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科缩着肩膀弯着腰费劲地走在一个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通道内。

这隐秘的通道狭窄逼仄，两侧的石壁擦着他的胳膊，磨得皮肉生疼，还得时刻注意着不要抬头，否则他的脑袋会在低矮的通道顶部撞得满头包，德拉科怀疑建造这通道的是庄园里的家养小精灵，这些身材瘦小的矮个子们显然没考虑到一个成年巫师在这里头行进有多么艰难。

但不管怎么说，这通道绕开了地牢入口——他已查探过那里盘踞着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让他得以直接来到地牢最深处。

庄园地牢深入地底，不见天日，阴冷潮湿，不是一个适合孩童玩耍的地方，德拉科之前几乎没有踏足过。

德拉科不想腹诽先辈，但实事求是来说，马尔福家的祖先建造这里可能只是由于当时奴隶制还没有废除，因而正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来关押惩戒不听话的奴隶。

地牢的两侧石壁上只有蜡烛照明，光线很是昏暗，但也已经足够让德拉科看清在其中一间牢房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缩手缩脚地蜷着，一时看不出是不是还有清醒的意识。

德拉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朝那儿慢慢走去。

德拉科尽量放轻了脚步，但地底寂静无声，有一点点动静都很难遮掩，不过幸好地牢足够大，这间牢房离门口足够远，看门的大蛇盘踞在外，并不能及时发现里面的异动。

躺着的人却显然听到了这忽多出来的脚步声。他动了动。

他还活着，德拉科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就见那人抬起一点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

德拉科看清了躺着那人的脸。

这一刻，他心中滋味无人可以懂得，德拉科喉头干涩，几乎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以未来的时间线衡量，其实他与哈利分别不过半年，并不算很久。可这半年里，德拉科的心境，实在是跌宕如与风暴共舞。

最终他也的确是跨越了生死与时空，才得以与这个人再次相见。

然而牢房栏杆后一身污脏的黑发男孩在看到德拉科之后，马上坐了起来，然后慢慢往后挪去，让自己的背紧靠在墙上，明显是一个警惕的姿势。

德拉科激荡的心情被冲淡了一些，他意识到哪怕他没有弄错时间线，也不代表这个哈利一定会和他一样拥有关于未来的记忆。

“波特？”德拉科试探着开口。

“马尔福。”黑发男孩的声音非常沙哑，他仍一动不动地紧贴冰凉的地牢石壁，“你怎么在这里？”

“我……”德拉科站到了牢房栏杆前，盯着男孩面颊上一块硕大的乌青，肿胀的淤血挤得他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这滑稽的模样看得德拉科有点揪心，但他暂且按捺住了自己迫不及待想要打开门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毕竟对这个哈利来说，自己很可能只是个几天没见的讨厌同学而已。

德拉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这儿是我家。”

哈利立刻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

男孩的反应让德拉科的心脏往下沉了沉。

“你家？”哈利语调愤愤，“我就知道，马尔福，你们全家都是恶心的食死徒。”

哈利的口气让德拉科生出气恼，或许是这具年轻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竟差点控制不住要反唇相讥。

十八岁的小马尔福才从霍格沃茨毕业没几天，哈利剑拔弩张的模样非常轻易就能将他拉回他最熟悉的与格兰芬多的相处方式。但和哈利打幼稚的嘴仗，可不是现在的德拉科想要做的。

不管过程中有多少不愉快，德拉科还是很高兴自己能够回到十八岁的，因为——

金发少年深吸一口气，冲着宿敌拉高了自己的袖子，露出白皙光洁的小臂来。

他说：“我不是食死徒。”

“如果未来这里会烙印上标记的话，你也该知道，那不会是我的自愿。”

