对完好的下摆仔细拆解。深红如同凝固的热血,三色仿佛流动的溪水与森林,在她手中以一种奇异的和谐被重新拼合。
针脚细密而绵长,带着一种无声的虔诚。
她不是在简单地缝补一件衣服,更像是在弥合一道深不见底的伤痕,在破碎的过往与沉重的现在之间,用丝线架起一座微弱的桥。
上一世她见过义勇穿着类似拼合的羽织,那时只觉得冷硬疏离,此刻亲手触碰着这两块浸染了不同生命与记忆的布料,指尖抚过那些早已干涸却仿佛仍有温度的血渍,属于锖兔的,属于义勇的,甚至可能还有茑子指尖留下的温度。
这时的幸才真正懂得这件衣服所承载的分量。
它不是一件衣服,是逝者无声的托付,是生者背负的墓碑与未熄的星火,是守护在绝望深渊边缘最后的壁垒。
当最后一线缝合完毕,一件全新的羽织在她手中成形。
深红与三色交融,既保留了义勇惯常的沉静底色,又融入了锖兔那份未曾熄灭的生机与义勇幼年时茑子给予的温暖痕迹。
幸轻轻抚过那细密的针脚,指尖下的触感有些粗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踏实。
她将它轻轻挂起,取代了那件褴褛的深蓝旧衣。
新羽织在微弱的光线下静静垂落,像一道愈合中的伤疤,也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休养到第四日,两人行动已无大碍,冻伤处只余下淡淡的红痕。
小镇严寒依旧,但身体内部被呼吸法淬炼过的力量已然复苏。
清晨,幸在院中缓慢活动着筋骨,试图重新感知“静之呼吸”那微妙而难以捉摸的韵律。
义勇则在廊下,用恢复得差不多的手,一丝不苟地擦拭保养着日轮刀,冰蓝的刀身映着雪光,寒气凛然。
宽三郎此时穿过庭院厚重的积雪,落在廊柱上。
老鎹鸦抖落羽翼上的冰碴,声音嘶哑沉重:“白头山——山下村落…夜里…睡死过去!雪地…有奇怪的冰晶…反光…嘎!又像毒蘑菇的粉末!气味…是鬼!”
冰晶?毒?幸和义勇的动作同时顿住。
幸的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义勇擦拭刀身的动作停滞,刀面清晰映出他骤然冷冽的眼眸。
是她一开始去白头山调查的鬼吗?那鬼果然还在附近活动,甚至变本加厉了。
就在这时,紧闭的旅店院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一股裹挟着雪花的寒风猛地推开。
“哎呀——!”
一个身影几乎是跌撞着扑了进来,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与药草的奇异冷香。
来人身材纤细娇小,穿着鬼杀队制式的队服,外面松松垮垮罩着一件显然偏大的深紫色羽织,长长的下摆几乎拖到雪地里。
她似乎被满院的积雪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才站稳,抬手扶了扶头上歪斜的深紫色蝴蝶发饰。
抬起头时,露出一张异常白皙精致的脸孔,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那是一双极其少见的紫罗兰色眼眸,此刻正因迷路的懊恼和突然看到院内两人的惊讶而微微睁大。
“抱歉抱歉!这山里的雪路简直比蜘蛛鬼的丝线还缠人!”她拍了拍羽织上的雪沫,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跳跃感,尾音习惯性地上扬,像是在笑,可那双紫眸深处却没什么温度。
目光飞快地扫过院中严阵以待的幸和义勇,尤其是义勇手边那柄尚未归鞘、寒光湛湛的日轮刀,她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些,那抹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却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打扰啦!请问——白头山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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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融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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