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三章

下雨了。

我听到雨水打在铁皮上的声响,噼噼啪啪,震耳欲聋。

我被柔软的布料包裹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变得温暖,反而能清晰感觉到它们正一点一点从身体流出。

啊啊,又是这个梦吗?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偶尔还是会梦到那天晚上的事情。

感觉不到手和脚的存在,应该说已经“失去”了。

即使已经意识到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还是没能从噩梦中醒来,像条恶心的虫子紧贴地面蠕动,靠近倒在面前的女人。

血从女人身下渗出,在滂沱大雨中积起一片鲜红。

【惠理子?】

【惠理子?你受伤了吗?】

【就跟你说要叫外祖母了!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

【惠理子,你们快走吧。克丽丝塔他们要追上来了。】

*

“——?!”

我终于摆脱了噩梦。

然而雨水打落在身体的冰冷还是被带到现实,我颤抖着将自己紧紧抱住,仔细确认身体的情况。

手臂也好,腿也好,都好好地和躯干链接在一起。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令人感到喜悦的现实勉强让我夺回些许理性,但与此同时愤怒和憎恨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将我的胸口填满。

可恶!可恶!可恶!!

竟然让我留下这种回忆,竟然把惠理子和外祖父打伤!要是再让我遇到这两个混蛋绝对要把他们都杀了!

我可是为了……

“呼——”

将额前的碎发扫上头顶,我意识到不能让自己继续沉浸在这样的情绪。

对,不行,不可以。我要保持冷静,绝对不可以被这种事情扰乱心神。

但这种事情仅靠自己控制实在是有些困难,我需要来上一根烟,用尼古丁抚平精神上的焦躁。

“烟~烟~我的烟呢?”

我记得还有最后一根才对啊。

双手贴在榻榻米表面摸遍了附近的位置,我还是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奇怪,我就放在旁边的啊?

换上干爽的衣服后我吃了锖兔准备的晚饭,之后锖兔说要收拾餐具就走开了,我则坐在门边看室外的雨,顺便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偷偷点了烟。

再睁开眼——

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向着庭院的障子门被拉了起来,室内一片昏暗,走廊的光隐隐透了进来,撒在靠近门的榻榻米边沿。

我的身上盖了一层薄被,刚才起身的时候被掀到腿上,脑袋下面也细心地加了枕头。

我又不死心地看了一圈周围。

果然,烟是被之后进来的锖兔收走的吧?连收纳烟蒂的盒子也拿走了。

“九十九小姐,你醒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门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

室内再次变得明亮起来,我坐在缘廊,旁边放着锖兔特意准备的茶水和点心。

雨还在持续,只不过雨势和傍晚相比有所减弱,一根根银白的短线落在庭院,发出淅沥淅沥的响声。如果这是一个稍微有点无聊的夜晚,坐在室内观赏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捧起杯子啜了口水温恰到好处的茶,仅剩的睡意被一扫而空。

“抱歉抱歉~下午的手术实在太耗费精力,放松下来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锖兔坐在另一侧,听完我说的话后也只是略显无奈地缓缓摇头:“九十九小姐工作辛苦了,请不要在意。”

哇……我还以为会被说教呢,像是“竟然在成年男性家里睡着,实在是太没有防备了”之类的话。

这样想着,脑海里真的浮现出了锖兔表情严厉的脸,还有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和语调。我连忙又喝了口茶,停下脑中的幻想,为想象只能是想象偷偷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如果不信任对方,我从一开始就不会跟他走嘛,又不是小孩子了,把糖果拿出来就会被骗。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既然雨势已经变小,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个时间吗?”锖兔怔了证,显得有些惊讶。

不正是“这个时间”才更加要回去吗?

我歪着脑袋用眼神向旁边的人传达内心的疑惑。

当然,如果是义勇的家我就自觉住下了。

“这个时间早就已经没有回去的火车了。”以为我不清楚火车的发车时间,锖兔耐心地解释,“而且听鎹鸦打探回来的消息,由于傍晚的暴雨,部分路段出现山泥倾泻,一些列车不得不暂时停运,其中也包括九十九小姐回洋馆需要搭乘的那辆列车。”

“诶~怎么这样?”

难以置信,我今天真的不是被倒霉鬼又或者恶灵什么的附身了吗?虽然我也不是一定要回洋馆。

“如果只是暂时回不去倒也没关系啦~”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平常要是工作结束后时间已经晚了,我都会到银座的酒店去住。”

“银座的酒店?我记得那里就算只是普通房间一个晚上也需要……”

显然,锖兔不认同我的做法:“即使九十九小姐在医院工作,这部分的花销负担也太大了。”

青年表现得太过认真,以至于让我起了想要逗弄他的兴致。

我挪动位置拉近两个人的距离,靠着锖兔的手臂,故意拖长声音:“诶~锖兔,你是在为我的事情担心吗?”

