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所谓一石二鸟

主厅的大门就在眼前,厚重的木门紧闭着,却挡不住里面传来的雷霆之怒。

时玖刚想抬手让侍从通报,就被里面传来的怒吼声震得动作一僵。

“……荒谬!简直是荒谬至极!”

那是继国家主的声音,低沉、粗糙,带着一种长期身居高位的傲慢与暴戾。仅仅是隔着门板听到,都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严胜,我对你太失望了。”

紧接着是沉重的拍击桌案的声音。

“那个不祥的东西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糊涂吗?让一个刚进门的旁系孤女进书房学习?还要和那个不祥之子一起?”

男人的冷笑声像冰锥一样刺出来:“你是未来的继国家主,你的时间应该花在剑术和兵法上,而不是去陪那些下贱的人玩什么过家家!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学什么字?认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够了!”

时玖站在门外,提着食盒的手指猛地收紧。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缘一。

小小的缘一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被称为“那个东西”,习惯了被父亲像垃圾一样随口贬低。

但他握着时玖那只手却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自己被骂,而是因为听到了父亲对时玖的侮辱。

时玖深吸一口气,心里涌起一股火气,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这就是封建大家长的威压。

此时此刻,严胜肯定在里面跪着挨骂。

如果这时候进去,绝对是撞在枪口上。

但如果不进去,让严胜一个人抗下所有怒火,严胜会怎么办?

“……进去吧。”时玖对那个面无表情的侍从说道。

侍从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你想找死吗”,但还是依言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吱呀——”

门开的瞬间,一股沉闷的熏香夹杂着暴怒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时玖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的陈设,就听到一声更加剧烈的咆哮:

“你还敢顶嘴?看来是我平时太纵容你了!”

视野中,一个身穿黑色和服的中年男人正暴怒地站起身,手里抓起案几上的一方沉重的砚台。

而跪在下方的继国严胜,背脊挺得笔直,似乎刚说了什么辩解的话,此刻正惊愕地抬头。

下一秒,那个黑色的重物带着风声,狠狠地朝着严胜的额头砸了过去!

那是实心的石头砚台!

如果砸中,严胜那张漂亮的脸不仅要破相,甚至可能会脑震荡!

时玖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合不合理”,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动了。

这是玩游戏玩多了的条件反射——看见队友要掉血,总要有肉身挡刀!

“小心!”

她松开缘一的手,用一种百米冲刺的速度猛地扑了过去。

手中的食盒被甩飞出去,在空中散落出精致的和果子。

她扑到了严胜的面前,张开双臂,用自己的后背和后脑勺,硬生生地接下了那个飞来的砚台。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砚台狠狠砸在了时玖的后脑勺偏侧的位置,然后滚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墨汁飞溅,瞬间染黑了她那件漂亮的紫藤色和服,也溅了严胜一脸。

“嘶——”

剧痛。

尖锐、炸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整个脑海。

时玖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重重地摔在严胜的怀里。

温热的液体顺着发丝流下来,流过额角,滴在严胜那件深蓝色的羽织上。是血,混着黑色的墨汁,触目惊心。

“……痛死我了……”

时玖在心里疯狂骂人。

说好的游戏痛觉可以调节呢?为什么这一下感觉像真的一样?脑子里像是有一千根针在扎,耳边全是嗡嗡的耳鸣声。

“你……你?”

严胜彻底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怀里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女人。

“放肆!”

继国家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愣了一下,但随即便是一声更大的怒喝,以此来掩饰自己差点失手伤人的尴尬,“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在主厅大呼小叫!”

时玖强忍着眩晕,挣扎着从严胜怀里爬出来。

她顾不上擦脸上的血和墨,也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直接跪伏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家主息怒!一切都是时玖的错!”

她的声音虽然虚弱,却透着惶恐和急切:

“是时玖不懂规矩……是我在路过书房时,看到了少主的字。少主的字迹铁画银钩,气势磅礴,时玖心生羡慕,一时鬼迷心窍,才用拙劣的言语哄骗了少主……”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把严胜摘得干干净净:

“少主仁慈,不忍责备我这个孤女的求学之心,才会在家主面前提了一句。这一切都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染指!少主是被我的花言巧语蒙蔽了,才会冒犯家主大人!”

“请家主大人责罚我!千万不要因为我的过错,而迁怒于少主!”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逻辑通顺。

既保全了严胜的面子,他是仁慈被骗;又拍了家主的马屁,严胜的字好是因为家教好;更给了家主一个台阶下,不是儿子不听话,是坏女人勾-引。

严胜跪在一旁,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不断滴落在地板上的鲜血,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嵌入了掌心。

站在门口的缘一此时也跑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跪在时玖身边,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用一种无声的姿态,和时玖并排挡在严胜前面。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时玖急促的呼吸声,和鲜血滴落的轻响。

继国家主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时玖。

那个砚台是他扔的,他知道分量。这个女人挨了一下,竟然还能条理清晰地认错,还能维护他的儿子。

他原本的怒火,因为这一番极其卑微、极其“识时务”的认错,消散了大半。

在他看来,女人就该这样。知道进退,知道替男人挡灾,知道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

“哼。”家主冷哼一声,重新坐回了垫子上,“倒是个有几分眼色的小聪明。”

