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继国家的巫女

秋雨稀疏,天气一如既往的阴沉。

这已经是连续至第三天的降雨,空气也冷飕飕的,从衣领直钻进去,带走人体本就微少的热气。

潮湿的院子里有不少人来回走动,木屐踏进水洼里溅起泥水,手里搬运着木箱,里面装着挂饰用的稻草结环,雨水早已浸湿了衣服和箱中物品,但没有人敢停下脚步。

继国岩胜站在廊下,默默看着佣人们忙来忙去,一双黑眸里没有情感波动。

雨水沿着垂檐滑落,打在青石上,溅起一点,感到脸上凉意,他回过神。

小小的手用力拭去眼角雨水,白嫩的皮肤立刻红了一片,不去理会眼尾的酸涩,手心的痛楚更难以忽视,继国岩胜低下头,自己的掌心里又多了新的血泡。

剑术的导师说,等手上的血泡破了就会结痂,反复多次后,手心布满茧子,那时就算入门了。

自己还差得远......

继国岩胜握拳。

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要练剑,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几日的降雨使院子变得格外湿滑,不适合训练。而且父亲大人说了,今日要迎接贵客,自己也要一起去,他无法抗拒,只好将竹刀摆回了架子,无所事事地出来闲逛。

水坑被踩踏的声响传来,继国岩胜耳尖一动,有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一向厌烦于下人们虚伪的恭维,环视四周后选中了廊前的柱子,便迅速躲到后面蹲下。

“喂,听说了吗?这次请神祭的主办方,找的是哪个神社来着?”

“还能是哪个?旁边山上的鹿铃神社呗!”

“什么?!那间破烂神社?!都快两百年没神降临了,居然还敢接别人的祭典邀请,就不怕技艺生疏丢了丑,遭人笑话么?”

“哼,八成是为了骗一波钱逃跑吧,难道还真能让他们请来神不成?”

“搞不懂家主在想什么,偏偏找这么一家神社......”

“那谁知道呢......”

说话的声音远去了,两个佣人抬着重物离去后,继国岩胜从柱子后面绕出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这才知道原来父亲是要办请神祭。

请神祭,意如其名,是请神显现尊容,散布福泽的祭典。如果对供奉之物以及祭祀舞满意,便会有高天原的神明投下天光,为在场之人降下祝福。

虽说如今几乎已经见不到神明之姿,但若再早个一百年左右,还是偶尔能见到神明现身的。

若是把目光调到更早的平安京时代,那时更是人鬼同途,遍地皆有,恰逢逢魔时刻,百鬼夜行,也常有神明混迹于人间,说不准身旁擦肩而过的某个仕女或书生,就是哪位高天神明的化身。

然而那毕竟都是过去,在近几年,民间也渐渐开始传出“鬼神都是骗小孩子的”如此的传言了,就算家里的老人还记得,子孙后代也都不愿再相信了。

信不信的,都无所谓,人类举办庆典仪式什么的,本就是为了图个新鲜吉利,好与其他日子区分开来,让枯燥无味的生活多一点刺激,顺带再求个平安罢了。

而这一次的请神祭就是继国家主为了驱散不祥,而托人举办的。

只不过......

继国岩胜皱起眉。

就连小孩子的他也知道,鹿铃神社风评很差,但差得非常专一,就连在服务方面的差评对它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因为根本没人会去参拜———它太破旧了。

