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瑟缩着点点头,身体仍在不自觉地颤抖。
苏元曜便把手从这只鬼的喉咙里抽出来。
的确是有那家伙的血的味道,他若有所思,眼神又放到伤口渐渐愈合的男人身上。
“阁下认识鬼舞辻无惨吗?”
从别人口里听到这个名字,男人仍然惊惧地颤抖了一下:“认、认识。”
“是他把你变成鬼的?”
男人又哆嗦着点了点头。
“他把你变成鬼,是叫你做什么?”苏元曜轻声问道。
“找、找什么、青色彼岸花——”
“为什么不找呢?”
男人只是啜泣,并不回答。
下一秒,一道青色的剑光便从他颈间晃过,男人哭声骤然停止,那点白色魂魄依样弹进青年眉心,这个不知晓姓名的杀人鬼在今日魂飞魄散。
“像你这种一点变强的上进心都没有、拉起后腿还没个完的家伙,怎么能来当鬼呢?”
苏元曜站起来,又叹了口气,他能感觉到袖子里的剑正在撞来撞去,刚刚收进来的镜子都被掀了下去,他不得不伸手捏住袖口:“不是吧,对付这种小喽啰你就想让本体出场?
剑立即安静下来。
不过,这家伙,手段还算是精细,苏元曜凑到操作台上那张扁扁的人皮前仔细观察,显然这位受害者生前也是个美人——大概是凶手的口味,这一屋子的被害者长相都称得上漂亮或英俊。
内脏被掏空,看样子是被鬼吃掉了,衣裳还留在身上,要是自己没来,估计之后也要跟那十几张人皮挂在一起。
女子生前的物件倒都摆在操作台旁,苏元曜看见一幅西洋式的眼镜,高跟鞋,沾着血的小巧笔记本和钢笔,以及一个棕色的女式皮包。
这种手法,跟自己师门差不太离啊,苏元曜沉思,一开始的问心阁就是个刻板印象中的魔修宗门,新人必备的功课是学会去除掉人皮下裹着的骨肉精血,再处理好那张皮囊,心魔便能钻进其中,顶替当事人继续生活。
不过在他千年前谨遵祖训,秉持着师父叮嘱的自灭满门才能出师的谆谆教诲,一口气卖了所有同门一波肥升金丹后,这里的心魔传承应该已经不在了。
至于自己,魔修发达之后必经之路是什么?
是洗白上岸。
这些年来问心阁主要项目是给修士治疗网瘾,然而赚到的灵石基本上也被自己和缘一在灵网商城里面霍霍完了。
要论魔修搞出来的最赚钱的项目,还得是极黑老魔在灵网上开发的凡人修仙养成录,中招的修士全然不在乎这是魔道骗人灵石吸取修炼精气的阴谋,疯狂地砸灵石抽材料抽装备,在彻底成为废人之前就又会被恐慌的宗门送过来试图灭掉网瘾心魔…
反正苏元曜赚到的灵石,有一部分是专门投资给器修资助他们往各个小千世界里面搭因果网线的,以期更多修士被修仙游戏毒害,再到自己这儿来乖乖交钱挨雷劈,最终形成灵石内循环,自个儿不愧为成色十成十的魔修。
他一边翻检,一边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果然,这一张皮处理手法就不如他的宗门手法细腻,划开的口子太大,行动起来会有破绽——
他手下的女子陡然鼓胀,似乎皮肤底下的干瘪血肉再次生长了出来,苏元曜停下翻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自己还没打算要用这张人皮哪?
女人皮彻底变成正常女人大约花了一分多钟,外貌姣好的女人穿着带血的衣裳慢慢从操作台上爬起来,又拿起一旁的眼镜戴上,同时出声发问:“哦?是哪位同门在此?”
苏元曜的第一反应是,他一千年通关的出师副本又要重新刷一次了。
女人伸了个懒腰,又握了握拳,大概是还在适应这具躯体的缘故,她的动作有些迟缓。
“这一带是我的地盘,”女子指出这一点,微微皱起眉头,“是哪个带你入门的?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不要随便招惹鬼和鬼杀队的规矩?”
“保持监视,但是不要招惹。”她又着重补充道。
我入门的时候还没有鬼呢…苏元曜眨了眨眼,做出回答:“带我入门的人确实没有提过此事。”
女人似乎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她哼了一声:“你这幅皮囊的确不错,但我也说了,不要挑太引人注目的相貌——你还真是什么规矩都不懂。”
苏元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女人换了个坐姿,把两条腿交叉相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家伙杀的人来附身吗?”