“这是当然的,九十九小姐从以前开始就总是让我没办法放心下来。”

锖兔回答得太过理所当然,末了还要加上一声叹息,实在是太令人生气了。

“真是失礼啊,就算以前真的偶尔让人放心不下,但我现在也已经是个可靠的成年人了。”为了表达心中的不满,我特意加重了“偶尔”这个词的读音。

“钱的事情不用替我担心啦,除了医院的工作我还有一份兼职,有点像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那边的老板也给得比较大方。而且你忘了吗?最近又多了一份耀哉这边的兼职。”

说到我那一年只见几次的老板,我有点停不下来了。

在我不算短暂的二十六年人生里还没有见过比她更有钱的人,不仅从祖父那里继承了大片领地,现在居住的城堡还是用金子打造的,地下藏着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和钻石,就算是巨龙都能在那个大得夸张的地下室张开翅膀飞上几圈。

“说起来,我有跟你说过吗?雄平爷爷送的烟我到英国后一年左右就抽完了,之后我又尝试了很多牌子,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喜欢的,直到遇上现在的老板。”

“总之,九十九小姐不但没有成功戒烟,还变本加厉这件事我已经清楚了解了。”锖兔额角青筋冒起,还挂了几根黑线。

“不要说这种死板的话嘛,这可是独自在异国求学的我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爱好哦?稍微有点不良影响也是可以接受的吧?”

正说到兴头上,我也就不和锖兔计较那么多了。

“原本也只是随手抓来解决燃眉之急的香烟,没想到那就是命运的邂逅。”

那时的心动我至今仍无法忘记:“据说只是岛上随处可见的香烟呢,正好当时我家老板在头痛岛内的产业发展问题,我就提议要不要试着把这种香烟作为商品出口……之后的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大概是赚了不少吧?作为报酬,老板答应一辈子无偿为我提供这种香……锖、锖兔?!”

锖兔一反常态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可是……为什么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好可怕?压迫感超强!

“能够解决经济方面的问题,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锖兔的确是笑着的,但从他身后冒出的黑气都快具象化了。

“但是,如果能见到九十九小姐的这位老板,我一定会麻烦他停止给你提供香烟。回报的方式有很多,九十九小姐作为兼职家庭医生身体的健康情况也非常重要,我想他一定也能理解的吧?”

咦?难道说……

一闪而过的想法立刻就被我否定了。

“锖兔。”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不过我还是决定试着提醒:“是‘她’而不是‘他’哦?”

“?”

这次换锖兔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好像不太能理解我刚才说的话。

我紧盯着锖兔,心脏因为刚才的猜测在狂跳,却还是控制不住坏心眼地凑到他耳边。这个动作实在是太难保持平衡,感觉随时都会往前倒下去,我只好一只手搭在锖兔肩上。

“领主大人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子啊。”

“——?!”

锖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脸变得通红。

我得逞地笑了起来,明知故问:“啊~难道说你吃醋了?”

“就算这样,”锖兔举起虚握着的拳头挡在唇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我想拜托她不要再给九十九小姐提供香烟的想法也不会改变。”

“……”

我的心稍微有些动摇了,不过没关系,这种回答我早就预料到了。

“实在是太天真了,我才不会让你得逞,想要见到她可是很难的哦?”基于刚才的话题,我故意使用充满歧义的表达方式,“当然,我想要见到她也不轻松,雇主和兼职的家庭医生,说到底也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按次计费,冰冷的金钱交易关系。”

“九十九小姐,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锖兔用手捂着眼睛,转过头去叹气,可惜泛红的耳朵早就出卖了他。

“嗯~我没有啊?我才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情呢。”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不过很快就放弃了,小声地笑起来。

锖兔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距离太近,让我越发地感到不自在。

就在我开始思考要说点什么打破这阵沉默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九十九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问得太突然,我傻乎乎地跟着复述了一遍。

“就是觉得……”他停了下来,似乎是斟酌了一番说辞,“就是觉得,九十九小姐好像比平时表现得要亢奋,是今天工作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你是说鞋子的事情?”我心虚地挑了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锖兔并没有给我逃跑的机会:“这件事虽然我也很在意,但九十九小姐应该不会放在心里吧。”

“……”

这不是完全被看穿了吗。

我撇了撇嘴靠着身边的青年坐下,决定放弃掩饰。

话说,也只能放弃了。

“真是的,你不觉得自己问得太直白了?”我不满地冲锖兔抱怨,但又觉得这种行为太幼稚,于是把鼓起的脸颊拍了回去。

“和对方交谈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不是吗?”

