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君十一拜】千年谵妄

罗马的土地是那样的血红,血红!

对罗马的虔诚抓住了整个乡土——

我的童年在你的摆布之中。

某种类似罪孽的**,

罗马,在你和我之间。

我多希望用罗马来命名

世纪病……[1]

“你来晚了,君士坦丁。”奥雷利乌斯的声音自高远之处响起,冰冷黏腻,缱绻地拖着尾音,阴魂不散地追逐着年轻的帝国摄政。

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脚步微顿,帝国的化身随着帝国的命运起伏,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不乏传唱罗马人俊俏面容的篇章。奥雷利乌斯向来擅长利用这份美丽,诱惑一位位巴塞琉斯为其神魂颠倒,直至丢盔弃甲——在伊伊稣斯面前他们向天主许下属神的誓言,在罗马的双||腿||间他们臣服于尘世的唯一帝国。

如今帝国在沉睡六十年,又度过一百多年相当不愉快的岁月后,终于找到了新的灵魂,干净纯粹,面对奥雷利乌斯那堪称令人不堪重负的狂热爱意时,只会露出轻柔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但这并不代表君士坦丁如他的众多亲族一般意志薄弱,巴塞琉斯的第四个儿子从未在罗马的诱惑前露出丑态,这令奥雷利乌斯愈发沉迷于和君士坦丁的追逐游戏。这段关系中究竟谁是猎物,谁是猎手,时间久远,后世的希腊学者已无处寻觅谜底。但至少在现在,君士坦丁第一千零一次感叹父兄的宽仁与慈爱。

一对柔软的纤臂从背后拢上他的胸膛,冰凉的指尖抚摸着他前襟上廉价的宝石。希腊人的罗马帝国今天选择变化成女人的肉身,躲在宫廷廊道的阴影处,俯瞰来往的贵族与仆役。

“他们说,约翰已经计划从匈牙利回返,而您的小兄弟托马斯清晨进入巴塞琉斯的寝宫,侍奉你们的父亲直到正午。”奥雷利乌斯乌黑的鬈发亲密地贴在君士坦丁的颈窝,将她的耳朵所听见的统统告诉给她拣选的情人。年轻的摄政皇子偏过头,指尖抚摸过罗马的面颊:“告诉我更多,我父亲的国度。”

奥雷利乌斯的面庞上流转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轻轻握住君士坦丁的手,身躯依偎在他的背脊,直到年轻人不自然地移开眼,她才咯咯笑起来:“季米特里奥斯,离开了他的领地,投奔到西吉斯蒙德和玛丽陛下的宫廷里栖居,这真丢脸是不是?跟逃难一样。不过没关系,我早就颜面扫地了,不在意这些。”

她迎着君士坦丁一下子锐利起来的目光轻柔地笑着,包容地看着年轻人长叹一声,使劲地揉搓起鬓角:“难道他以为我和我的小兄弟会要他的姓名不成?您也不必……”他似乎是想寻找一个更加体面的词汇,却最终只是懊丧地垂立在原地。

奥雷利乌斯似乎还想趴在君士坦丁背上得寸进尺,不料摄政皇子在一阵长吁短叹之后竟拔腿往外走去,帝国化身在他身后被扯了个趔趄,狼狈地扶住墙,气急败坏地拔高声调:“等一等——该死,马尔马拉斯!你真是变了,你在海伦娜面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

说到海伦娜·德拉加什,君士坦丁觉得他这位可敬可爱,智慧虔诚的母后在有关奥雷利乌斯的事情上实在误导他太多。当海伦娜皇后生下她的第八个孩子后,幽居修道院数十年之久的罗马帝国本人终于被允许在君士坦丁堡城内自由行走。在此前,四位帕列奥洛格斯家族的掌权者彼此争斗不休,在榨干罗马最后一滴血的进程上发足狂奔,充分展现希腊宫廷千年来不变的内战英姿。一切的一切都令奥雷利乌斯头疼不已,索性重操旧业,用圣若翰洗者修道院古老的院墙抵挡来自世俗政治的刀剑,他在千年之前和弗拉维乌斯·斯图迪乌斯见过面,又亲自参与了米海尔八世复国后对修道院的修复工作,一旦帝国藏身其中,根本无人能够寻找到他的踪迹。