牢房角落阴影中的哈利愣愣得盯着那截手臂，也听懂了德拉科的暗示。

“是你？”哈利难以置信，深陷敌境显然让他很没有安全感，只说了两个字便重新闭上了嘴。但质疑的话语下他的绿眼睛还是一点点地亮了起来，笔挺的脊背不自觉地微微朝前倾去。

“是我啊，当然是我。”德拉科低哑地说，同时笑起来，并庆幸地牢的光线暗淡正可以遮掩自己已然通红的眼眶。

他的哈利没事，没有丧命于时空乱流，也没有迷失在其他什么平行世界。他就在这里，此时此刻，在他的眼前。

自打今晚睁开眼睛以来，德拉科一直紧绷高悬的心终于得到了救赎。

“你……怎么……？”哈利从阴影里露出一点脸，还在审视他。

德拉科却没再回答，他从怀里掏钥匙打开牢房门，径直走了进去。

他终于能看清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哈利的模样。男孩穿着一件领口都松了的旧T恤，衣服上站着血迹和尘土，淤青的肿胀让脸颊的弧度分外圆润，却仍然让德拉科想起了差不多一年前，他在蜂蜜公爵糖果店后巷中挑开斗篷兜帽后底下的那张慌乱瘦削的脸庞。

那时他衣着得体，游刃有余，现在和哈利比却好不到哪里去——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散乱，穿一身睡衣，睡衣还在方才走密道时被不平整的甬道石壁摩擦得勾了丝，裤脚不知在哪里蹭上了一块沾着土的霉菌。

一年前，未来的德拉科·马尔福和惶然无措的少年无声对峙，此刻的他伸出手，却只是想查看一下哈利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

但他没能碰到哈利。

因为在下一刻他已被一股大力扑了个满怀，德拉科禁不住后退一步，腾出一只手撑出了石头墙壁才勉强保持住平衡。

扑过来的哈利将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着：“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德拉科半是心酸，半是气恼，忍不住不咸不淡地嘀咕：“哦，你现在倒是知道想想我了。”

但他还是同样收紧胳膊，按着哈利的后颈，像抱住失而复得的宝物那样将人紧紧拥在怀中，似乎想将分开这段时间的份一并全讨要回来。

*

地牢不是个合适久留的地方，但两个人一时间都不太想动。心情过分的大起大伏让德拉科有点脱力，想必哈利也差不多。

幸好深夜寂寂，恐怕连门口大蛇都已陷入沉眠，伏地魔也不会凌晨三点来拜访他的囚徒，他们暂且是安全的。

哈利埋着头，只露个后脑勺给德拉科，声音闷闷的：“抱歉。”

德拉科哼了一声，他费尽心血来到这里可不是来听一句道歉的。

德拉科将哈利推开一点，让他露出脸来，然后微微俯身与男孩亲密地额头相贴，在那干涩的两片嘴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才大方道：“好吧，我原谅你了。”

哈利眨了眨眼，地牢里的光线很暗淡，挤压到眼眶的淤血也多少影响了他的视力，因此哈利一直看得不是很分明，直到这会儿离得这么近了，他才发现眼前马尔福的模样和他记忆中那个略有出入，似乎年轻的过分了。

他的身量单薄了一些，身上的气味也不尽相同。哈利忽然感觉别扭，更后知后觉地有点脸红，好像方才亲了自己的不再是曾和自己做过最亲密之事的德拉科·马尔福，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他想自己或许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样的变化，当然这都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

现在更重要的是——

“你是怎么做到的？”哈利问。

德拉科简单说了一下他发现哈利失踪之后的事，从布莱克老宅到妖精洞穴，以及他的魔法阵，不过他没有提自己差点死了的那部分。

但就算如此，哈利也已经深受震撼。他没有想过德拉科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精明狡猾、趋利避害的马尔福怎么可能……因为即便是他自己，若是没有魂片这根高悬在头顶的利剑，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被格雷街86号的平静生活彻底打动，更不要说德拉科本就是属于那个未来的人。