苏元曜摇摇头。
“因为心魔的体质和普通人一样,被刀子砍到会流血,被鬼咬到就更没有反抗之力…既然如此,我们看中的皮囊,让鬼来下手不就简单多了吗?这一个还会自己剥皮吃肉,我连送回宗门处理的功夫都省了。”
“这样不会被鬼舞辻无惨察觉到吗?他应该可以感应到所有鬼的动静。”苏元曜问道。
女人冷笑了一声:“那家伙狂妄又自大,只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根本不会关注这种普通鬼,他连他的上弦贰都不会看,虽说那的确是个脑子有病的邪教教主就是了…”
接着她顿了一顿,才又继续说道:“但是用心魔的手段来杀鬼是被绝对禁止的,要是被鬼舞辻无惨察觉,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她看向眼前的青年,瞳眸漆黑而无波:“你知道是什么大事吗?”
身为后辈的那一方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好:“师姐说的是将鬼舞辻无惨做成丹药这件事?千年以来,都还缺一味青色彼岸花……”
“知道你还在鬼面前抖落跟脚!生怕那家伙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吗?”女人的神情愤怒起来,“在丹药彻底完成前,我们的□□强度跟普通人没有区别,要是被那家伙察觉到,从而不肯再继续找花了,那强化□□的希望就彻底没有了!”
苏元曜上前一步。
“要变强,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嘛?”
“……什么?”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表情短暂空白了一瞬。
“想要变强,却只寄希望于外物,”苏元曜抬手拢了拢头发,神情依旧含笑,“《逍遥心经》里讲的求道如求心,心在内不在外,道亦如是。这样下去我们跟鬼有什么区别?”
“哈!你是说书上那个虚无缥缈到可笑的‘道’?”女人撑起身子,几乎要大笑起来,“什么明心见性、得见本心,我死中得活,迄今三百年有余,还没有见过哪一个——”
青年的袖子闪了闪光,接着她面前陡然出现一面镜子,在注意到镜内的景象之前,女子察觉到那面镜子只有一半,而边缘残缺的形状分外眼熟,她大惊失色:“这是——宗门里破掉的另外半面问心镜!你是——”
她看见自己原本的脸。
不是她,而是他。
阿朝被抛在乱军当中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年龄只有五六岁,他有意识的时候,天色黢黑,周围横七竖八全是横死的平民尸体,离自己最近的则是穿着父母衣裳的无头尸身,从颈项里流出来的血已经干透了。
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小孩扭头望去,便看见一个人蹲在尸体旁,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模糊的血肉。
小孩又回过头来,凝望夜空里的星星,心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情绪,只是若有所思地想着:原来如此,世界上还有这种活法……
镜中画面一转,阿朝已经换上了新的皮囊,女人皮囊容貌姣好,但此刻头上脸上都是血,自己站在漆黑的密室中,蘸着血,一笔笔在墙上画下惑乱心智的经文。
镜面的角度再次一变,这一回阿朝眼前立着一个神色冷淡的女子,她穿着纯白色的和服,一脸冷淡地对自己说这里有她就够了。
女子身后的门匾上写着万世极乐教。
自己平白又涌出与当时一模一样的无奈情绪,那面镜子似乎仍不甚满意,又径自往上倾了一倾。
这一次阿朝站在路灯下,看那个正伏在尸体上进食的男子。
对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注视,后背僵了一僵,紧接着回头望过来——那双眼睛冷漠冰冷,毫无感情,淡红的瞳眸在灯光下近似赤红,这是一双比起人类更像是昆虫会拥有的眼睛,那里面蕴含着【血】,蕴含着【恶】,蕴含着所有切合终结的道——
自己在恶鬼的注视下浑身颤栗,一路沉沦,不,这已经不是自己的情绪了,这是——
镜子后面的青年伸出一只手,点在阿朝额头上,女人慢慢往后倒在操作台上,合上眼睛睡着了。
苏元曜呼出一口气,又咽了咽口水,这才慢慢稳住自己情不自禁急促起来的呼吸和心跳。
太有感觉了,他这样想到,少爷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啊,师父最后选他来当丹药,还真是英明之至。
不过,顶着女人皮囊的家伙脑子里更关键的信息却看不到,询问谁是将他引入心魔道的老师,或是如今的宗门在哪里这种问题,反馈都是一片模糊,应当是被人做了手脚。
苏元曜想了想,手指上又浮起来一点青光,他点上女子眉心,看着女人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
“在钓出真正的鱼之前,就当做没有见过我,”青年的神情缓了缓,又笑起来,“小师弟。”
修士将周围用具统统归位,收拾停当,这才拂袖,转身出了房门,门口多了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鼠,他看见它,便用脚把它划拉到一边去。