因此,君士坦丁在知道奥雷利乌斯的身份之后便对母亲口中的那个圣洁而虔诚,古老而神秘的伟大帝国形象疑惑不已。或许正常人类不会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寻求独一无二的爱,也不会在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故意用动人的嗓音,绘声绘色地描述血腥的战场与崩塌的城墙。当然奥雷利乌斯不是人类,唯一符合海伦娜皇后想象的大概只有古老,因此罗马时至今日只能被尊称一声老登。

老登在主道成肉身1415年的春天第一次见到了君士坦丁,彼时曼努埃尔二世即将前往伯罗奔尼撒,奥雷利乌斯屈尊纡贵,将尊臀从修道院挪动到饯行的队列中间。一双明亮的眸子拨开对奥雷利乌斯视而不见的人群,轻柔地落在罗马的面颊上,在那一瞬间从那年幼的眼瞳中投下一道日光,触碰奥雷利乌斯被灰烬焚烧了二百年直至枯萎的心脏直至破裂,那古老而狂热的爱意再次流淌自罗马人的唇舌,他们的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灰眼睛。

然而,君士坦丁对奥雷利乌斯的面容并不陌生。人们说梦是死亡的先声,在每一夜君士坦丁沉沉死去,与这片土地上死去的无数人一起,行走在奥雷利乌斯的臂弯间。面颊丰盈,双臂有力,化作女性的罗马将她的儿子怀抱在**之间,尘世的不朽帝国喂养着她幻想中的赫拉克勒斯。“小君士坦丁,小君士坦丁,你不至死必要生存,你要在上主面前洗刷我的耻辱。”

有无数双手自炼狱中抬起,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抬眼望去,每一支胳膊都伤痕累累。它们是牧人的手,是木匠的手,是贵妇人、城市长官、军区将军、主教和阉宦的手。

也是奥雷利乌斯的手,自那庞大身躯中发出蜂群般和谐的低鸣,如同威严的父亲,如同慈爱的母亲:“不要害怕,马尔马拉斯。”

我已无所畏惧。君士坦丁被这毫无征兆的厄洛斯充盈心室,鼓胀直至喉头吐出破碎的呜咽。他已触及奥雷利乌斯内里的真实,那第一位君士坦丁曾目睹并欢喜过的奇迹,自无穷高处跌落,与渺小者的灵魂结合。

在每一夜,年幼的马尔马拉斯于死亡中醒来,在他面前的是奥雷利乌斯一千个破碎的身影,一千个罗马向他讲述一千个过去,现在,和未来。帝国的残躯必将焚烧殆尽不得宽宥,希腊的妇女要被掠夺为苏丹与帕夏宅院里的婢妾,希腊的男子要被砍断膝盖,跪倒在新月前做异族的奴仆。为奴时间长又久,直到上主预定的救赎期来临,会有大理石的君王逾越罗马残存的门楣,将千年帝国重新带回人间。到那时,天上地下要齐声欢唱,歌颂伊伊稣斯的荣光,与圣人君士坦丁的圣名。

我岂敢妄自尊大,我怎能做到抛弃你尘世的身躯,去追逐死后的声名?孩童仰起脸,望向那睡梦中现身的幽魂,他伸出细软的手掌,轻轻抚去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灰眼睛流出的泪花。

不要怕,只管信。为我倾尽所有,我必赐你永恒的生命。

可我早就已经是为你而活的了。在第一千个夜里他这样说,用长得宽大的手托住奥雷利乌斯瘦削的脊骨,在上面落下虔诚而轻柔的吻痕。

*

君士坦丁和他的兄弟前往摩里亚的时候奥雷利乌斯并没有送行,伯罗奔尼撒复归时的欢悦也无法传递到罗马的眼前,他仍然为绵延数百年的羞辱所笼罩,被迫臣服于外邦的痛苦令他难以再信任其余帕列奥洛格斯家族的成员。当大牧首再一次前往圣若翰洗者修道院觐见帝国化身时,奥雷利乌斯甚至不愿意从圣母像面前离开,前往君士坦丁堡阻止巴塞琉斯的兄弟之间酝酿的下一次内战。

“我厌倦了人们为了奥古斯都或者巴塞琉斯,或者什么都好的称号而彼此攻击,用我的血,我的肉。”

尽管如此,君士坦丁还是在兄长的身侧见到了奥雷利乌斯,或许是从修道院里风尘仆仆地赶来,古老的国度尚未换下男性的皮囊。奥雷利乌斯张开双臂,搭在狄奥多尔和君士坦丁的肩膀上,警告二人留意后果,毕竟还有更不安分的季米特里奥斯皇子对他们兄长的皇冠野心勃勃[2]。或许是想到那位肖极列位先祖的弟弟,两位年长的皇子脸色隐隐发青。