“你是来找我的吗？”哈利小声的问。

德拉科没说话，他只是凑近了朝哈利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

哈利不知道为何自己这样难过，他想起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得意而倨傲的马尔福部长，再开口几乎有点哽咽：“可是那个未来怎么办呢？你的事业，你做过的还未完成的那些计划，格雷街86号，薇薇，还有你妈妈，都要怎么办呢？”

未来的所有得与失德拉科都在哈利离开的半年内自己消化过一遍，现在提起来已经非常平静：“我妈妈身体状况恶化，在我离开的半个月前去世了。保密法修订和别的工作，我相信阿斯托利亚和其他人都能完成得很好。至于部长，薇薇会帮我寄出辞职信的。”

哈利脑中乱糟糟的，为德拉科所放弃的一切而感到不安，也为听闻了马尔福夫人的噩耗而越发惶恐，他来回扫视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德拉科却笑了笑，道：“你不用这样。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啊，和你比起来，其实真正拥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的人是我，不是吗？”

更何况，在确定自己顺利回到十二年前，哈利也平安无事后，这家伙的自我早已无限膨胀起来，除了妈妈的部分外，他自负地认为那些事自己能做到一次，肯定也能再做到第二次，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可割舍。

“可是不会有时间悖论吗？这个时间线上原本的你呢？”哈利又想到一个大问题。

这本也应该是德拉科最忧虑的，只是这事已通过一个德拉科绝不想再复制一次的方式解决了，他不想向哈利倾诉自己的濒死体验，避重就轻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感觉两个我的记忆发生了融合，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因为时间悖论的影响，我也不太明白。”

“好了，说说你吧，”德拉科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挪开，指着哈利小臂上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不像是这次受的伤？”

哈利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他说，他启动时间罗盘时一切顺利，却在将要脱离未来的最后一刻，感觉到手中罗盘不受控制地腾空飞起，他伸手去抓，被陡然拔高的罗盘边缘划破了手臂，鲜血成线喷出。哈利马上反应过来可能是妖精在捣鬼，而时间罗盘又是他认为绝不能落入他手的东西，眼看自己的身体已变得轻盈虚化，来不及再去追回了，情急之下，他朝罗盘的方向射出一个厉火咒，便被时空之力拉扯着，送回到了过去。

德拉科听完，摸了摸哈利的小臂，叹息道：“幸好你没事，否则我可能会后悔只给那个妖精喝下一瓶吐真剂。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伤似乎都快要好了？”

“哦——”哈利像被提醒了什么，突然露出一点奇异的表情，“我本来是想回到我被伏地魔抓走的前几天。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盘在最后关头出了差错的关系，时间落点有一点误差，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的是七年级毕业晚宴的那一天。”

当时哈利头晕脑胀地站在霍格沃茨大礼堂外的走廊上发呆，他还处在稀里糊涂的状态里，就正好见一群斯莱特林从自己面前经过，说笑的人群中有一个他异常熟悉的金发脑袋。

时间旅行带来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后遗症，哈利和金发少年一对上视线，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就被激活，他十分自然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然后去牵他的手。

十八岁的小马尔福先生只以为这个格兰芬多疯了，他诧异万分地甩开哈利，并且讽刺了哈利的神志不清。以他们过去争锋相对的关系来说，那些话其实都算不上太难听，已经是德拉科看在即将毕业嘴下留情的结果了。

哈利反应过来后已瞬间面红耳赤，恼羞不已，并且经历过未来、见过另一个德拉科·马尔福的哈利心中更升起了一些毫无道理的委屈，以至于他再一次身体反应快于大脑，没忍住给了这混蛋一拳。

他们打了一架。

哈利说到这里，突然与德拉科一同愣住了。

两个人都想起他们很久之前的一段对话。

——“波特，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你是说七年级毕业的那一晚？”

——“是的。那天你打了我一拳，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为什么打起来了？”