这身打扮确实不太方便,还会被奇奇怪怪的家伙盯上,青年一边这样思索,一边调整道袍的模样,式样参考他在商场里看见的衣衫样式,以及那些学生身上的制服。
宽袍大袖陡然缩水,内衬成了流行的英式衬衫,外面则是褐色条纹的羽织,脸上架着一副透光镜片,就连头发都缩短到了合适的长度,现在的青年混在人群中,俨然是个既跟得上时代潮流、又毫不突兀的正经学生了。
苏元曜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走到玄关,打算开门,但立即,他又想起了什么,几步走到鞋帽架前,在满是硬币的盘子里划拉来划拉去。
还算有一点钱…他评估道,考虑到屋主已经进了自己肚子,所以青年也就毫不客气,将盘子倾过来,硬币哗啦啦倒进了自己口袋。
接下来就去买那个叫“巧克力”的棕色点心吧,苏元曜美滋滋地想,灵网上不是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物,但卖主常常跟他相隔好几个大千世界,飞剑过来的快递费比货物本身的价格都要高,他们是没有多余的灵石花在这上面的。
门口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苏元曜凝神听了一会儿,嘴角勾起来。
阿朝悠悠醒转。
从老鼠转移进来的时候出了岔子吗,怎么脑袋晕乎乎的,她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一枚精致的腕表正拴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时针安静摆动。
阿朝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具皮囊她谋划已久,自己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引诱这个女人晚上打扮停当,又来到浅草公园,最终教她被这个连环杀人鬼顺利吃掉。
现在阿朝才是那个被月彦社长器重的海外高材生樱井,在鬼之始祖的公司待久了,樱井这女人竟然还想开了自己,虽然戴眼镜,但面容细看也不是不美,他不介意让鬼来替自己下这个手,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么多年来阿朝都很刻意地保持了同一套行为习惯,鬼舞辻无惨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大约觉得人类只是蝼蚁吧。
阿朝不禁笑起来,抚摸着嘴角暗自思索,目前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状况教他满意极了。
几个穿着背后绣着“杀”字的黑色制服、手里按着武士刀的少年们蹲在巷口。
“该进去了吧?村田!鬼带着那个人类进去好一会儿了,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排在第二位的少年头发毛毛糙糙,性格急躁。
“可是,”被称为村田的少年打头阵,手里扣着刀柄,仍然举棋不定,“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站在两人身后的少年粗发硬眉,举手投足里都带着一点刻意避免与同伴亲近的抵触心态,第二个少年显然对他不满,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才又转过头,继续看眼前闭合的推门。
“我说,不准对同伴露出那副表情,狯岳的队伍上个月人才死完,就剩他一个了!”村田小声训斥身后的队友,少年扁扁嘴,刚要出声反驳——
“哇!”身后的巷子里,有人发出了巨大的喊声。
这支鬼杀队立即人仰马翻,三个少年在地上叠成了罗汉。
是、是敌袭吗,村田晕头转向,他把头从同伴大腿底下抽出来,迷迷糊糊看见刚刚跟着那只鬼进去的人类青年弯腰,笑吟吟地打量他们几个。
他改换了装束,但仍然很俊美,村田记得他的脸。
“里面那个鬼被我收拾掉了哦!”青年神情自若,语气轻快,“连地狱都没得下,包魂飞魄散的!”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
“…咱们去看看吧?”村田提议。
屋内安安静静,只在走廊上有一小堆聚在一起的灰烬。
“你怎么看?”同样使用水之呼吸的队员询问经验更长的前辈。
村田拈起一撮,放在鼻间闻了闻:“的确有鬼的气息。”
“那家伙是谁啊?”他的后辈看向门外,神色狐疑。
村田叹了口气:“不知道,但要是任务都像这样就好了……”
使用雷之呼吸的鬼杀队队员一语不发,只抱着日轮刀跟在两人身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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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阁下认识鬼舞辻无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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