在狄奥多尔和众多达官贵人离开后,君士坦丁上前两步,将奥雷利乌斯紧紧地抱在怀中。

“马尔马拉斯,我警告过你……”罗马开始呻吟,他发现他的男孩已经长得高大健壮,那两条胳膊已经长成由战争和鲜血洗礼而成的漂亮弧度,比他十八岁的时候看起来更值得信赖,如今他回到兄长的宝座前,再度为这个凋敝的王朝统摄朝政。

“我说过,我会为你奉献我的一切,罗马就是我的道路,我的生命,我不会允许帕列奥洛格斯们的刀剑再次向内伸出,盖乌斯,请给我更多信任。”君士坦丁亲了亲奥雷利乌斯的眼角,罗马人喘息着揪紧修士袍子的前襟,几乎要把可怜的纤维揪断。

那双曾经目睹过伊伊稣斯合利斯托斯的圣像高悬尼西亚天穹,东哥特王旗倾颓于燃烧的拉文纳的眼睛,亦曾见沙皇的士兵搭扶着彼此的肩膀,行走在保加尔人所征服的土地上。在那里,他们的先祖曾畅饮从巴塞琉斯的头颅中流淌出的酒液,可那又如何?他们直到足足一百年后才能再次逃离奥雷利乌斯的魔爪,这已经足够令帝国欢喜。他紧紧盯着君士坦丁,他所钟爱的孩子,他未来可以预见的新君,他的情人与统治者,他要君士坦丁为他从突厥人的逼迫中寻求一条生路,他要塞尔柱的后裔重蹈保加尔沙皇的覆辙。

*

嗒,嗒——

奥雷利乌斯牵着缰绳,胯||下的骏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年,米斯特拉斯破损的城墙依旧没有得到有效的修复。这对于五年前的摩里亚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彼时学者对两位雄心勃勃的帕列奥洛格斯皇子赞赏有加,将他们的封地称之为“新斯巴达”。然而曙光短暂,新月的镰刀落下,将坚固的长城砸得粉身碎骨。伯罗奔尼撒伤痕累累,奥雷利乌斯已经无意去追究希腊百姓看见四贝塔旗时的茫然与冷漠,他要寻找到君士坦丁,然后告诉他那个不幸的消息——帝国的化身已经不能再确定他的情人是否已经对他灰心丧意,哦马尔马拉斯!

侍从牵住马匹的辔头,奥雷利乌斯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曼努埃尔·拉加里斯和阿莱克修斯·拉斯卡里斯向他走来。“帝国阁下。”奥雷利乌斯轻轻颔首,明显看到两位先出发的使节松了一口气,“皇太后把您也派来了,真是太好了,托马斯殿下会带我们去觐见陛下。”

奥雷利乌斯再次沉默地点点头,看向他们身后,托马斯·帕列奥洛格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陛下心情不佳,命令我只需将引见奥雷利乌斯阁下,加冕之事他愿意遵从太后的意愿。”

奥雷利乌斯的心脏一下揪了起来,千疮百孔之后是深重的疲惫。早在约翰六世复位时期他便对君士坦丁堡市民群体中颇具神秘主义影响力的宗教团体深感忧虑。在费拉拉会议后,长期处于异教徒包围下几近精神失常的民众宗教情绪愈发高涨,他们不再信任帕列奥洛格斯家族,只是绝望地等待末日的来临。而达官贵人与高阶教士中多的是渴望效法他们身段柔和的前辈,前仆后继给苏丹舔沟子之人,君士坦丁要接手的就是这样的国度!罗马轻轻叹息,连他自己都难以不去想那个难以启齿的未来。

他一步步走向**君主的私人藏书室,君士坦丁在那里等候他。奥雷利乌斯随着步伐的节奏不断调整着全身上下的骨骼和肌肉,调整所剩无几的脂肪和皮肤,将自己的肉身向君士坦丁记忆中的【罗马母亲】变化。

“告诉我,荆棘上能收到葡萄吗?疾藜上能收到无花果吗?[3]”