——“啊，这个啊，我记不清了。不过，我们打架这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像有一层迷雾被拂去，原本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毕业那晚的事情，忽然在德拉科记忆中清晰起来，下巴上的隐隐作痛也变得更加真切。他甚至惊讶于那天哈利出了这么大的洋相，明明是值得在今后无数次拿出来好好嘲笑一番的事情，自己怎么可能会忘记。

两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

诺维科夫自洽性，这种时间旅行理论指出，旅行者所做的任何事，只会造成他们在旅行前就注意到的情形，而不会有任何事情被实质地改变。

毕业晚宴上的打架事件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却在此刻，由经历过时间旅行的哈利讲述，和从未来回到过去的德拉科的倾听中，才完成了最终的自洽。

德拉科的眼神有点古怪，但他最后一点隐忧被抹平，紧绷的另一半心彻底放下了。

“所以，我们都从未来回到过去可能才是这条时间线真正的轨迹吗……”德拉科嘟哝着，“好吧，不管怎么样，这下终于弄清楚我们在那天到底为什么会打起来了。说真的，我的下巴现在还不舒服呢。”

“不过既然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又被抓住了？”

哈利挠了挠头，从未来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他过得非常混乱，对过去很多事都很不适应。而且他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把自己这一次时间旅行的事全盘托出，暂时只隐晦向邓布利多暗示了伏地魔有一次针对他的行动，因此这本来应当是一次伏击，只不过就算伏地魔独自前来全无防备，也比他们想象得更加难缠。在伏地魔放弃战斗只想要带他走的时候，连邓布利多都没能阻挡住。

但哈利没有向德拉科解释这么多，他想了想道：“也许正是因为命运指引我，要来这里等你救我？”

德拉科一楞，笑起来，“别说傻话了，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命理学那一套，占卜课的T还没有拿够吗。”

德拉科没发现，自从见到哈利之后，自己脸上的轻松神色是那样显而易见，他将十指都扣入哈利的指缝中，说：“好了，现在不是该闲聊的时候，走吧，我们先离开这里。”

*

他们沿着德拉科溜进来的那条密道离开了地牢。

德拉科带哈利到了庄园东侧一片小树林中，为他将绕林一圈的树篱打开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通道。

在德拉科催促哈利赶紧从那个通道离开时，哈利显得有些犹豫，“那你呢？”

“我？我当然得留在这里，这是我家。”德拉科说，“哦，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

他从睡袍中抽出一根栗木魔杖，这是他自己的备用魔杖。

“你的魔杖应该是又丢了吧，”德拉科之前查看哈利是否受伤的时候便发现他身上除了衣服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先用这个防身。”

哈利恍惚了一瞬，眼前的场景几乎和十二年后的重合，德拉科·马尔福再次向自己递出了一根魔杖。

而哈利也再次伸手接过来。栗木和他并不怎么相配，哈利没有像握住之前那根白蜡木魔杖那样感受到魔力的共鸣，但暂时使用也足够了。

他将魔杖妥帖地收了起来，只是脚步仍旧踌躇：“你在这里真的安全吗，要不然，你跟我一起走吧。”

德拉科摇头：“我不会再稀里糊涂地逃走了，你知道的。快走吧，你在这里才是真的不安全。”

“好吧，”哈利不情不愿地说，“保重。”

哈利一步三回头地穿过树篱缝隙离开了。

德拉科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哈利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才转身朝庄园主楼走去。

上一个十八岁的夏天，他深陷在惶惑忧虑中，连对自己的家都充满了恐惧。

这一次，虽然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还得再认真想一想，但他心中已不再有畏惧，也不会再软弱地逃避。

德拉科有点不情不愿地想，邓布利多可能又说对了。

爱确实会给人带来力量。

他不能确定那个结局惨烈的未来是否还会发生，亲人朋友们的命运是否能被改写，但幸好有哈利的存在，证明那一切不是他一个人的幻想，他们曾在或许已经不存在的时空一起走过一段路。

而他也相信，今后他们会一起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