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平先生曾是我的家庭教师,被我父亲雇佣过几年。
我母亲是个美国人,和父亲因为偶然的机缘相识相爱,却在几年后失去了那种热情,在我四岁那年和父亲离婚。
我母亲离开了英国,带着钱,没带我。我猜是因为我和父亲长得很像,她不喜欢我。
父亲不是一个情感很充沛的人,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也并不想把不多的情感投在我身上。那个时候,他的某个亲戚的孩子找不到工作,他就请了那个男孩来做我的家庭教师。既获得比市面上价格更低的服务,也给自己博了个仁义助人的好名声。
父亲一向是精于算计的,很擅长打理他的财产,也积攒了不少资本。不然光是持有他继承来的乡下庄园,其管理费用就让人消受不起。
我和卢平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个庄园里。我还记得应该是我四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带我去乡下小住度假。那个时候我的保姆卧病在床,父亲找不到人管我,卢平先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虽说是家庭教师,但彼时卢平先生其实更像是一个保姆,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能够坐下来好好学点什么。他在图书室里读书给我听,带我去河上划船,领我去附近的村镇参加人家的庆典。
这些事父亲一概不知,他没到乡下两天就被一个电话又叫走了。当然,如果我们还得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话,也不可能有机会过得这么愉快。
总之我们度过了很长一段快乐的时光,大概几年,从乡下的庄园到伦敦的屋子,直到我生了一场大病,他就在那段时间消失了。然后我们便再也没见过。
一直到,今天。
我照例踩着点上火车,唯一看起来空点的包厢里面睡着个一看就不是学生的人,他脸藏在黑色的斗篷里,看不分明。
我瞟到一眼他的箱子,把手处标着姓名——莱姆斯·卢平。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能在这里再次见到这个名字。我始终记得他,尽管确切的长相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我始终念着这个人,他是我童年里很特殊的存在。
英国魔法界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当我拿到霍格沃茨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只是没想到是现在。
卢平先生是我童年秘密的持有者,在他发现我能让树枝动起来,掉到水里的船桨会重新飞回我手上这种一系列反科学的事情后,他欣喜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巫师。
“你是一个巫师,蕾妮。”他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掏出魔杖——长得和故事书里的刻板印象一样一样——他挥了挥魔杖:“你看。”
那时是夏天,万物繁茂。我们在乡下,河边的一个小坡上,山一样的七叶树在他背后开着花。他一挥魔杖,那些黄色的微末小花就缓缓倾泻下来,像是雪一样笼罩我。它们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最后落到河里,渺无踪迹。
伴随着莱姆斯轻飘飘的一句:“我们是一样的。”
父亲和我们不一样,他不喜欢我身上奇特的现象,我后知后觉这也是我与母亲的共同点。小孩天生有敏锐的嗅觉,即便他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想让我藏起来。
父亲始终是沉默的,像伦敦那个家里死白的天花板。他始终沉默地看着我,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沉默地喝他的酒。
我想他沉默地爱着我,或许吧。至少我是那么期待的。
卢平先生不一样,他是有声响的,是会笑的。像是那棵高大得像是要压倒我的七叶树一样,风吹过来时,会细细簌簌地发着轻响。
我曾学着翻查过电话黄页,找到卢平家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只有留言信箱,无论我和它说了多少它都不回话。
我也曾写信给他,在我得到我的猫头鹰之后。我一厢情愿地把我认为的那些喜讯告知他——我在魔法界唯一认识的人——告诉他我进了霍格沃茨,成为了拉文克劳的小巫师。
可是他从来没有给我回过信,就仿佛消失了一样。离别前他送我的诗翁彼豆故事集我还放在柜子里,证明他在我生命里真实存在过。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好日子,大概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怀念的幻觉。
汽笛响,火车开动。卢平先生被响声吵醒,疲倦地眨了眨眼。他的兜帽滑落下来,露出了他的脸。
他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了,比以前更瘦,头发是长的,嘴唇是薄的,皮贴骨的脸上显出几条不明显但的确有的表情纹。他因为光线眯了眯眼,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也看着他,直到几秒后他又偏头与我错开视线。我猜他没有认出我,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也是,从幼儿到青少年,我的变化绝对比他还大。
车厢门被打开,全校闻名的三人组坐了进来。我看了眼卢平先生,他又蒙着头睡了。我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这是他朋友的儿子,他不打个招呼吗。
我记得他和我说过的故事,发生在霍格沃茨的,有关于魔法的,和他的朋友们的。他说:“你也会在霍格沃茨交到朋友的,蕾妮,你不会一直孤独的,会有人来爱你的。”
尽管他潜藏了一些信息,比如那些朋友有的死了有的入狱,最后还是只剩了他一个人。当我在旧报纸里无意看到那条过去的新闻,我很想问问他,当年他和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我的学校生活和卢平先生当年许诺我的不一样,我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来爱我。
火车在山谷间穿梭,绿的草甸一直延伸山的脚底。我把耳塞塞上,摸出一本书看着。
火车走到一半,天就黑了,惊人的大雨噼里啪啦地落下。车意外地停下,车厢门被打开,一个摄魂怪直冲我们而来。
我立刻就没了清醒的意识,只觉得整个人被按在猩冷的泥水里。过去的一切席卷而来,它们轰轰烈烈地压过我的头顶,让我甚至无法发出呼救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短短一瞬,那种灭顶的悲意又放过了我。我回过神来,满脸都是泪。
格兰杰和韦斯莱第一时间去安抚了他们的朋友波特,而卢平先生则选择了缩在角落里的我。“嘿,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伸出手拍拍我的肩:“吃块巧克力吧。”
我猛地抬起头盯着他,喉咙很痛,脑子很昏,眼泪大滴大滴滚出眼眶,想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他却不能。
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手足无措,他的语气就像五岁那年我被树枝划破了手的时候一样:“你在哭吗?”
他好蠢,问了个蠢问题。我真是懒得理他,草草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弯下腰伸长手去够我刚刚掉落的书——在摄魂怪进来时,我的书被碰滑到了地上。
他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蠢话,慌里慌张地蹲下来也帮我去捡那本书。也许人在尴尬的时候就是会给自己找点事干吧。
书落在地上,正面朝上,明晃晃摊开的扉页上写着我的大名。他捡起书,把它合上递给我。
“吃点巧克力吧。”他低着头,从兜里掏出一板巧克力,递到我手边。
“不了谢谢,卢平教授,我对坚果过敏。”我刚刚听见韦斯莱夸过巧克力里的坚果很不错,摇了摇头:“如果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这块是没有坚果的,”他坚持要我吃,把巧克力塞到我手里,语气上甚至带了点恳求的意味:“吃一点好不好,蕾妮。”
“啊哈,”我听到我的名字出现在他嘴里,立刻把巧克力扔在了他脸上:“原来你还记得我。”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蕾妮。”
卢平先生匆匆离开了,他去了司机那里。我重新翻开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我知道韦斯莱正在偷偷打量我,他听见了刚刚我和卢平的对话。
波特状态好多了。格兰杰或许是想也来关心关心我,她凑了过来,随便起了个话头:“你在看什么书?”
“《无忧集》,雪莱的晚期诗集。”
韦斯莱的表情很难以言说,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却只能憋着。格兰杰白了他一眼,然后冲我笑了笑:“我也很喜欢雪莱,他的诗很美。”
她的眼神瞟向我正摊开的那一页,小声地读了出来:“我们别时和见时不同,心绪重重,但表露不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然后想起些毫不相干的事。
这个季节,七叶树的花应该已经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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