忽有低沉喑哑的嗓音朝她怒吼,那双黎明之时最为闪烁的暮星流着血泪,眼角的细纹诉说着年华逝去,米斯特拉斯的君主紧紧盯着罗马瘦弱的身影。

她睁开眼,有泉水一般的清冽注入她同样焦灼的心,在那一瞬间令受难的罗马帝国残影神魂超拔:“要来的那一位,很快就要来到,决不迟缓。天主的义人靠信德而生活,假使他退缩,他必不会中悦主的圣心。[4]”

君士坦丁定定地望向她,忽而鼻尖发酸,哽咽难言:“盖乌斯,连你也伤痛至斯。”他轻柔地环抱住“母亲”的双肩,指尖按在后心那道自前胸贯入的狰狞伤口,流着血和脓,只有在小马尔马拉斯面前才不会尽力遮掩。

奥雷利乌斯的肉身失去支撑般地靠在君士坦丁的怀中休憩,而她的声音再次在新君耳畔回响:“你希望在圣索菲亚,由格里高利为你加冕;你渴望戴上皇冠,而不仅仅是pilos。”

抱着她的皇帝身体微微颤抖,自胸腔中发出痛苦的哀鸣:“我以为你会希望我真正地成为你的巴塞琉斯,而不是……我即便回到君士坦丁堡也做不到,人们恨我,比恨突厥的刽子手还要深切……”

罗马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用她瘦到骨节凸显的手掌轻轻压住君士坦丁的发顶,令他弓起背,再次将沸腾的头颅贴紧帝国的前胸——那曾经流淌出黄金、**与没药的两只乳||房空空如也,干瘪而丑陋的口袋自很久之前就不再充盈丰沛的乳汁。

她坚持用母亲的方式安抚她的孩子:“这就是我陈请海伦娜,我要来米斯特拉斯见你的原因。”

他们不认识你,而我认识你;

他们仇恨你,而我爱你;

他们咒骂你,而我歌颂你。

因唯有你能为我收敛尸骨,令我的死亡撼动西方天主教诸侯,任凭他们捶胸顿足颤抖于征服者的弯刀之下,彼时你我将荣升天国,坐在天主父右边的右边。

君士坦丁似乎陷入了短暂的谵妄,他空茫地看向奥雷利乌斯,灰眼睛看着灰眼睛,仿佛在确认彼此真切的呼吸与沉重的命运,真真实实的存在。

罗马的回应是轻而坚定的吻,落在他湿漉漉的额头,比圣油涂抹的印记更贴近天国。奥雷利乌斯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身形再度节节拔高,在自窗棂投下的光影中恍惚当年鼎盛之时的SPQR。帝国的幻影将丰腴有力的臂膀高举,手持pilos如同君士坦提乌斯之子的权杖自天落下,罗马在天使的号角簇拥里厉声高呼:[5]

“以圣父圣子和圣神之名!”

自洞开的大门中一下涌入诸多古老而享有声名的帝王、执政官、总督,死者的袍袖掀卷起藏书室中泛黄的手札,将书页鼓噪托起,令千年帝国逝去的荣光短暂地重临大地。君士坦丁相信自己从中看见了优士丁尼和希拉克略的身影。他们齐声颂扬至三:“圣哉,圣哉,荣耀归于天主,主爱的人在世享平安!”

主啊,你是永恒的天主,

我们虔诚的皇帝君士坦丁,

主啊,求你赐予他庇佑,

长久又经年。[6]

奥雷利乌斯将pilos正正放在君士坦丁的头顶:“我,盖乌斯·奥雷利乌斯·阿卡狄乌斯,罗马人的罗马,奉天主圣神与基利斯督为天上之尊,为你加冕。”

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郑重地接过这一切,奥雷利乌斯为其覆手。曼努埃尔之子尚且浓密的两鬓忽而变得霜白,有坚定的意志重新栖居在巴塞琉斯的头颅中间,它游过之路发出银光,令人以为海洋飘扬白发[7]。

*

你们因犯的罪恶众多,以致丧失了尚能得救的希望,因此,罪上加罪,使你们生命的困难越发加深。[8]

那时候,万城之城的三重城墙在经年累月的荒弃下,外墙几近坍圮,内墙勉强残存,末代皇帝就屹立在那儿,在黎明的鱼肚白中眺望一千年前那位君士坦丁曾抚摸过的地平线。从地平线上生长出一缕璀璨的金光,很快便布满云天,穆拉德之子穆罕默德的旗帜猎猎,新月的战士弯刀如雪,聚集如海沙。