这时候,那个一直站在门口的冷面侍卫,适时地走上前一步,捡起地上散落的一个幸存的食盒盖子,低声汇报道:

“家主大人。时玖小姐和缘一少爷,原本是来给您送点心的。听说是特意为您做的……松鹤延年样式的和果子。”

地上那些摔碎的点心,依稀还能看出精致的鹤形和松形。

“哦?”家主扫了一眼地上的残渣。

认错态度诚恳,挨了打不喊冤,还知道带礼物来孝敬。

最重要的是,头破血流的样子,看着确实有点惨。如果再罚,传出去也不好听,说继国家主虐待孤女。

“罢了。”

家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既然你自己知道错了,也受了教训,这次就算了。至于严胜……”

他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发愣的大儿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既然是被人蒙蔽,下不为例。你要记住,你的身份尊贵,不要什么阿猫阿狗的请求都答应。”

时玖听到这就知道稳了。她立刻再次磕头,趁热打铁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谢家主开恩!时玖自知冒犯了家主,罪孽深重。为了反省过错,时玖请求带着缘一,在偏院禁足七日!这七日内,我们绝不踏出房门半步,绝不让晦气的面容污了家主和少主的眼,就在房中为您祈福!”

禁足七日,既是惩罚,也是保护。

只要这七天不出现在家主面前,就能彻底避开这次的风头,也能让伤口好好养养。而且带上缘一,也是为了防止家主把气撒在没走的缘一身上。

家主果然很满意这个提议。眼不见心不烦。

“准了。带着你的东西,滚回后院去。严胜留下,继续练字。”

“是。”

她在缘一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一眼严胜。

严胜依旧跪在那里,但他正抬着头,死死地盯着时玖。那双眼睛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视,而是一种极其复杂、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的震动。

时玖对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口型:“没事的。”

然后,她将身体的重量压在瘦小的缘一和赶来的侍女身上,一步步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主厅。

……

回到偏院的房间时,时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失血加上剧痛,让她整个人都在打飘。

“姐姐……姐姐……”

缘一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带着明显的哭腔。

那个平时总是安静得像个影子的孩子,此刻正手忙脚乱地帮着侍女铺床,他的手上也沾满了时玖的血。

很快,收到消息的医师匆匆赶来。

毕竟是继国家,虽然家主冷酷,但也不能让客人在家里死了。

“伤口有点深,需要缝合。可能会留疤。”医师检查了一下,皱着眉头说道,“而且可能会有脑震荡,这两天如果呕吐或者昏睡,就很危险。”

剪开头发,清洗伤口,上药,缝合。

整个过程痛得时玖冷汗直流,死死咬着被角才没叫出声来。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缘一一直跪坐在她的枕边。

他那双小手紧紧握着时玖冰凉的手指,一刻也没有松开。

医师换药的时候,他就像个熟练的小助手,递剪刀、递纱布、端水盆。他的动作快而稳,只是那双眼睛始终红红的,像是随时会掉下眼泪。

当时玖痛得发抖时,缘一就会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笨拙地拍着她的肩膀,像之前时玖哄他那样,小声念叨着:

“不痛……痛痛飞走……姐姐不痛……”

看着这个明明自己吓得要死,却还在拼命安抚她的孩子,时玖心里那点因为受伤而产生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了。

等到医师包扎完毕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时玖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绷带,脸色惨白,但精神还算清醒。

“缘一。”她虚弱地喊了一声。

缘一立刻凑过来,把脸贴在她的掌心里,声音闷闷的:“对不起……是我没用。如果我也能像兄长那样强,或者像父亲那样……”

“说什么傻话呢。”时玖手指微微用力,蹭了蹭他的脸蛋,“我们缘一今天是全世界最棒的孩子。你一直陪着我,帮我处理伤口,还一直安慰我。如果没有缘一在,姐姐可能早就痛哭了。”

她看着缘一那双满是自责的眼睛,温柔地笑了:

“而且,你看,我们成功了。严胜哥哥没有受罚,我们也可以安安静静地待七天,不用去见那个可怕的老头子了。这不是很好吗?”

缘一抬起头,看着时玖头上的渗血的纱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时玖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姐姐受伤了。”

他一字一句地发誓,“无论是谁,就算是父亲……我也绝不原谅伤害姐姐的人。”

时玖心里一暖,虽然觉得这台词有点偏执,但此刻她实在太累了,只当是孩子的童言无忌。

“好,我相信缘一。”

她闭上眼睛,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缘一真是个好孩子啊……”

在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时玖迷迷糊糊地想:

虽然挨了一板砖,但好像……也挺快乐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继国宅邸的两个房间里,有一对双生子彻底失眠了。

一个因为愧疚和震撼,握着沾血的衣袖坐了一夜。

一个因为愤怒和守护欲,握着从厨房顺来的柴刀,守在她的床头坐了一夜。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出了沉重的转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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