其实随着时光流逝,鬼与神渐渐淡出人类的视野,不止是鹿铃神社,其他神社也都几百年没现过神迹了,只是鹿铃神社作为其中最落魄的那一个,一直被世人拿来比较罢了。

懂得都懂,总得有个垫底的来衬托其他神社还过得去。

只是这样一来,原本就差的风评便一落再落,渐渐的神社香客减少许多,再不久,只剩几位老香客,待这几位一圆满,便是彻底没人来了。

如今也只有父亲大人这样的老资历世家才会继续拜托鹿铃神社,但这也并非是因为情感浓厚,不过是循规蹈矩,遵照着祖宗留下的传统做事罢了。

这么看来,今日要见的“贵客”就是鹿铃神社的神官了。

继国岩胜兴致缺缺地起身,拍了拍胳膊上蹭到的灰,起身走了。

午时一刻,雨仍不停歇,继国家庄严大气的玄木门前,继国岩胜身着黑色羽织站在父亲身边,两旁侍从为他们打着红色油纸伞,却越发显得一行人阴沉肃穆。

过了不到半株香时间,远远街头出现了一个头顶带斗笠的男人。

对方一身青蓝色的狩衣在昏暗的雨天里非常醒目,身后紧跟着两个抬轿的侍从,随着他们靠近,继国岩胜逐渐看清了那轿子的模样。

那是一顶带帘子的,四人抬的方轿子,棕红杠木涂层斑驳,掉漆严重,挂着黑红色的轿帘,而边缘早已脱丝。

一行人抬着那轿子从雨幕中缓缓行来,却莫名带给了自己一种沉重而神秘的氛围感,似乎接下来,前方有什么命运正在缓缓展开。

继国岩胜眨巴眨巴眼,偷瞄了一眼父亲大人的脸色,又迟疑地看向轿子上被竹帘遮住的窗口,总觉得里面会冒出妖鬼精怪,将他们全部吃掉。

穿着狩衣的神官朝他们行礼,继国岩胜亦随着父亲还礼。

但随即,他就听见父亲问询为何宫司大人所乘坐的轿子如此寒酸,与至少八人抬大轿的规格不符,简行至此,是否是对继国家有所意见?

也无怪乎他会这么说,战国时期人人讲究脸面,一个家族办事就有数个家族暗地里围观,或是人手不足,或是办事有纰漏,都会被一一记下,成为市街风谈里被诋毁的说辞。这对于极其看重面子的继国家主而言,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神官从容解释说,非也,非也,今日乘轿之人并非宫司大人,而是本神社新招的巫女。

继国家主闻言更是大怒,抽出配刀就要砍下神官之首,用他的血洗清继国家收到的侮辱。

左右侍从皆面色惊慌却不敢阻拦,继国岩胜也失了冷静不知所措,唯有将要被斩的当事人神官笑得一脸有恃无恐,毫不把横在脖子上的刀刃当回事。

在继国家主质问他为何发笑的怒吼声中,神官笑着侧身拉起了竹帘,当露出里面那人小巧的下巴时,暴怒的继国家主也好,手忙脚乱的侍从也好,全部停止了动作。

帘子逐渐上升,继国岩胜的双眼不断睁大。

直至那人的脸完全露出来,少女的美貌惊为天人。

她睫毛纤长,眼里兀自淡漠,视线虚无落地在轿子里某一处,唇上被人擦了口脂,这才看着有了一丝人气。

而那露出来的一截玉颈白皙,与盘起来的白发近乎一色,整个人如同一尊精致的人偶般坐在那里,身上的气质比落雪还要纯净。

继国岩胜呆呆地望进那双迷雾般的淡青色眼瞳,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烟雨朦胧中,还是在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中。

“咔”

身边父亲收刀的清脆金属声唤醒了他,再一看,竹帘早已重新垂下,少女的面庞又被遮掩不见。

继国岩胜顿感可惜,又奇怪自己为何可惜,他透过竹帘间隙,极力朝里望去。

——只能隐隐看到一点珍珠般的白色。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继国岩胜觉得纵然有竹帘遮挡视线,少女也始终不曾扭头看过任何人。

他突然感觉有点失落。

巫女的美貌极具说服力,继国家主原本不满的心思顿时被开解,当下同意了由她来代替宫司操持祭典,并许诺如果办事有力,继国家会增加每年投给鹿铃神社的香火钱。

神官乐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称定会毫无差错,命人将巫女抬进去后,便晃着扇子走了。