奥雷利乌斯就站在巴塞琉斯身边,伤痕累累的身躯披戴上蒙尘已久的古老甲胄,衰老的帝国在年轻初升的日光照耀下,不堪重负地发出悲鸣。目睹过千年兴衰的深灰眼瞳轻轻落在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的身上,金角湾的粼粼金光泼洒在城头,将君王的轮廓勾勒仿佛不似凡俗的生命。

恍惚瞬息之间,二十万大军跨越距离的界限呼啸而来,席卷如沙漠之中的尘暴,死去二百年有余的君士坦丁堡在□□的咆哮中再次哭泣,砖石如血簌簌落下。那是希腊人的后裔,是基督徒的儿女,在罗马沉沦败亡的年岁里忘记了先祖的信仰,与手足的血亲,竟用刀剑生生剜伤罗马的心脏。奥雷利乌斯斩下一个攀爬到城墙上的耶尼切里的头颅,突觉眼前天旋地转,昏沉的意念压过耳畔声声喊杀,他跌倒在尘埃中间。

有一双滚烫的手握住他的肩膀,将虚弱的帝国化身从地上拉起,奥雷利乌斯的喉咙一阵痉挛,头颅中的刺痛令他再次跪倒在地,想要吐个昏天暗地。而多日未曾进食的胃袋只能勉强反刍出一滩带着血丝的黏液。

君士坦丁难过地望着他的帝国,在优士丁尼时代,普罗科庇乌斯不吝在《战争史》中花费大量笔墨书写东边那位罗马帝国化身堪称贪婪的旺盛食欲,他提起整个意大利,就像攫住一串多肉葡萄,用尖利的牙齿咀嚼,令从旧罗马到米兰的诸城尖声呼喊,在贝利撒里乌斯的屠刀中倾覆,被饥饿的罗马所咀嚼,吞咽化作焦土与养料。强盛的帝国必须保持长久的饥饿,一旦沉沉睡去,会有荒原的狼群撕碎英雄的血与骨,吮吸红苹果的汁液直到餍足,然后赴下一场盛宴。

帕列奥洛格斯的儿子将水囊凑到奥雷利乌斯的唇边,战争中的水源珍贵无比,因此即便是帝国本人也只能浅尝辄止,清凉的水珠覆盖了皲裂唇瓣间的干涸。奥雷利乌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新握紧剑柄。君士坦丁紧紧握了握情人血迹斑斑的手掌,象征巴塞琉斯身份的紫袍拖在污渍之中,无数双眼睛落在他们身上,君士坦丁的呼喝声如洪钟:

“我不会抛下你们,上主禁止我作为失地的巴塞琉斯存活,如果狄奥多西的盾牌注定坍塌,我也将随之奉献生命。谁想离去,便离去,谁愿为罗马的荣光与天主的名而致命,历史便称颂谁的名。爱我者,请随我来!”

彼时外墙已经尽数沦陷,奥斯曼的军队如永不疲倦的潮水,拍打着狄奥多西墙岌岌可危的最后一道屏障。终于,古老而落后于时代的城墙发出一声呻吟,她已经不堪重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从碎石间显露一个缺口,名为Kerkoporta,潮水找到了他们的途径,从此汹涌不可收拾。很快,一轮巨大的新月自塔楼上方升起,恰似并不久远之前的血月。来自热那亚的朱斯蒂尼亚尼身负致命重伤,当他请求退下前线时,没有人能够指责他,他的船只在血海上破开雪白的浪,将热那亚人的激情一并带走。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环视四周,他和奥雷利乌斯背对背劈杀的突厥士兵数不胜数,而活着的敌人更多。皇帝的内心更加悲怆,他凝视着祖国的眼睛:“城市已经沦陷,为什么我还活着?”

奥雷利乌斯的虹膜上奇异地呈现一抹冷色,他苍白失血的唇颤抖着,令他的情人再一次真切感知到痛苦,冰冷的声音自罗马的胸腔中回响:“我不会杀死你,你不该死于此处,你应当前往更加深切的命运,那命运不与我相连。”

巴塞琉斯浑身震簌,他将罗马用力地扯进怀里,牙齿磕碰上对方的唇,奥雷利乌斯吃痛地张开嘴,浓郁的血腥味在他们之间弥漫。随后君士坦丁将紫色的大氅褪下,披戴在奥雷利乌斯的身上,帕列奥洛格斯的四贝塔旗从塔楼上坠落,皇帝这才发现他的祖国早已泪流满面,晶莹的水冲刷浊污的血。