干燥粗糙的触感覆上手背,我侧过脸去正好对上一双紫色的眼睛,正直认真,带着几分羞赧。

“而且我也希望九十九小姐在面对我的时候不要顾虑太多,无论是高兴的事情还是难过的事情,我都希望能听你说出口。”

内心柔软的某处受到触动,我不经意间弯起的手指,指尖正好触碰到锖兔的手。

仿佛受到了鼓舞,锖兔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满足地露出明快的笑容:“以前我和义勇不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单方面误以为九十九小姐是住在洋馆里的缚地灵吗?明明一开始直接向你询问就能把误会解开。”

沉默地倒向锖兔让他支撑着我,我在心里为自己的败北叹息。

“九、九十九小姐?”青年绷紧了身体,紧张地发出疑问。

我一边暗自觉得好笑,一边向锖兔说出上午分开后发生的事情。

原以为把已经发生的事说出口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我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许多。

越是回想,身体就越是冰冷。胸口仿佛被灌入了铅,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身为医生,救治病人是我的责任,我不会犹豫。但身为魔术师,我比谁都要清楚,这孩子只要还活着以后肯定会经历更多更痛苦的事情。”

不对,不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尖叫着反驳。

我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问题……

我不仅仅只是感到愤怒……

我……

我……

深吸了一口气,我握紧拳头,勉强自己抓紧手中的线,如果不这样做,仅有的理性一定会离我而去:“我明明是知道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让那个孩子从这个世界上……”

“九十九小姐,请不要再说了。”锖兔打断了我的话,起身揽过我的肩膀将我拥入怀,“挽救生命绝不是错误的决定。”

“九十九小姐,你曾经说过吧?正是自己有着痛苦无助的过去,才决定成为医生帮助更多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你只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对的是那对只顾着魔术传承无视子女痛苦的夫妻。”

温暖的怀抱和令人安心的气息驱散了过去带来的黑暗,我的脸颊紧贴着锖兔的胸口,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的神经因为有力而规律的心跳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原来如此,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头顶响起的声音带着十分的困惑,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实在是难以置信,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不,这样的存在甚至不配称为‘人’。”

“在魔术师的家里面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偶尔还会出现子女比父母强大,让父母感到恐惧因而想要把自己的孩子杀死的情况。”

我的心在狂跳,为什么我要提到这些事情?

“既然九十九小姐在意那个女孩子的情况,明天我就先让鎹鸦找出她住的地方。”锖兔突然提议。

“诶?”

不,也许不能称之为“提议”,这已经是安排了。

“之后可以把她安置在蝶屋,这件事我也会提前去拜托蝴蝶,这样那孩子就能得到应有的治疗。蝶屋里有几个女孩子在做着护士的工作,等那个女孩子痊愈,如果她愿意留下来帮忙,蝴蝶应该也会很开心吧,因为人手增加了。如果她另有想法,我们也可以尽可能地帮忙。”

“嗯,说、说得也是……”

那么周到的考虑,根本不需要我再作补充。

对话就这样停了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只剩下令人尴尬的沉默往四周散开,衬得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越发响亮,锖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呼吸也乱了。

不过,我想我是知道原因的。

而且……痛苦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已经受够了,接下来我要做些令人变得愉快的事情。

抱着这种想法,我的心情终于变得轻松了些。

指尖轻扫过青年的侧腰在上面来回画着圈,我微笑着抬起头将明知故问发挥到极致。

“锖兔~这是什么?”

我假装没有察觉到顶在小腹的凸起主动和他贴得更近,装模作样地竖起食指左右晃了晃,“不过我是个明白事理的成年人,所以可以给你三十秒时间解释。”

“失、失礼了——!!!”

锖兔的脸红得都快要冒出蒸汽来了,他扶着我的肩膀伸直手臂猛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因为紧张过度嘴唇在微微发抖:“九十九小姐,我想我需要先离开一段时……”

“不准走!”我伸出手扯过锖兔的衣领,顺势跨坐在他腿上,只是袴略显粗糙的触感让我不由得皱起了眉。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遇到锖兔之前衣服就被淋湿了,只好都换下来。锖兔的衣服对我来说都太大了,现在身上穿着的是翻箱倒柜找出来勉强合身的唯一一件,据说是他十三、四岁外出任务时穿过的浴衣。

“我在很认真地问你问题,所以你也要认真回答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和我做吗?”

可惜锖兔根本没有掉进我布置的陷阱,这双翻涌着各种情绪的紫色眼睛在数秒钟后雀跃而又克制地注视着我。

他用颤抖着的手扣住我的手腕按在榻榻米上,反过来向我提出疑问:“九十九小姐,这个提问我可以理解为你终于愿意接受我的心意了吗?”

“……”

我沉默地仰起脖子去亲吻青年因为激动而发抖的嘴唇。

这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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