就这样,继国家住进了一位巫女。

————————————————————————

虽然住进一位巫女,自己的生活比起之前也并无不同,继国岩胜擦拭着手中的竹刀,将上面的污血擦去,露出粗糙破损的表面。

今天也仍是雨天。

望了一眼廊外的雨幕,继国岩胜叹了口气,呼出些微白雾。

天气寒凉,连手脚都要僵硬了,他起身,决定去厨房转转,找点热茶喝喝。

最近下人们忙于准备祭典,都快没空照顾他了,继国岩胜反而从中体味到了一丝自由的快感,也不去主动提醒,乐得一个人晃悠。

这个时间点厨房应该没人,他尽量放轻脚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做得非常成功,一路上没人注意到他,继国岩胜顺利进入了厨房。

环顾一圈,没人。

他松口气,缓步走进去,抬眼在装茶罐子的橱柜上挑选起来,选好后,他踮起脚去够......够不着。

继国岩胜黑着脸放弃,转而去找供佣人们歇脚的小凳子,结果也没找着。想着会不会是被谁收起来了,他四处观望,最后目光锁定在了橱柜下方的两扇柜门上。

如果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了吧。

这么想着,他走过去,打开了柜门——

和吧唧吧唧啃南瓜啃得正香的巫女对视了。

继国岩胜:“......”

继国岩胜:“你......噗!”

他还没说完,女孩子就猛地一冲撞开他的下巴,飞快地跑了出去,只一溜烟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那速度简直堪比他在冬天的田野里看过一次的雪兔子,是能将所有猎手都甩在身后的一骑绝尘。

继国岩胜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下巴痛呼,动静引来了负责烧菜的佣人,不一会儿就被团团围住,嘘寒问暖,生怕小主人不高兴告到家主大人那里去。

继国岩胜不耐烦地推脱,说自己没事不用操心,但是当被问到“是不是饿了,要吃点心吗?”时,本欲脱口而出的拒绝在舌尖滚了滚,最后还是变成了:

“......那就拜托了。”

那个巫女看着好像没吃饱饭一样,干脆给她送一份点心好了,倒也不是刻意关照,只是哪有让客人在主人家挨饿的道理,显得他继国家礼仪不周。

说服了自己这是在维护家族的礼仪完善,心中失衡的心跳这才逐渐平复下来,然而身边佣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继国岩胜心脏又是狠狠一抖。

“......怎么了?”他皱眉看向发声的人。

“抱歉,少爷。”佣人立刻鞠躬道歉,然后从地上捡起一颗被啃了三分之一的生南瓜,将被啃咬的坑坑洼洼的一面拿给他看。

“居然让厨房里进了老鼠,这真是我等的失职!”

佣人再三道歉,保证一定不会在发生此类情况,希望得到宽恕,千万不要告诉家主大人。

继国岩胜摆摆手,说自己不在乎这些,但他们心里要有数。

众人皆忙不迭地应下,弯腰恭送大少爷的离开。

在继国岩胜的脚步声渐远后,才有一个人抬起头,奇怪道:“咦,少爷什么时候喜欢吃甜食了?”

“你少多嘴。”立刻就有人拿胳膊肘顶他,“主人家想做什么不是我们能猜测的,不想要工作啦?”

那人立刻息声了。

....

室外走廊。

继国岩胜端着盘子,上面放着几串三色团子,边走边寻找着白色的身影,

视线晃寻片刻,眼里突地兀映入了一身白衣绯袴:

“啊,找到了。”

有一郎......真的是和老祖宗有一点像的,二者皆是哥哥不谈,还都有点子傲气,不只是傲娇,是另一种骨子里的傲。

.

但岩胜受到当时武士背景的熏陶,言辞和思想越发规范老旧,性格也在成为鬼后的漫长岁月里愈加沉稳了。之前选择抛家弃子、卸去家主之位转而加入鬼杀队这种民间组织,应当是他人生中少数几次的任性,是真酸疯了才做出的惊天之举(在当时世人目光下)。

.

而有一郎就更注重家人,他性子高傲又敏感良善,能信任的人不多,但凡能通过他的认可、进入他亲友范围里的人,都会被他在心中默默关注,且在必要时提供帮助。

.

两人的性格都很有意思,时代背景的不同也赋予了他们或多或少的悲剧色彩,但之所以有一郎入场而岩胜三振出局,归根到底是因为“责任感”。私以为这是做人极其重要的品质,做不到这一点,便谈不了安全感,更遑论萌生的爱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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