他不再置一词,转身带着所剩无几的守军匆匆向着圣罗曼努斯门前方的巷战战场奔去。奥雷利乌斯凝望着巴塞琉斯的背影,那道身影很快淹没在人海,与厮杀的战士们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清。罗马忽然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着,喉间的剧痛令温热的血从鼻腔间滴滴答答地落在城头,他看见身后有一道阴影投下,弯刀出鞘的声音清晰得无法错认,他攥紧手中的刀刃,反身劈去。

君士坦丁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在城门下挣扎了多久,无论他割开多少奥斯曼人的喉咙,总有一模一样的,被战争扭曲的面孔向他扑来。如果说一开始确实是强烈的悲怆与仇恨支撑他挥动手中的刀,那么在不知多久之后,连圣母都侧目离去的时候,只有无尽的麻木在牵动着他的双手,格挡,穿刺,侧劈,卷刃的刀随意丢弃,然后夺过敌人的武器再次重复以上动作。

突然间,天暗了一瞬,从天穹上落下血雨,厮杀的双方短暂地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向巍峨的狄奥多西城墙之上望去。一道紫色的身影从城头跌下,安拉之剑穿透那人的胸腔,从破损的心脏中倾泻下血雨,那段城墙悲鸣着轰然坍塌。在几个呼吸间罗马坠入冰冷的金角湾,海水包裹着不朽者的尸身,穆罕默德二世的舰队转动风帆,驶向那片帝国殒身的水域。他们的帝国,驰骋安纳托利亚的狼之子不知何时从狄奥多西墙的废墟中消失,年轻的征服者帝国和他的年轻的法提赫君王屹立船首,意气风发。

就在这恍惚的一瞬间,君士坦丁同样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痛楚刺穿他的心灵。一个年轻的耶尼切里用比他更迅疾,更强壮的力量,用刀剑没入巴塞琉斯的前胸。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杀死他的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完成了多么伟大的功绩,他跨过希腊人的巴塞琉斯,奔赴下一场战斗。

只留那双和罗马一模一样的灰眼睛在飞舞的尘土泥淖中圆睁,感受生命的流逝。奥雷利乌斯的魂灵拥抱住他,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孩童时期。死人的呼吸吹拂他的面,君士坦丁看见炼狱的火舌舔舐奥雷利乌斯的背脊,而死掉的帝国连同气息都是冰冷的,虚无的,如同人们长久的谵妄,或许罗马从始至终都不存在于世间,如今那帝国自然不得进入永恒的天乡。

当诸天圣神自伊伊稣斯在天的国度降下,要将英勇为主献身的巴塞琉斯接引上天时,君士坦丁反而露出了恒久未有的恬静笑容。他沉醉在他的谵妄之中,祈求上主的使者让他驻留尘世,他渴望复活,但不是现在,他应有应赎的罪,一如他钟爱的罗马。

上主慈悲,垂怜了渺小者伤痕累累的心。于是使者撩起洁白如雪的翅膀,从上划落一滴纯金的血,落在城墙的基底上。顽石向两侧退去,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的灵魂从他朽烂的肉身中站起,转身走向大理石的空隙。

天使回返,石墙闭合,待到万军之主预定的时期来临,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将骑着纯白的骏马从狄奥多西墙中复归,彼时奥雷利乌斯的赎罪圆满,他们要一同穿行过黄金门,如同一千年来诸多凯旋的君王。他们要宣告更伟大的胜利,他们将统治万邦,直到大审判的终结。

牛吼的巨声尚未响起,属神的人们,暂且忍耐。

.end

[1]改动自茨维塔耶娃的《接骨木》,汪剑钊译本和苏杭译本结合

[2]1436年底狄奥多尔·帕列奥洛格斯和君士坦丁·帕列奥洛格斯应该是还在摩里亚,而不是在君士坦丁堡,但请让我们就当他们一路闹到了君堡吧。

[3]玛窦福音7:16,有化用

[4]希伯来书10:37-38,有化用

[5]这一段有部分参考君士坦丁七世礼仪书。

[6]机翻有润色,Ε?? πολλ? ?τη 原文在此:

Πολυχρ?νιον ποι?σαι, Κ?ριο? ? θε??

τ?ν ε?σεβ?στατον Βασιλ?α ?μ?ν Κωνσταντ?νο?

Κ?ριε, φ?λαττε α?τ?ν

ε?? πολλ? ?τη

[7]约伯传41:24

[8]赫玛的牧人书,第二卷诫命十二篇第六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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