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这里并非常人所能踏足之地。

飘荡在未央磅礴的宫墙之外,艾斯深深意识到这个事实。他试图升起火焰以抵御高空袭来的寒气,霜的爪牙在撕扯他的骨肉。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恶魔之力在这里被抹去,他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疑惑难道海楼石已经完全渗进了这片海?

格林娜降下水柱,她看着被冻得发抖的艾斯,叹了口气。

“已经不能继续往高处走了,普通的台风在这个高度就能看见风眼。”

言下之意是,就连她也不知道旋转蹿升的水柱究竟会在何处落下。

“我能再看看那张通行证吗?”

女人闻声将手上的生命纸递给艾斯,但在交接之间,指尖的通行证却被倏然增大的狂风吹走,还来不及反应就以几乎水平的角度落入水柱中。

门开了。

流水裂出一道口,水龙撑开眼皮,其间星火闪烁,巨型水柱之间重叠的恢宏宫殿就像一颗璀璨的眼球那样注视着他们,传达无声的邀约。他们相对而视,片刻后,格林娜操纵船下的海流,进入裂开的宫墙。上上下下都传递出来自厚达三米的水墙的压迫感,饶是已经探索过大部分伟大航道的艾斯,也不禁吸了口冷气,他看向身侧的格林娜,而她还是如在马林梵多奔向自己时那样坚定。

没有关系的,他默默告诉自己,只要和她一起就没有关系。

红裙尽量平稳又迅速地通过了宫墙,其间的缝隙也在他们离开水幕不久迅速合拢,从外面支撑着船只的水流被截断,失重感让男人有一瞬的手足无措,所幸在他摇摇晃晃摔倒之前,格林娜按住他的肩膀,又从他们的下方升起新的水流。

世上无数山,无数海,无数无数的岛,哪里会有比这更像桃源的地。不远处的风却不曾将涡流的风浪送进动层层迭起的宫殿,原本奔腾不歇的岁月也不忍打扰这里的悄静。

他们的正前方,大理石和玻璃栈道交错的广场之上,金菊色的使者抬头看着他们,但两人都敏锐地感觉到这个人和前去斯芬克斯的授文人不同,她更加年迈。老人笑着看着他们,用苍老的嗓音说道:

“欢迎二位的到来。”

抬起头交错的楼宇高达天际,垂目一层又一层的索道直通海底。风混着水造成的冰墙只是吸食着外界的海洋,楼下的海面如镜面般诡异。

两人将船只停留在广场的一角,跟着授文人走进错综复杂的建筑群。

他们刚刚进来时,还能从头顶的风眼隐隐约约看出这是黄昏,而太阳此刻已然被黑暗吞灭,宫殿燃起长灯,肃严的楼宇被一朵朵橘红色的光芒自底而上照亮,犹如一位无声的老者俯览未央从建国至今的唯二访客。

这里传递出令她有些熟悉的氛围,她摩挲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耳,刚刚想要开口就被授文人的话截断。

“在这个地方,凡人是没有办法使用恶魔之力的。”她微微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宫墙,腥咸的海水被不可知的力量牵引腾升至高空,“就像在海里一样,规则就是这样制定的。”

制定?

从树上掉落的苹果会在引力的影响下无可避免地坠向地面;受到光照的绿叶发生光合作用,由此这个世界的生灵得以呼吸;恶魔果实的能力者若是坠入海中,便无法使用那份强大的力量。通用的常识被承载在历史中,人们从无数的教科书、绘本和口耳相传的故事中学习知识。

而她却用了制定形容。

“未央自一千年前建国至今,前尘往事云气氤氲难以窥得全貌。我们的初代国君曾道,过往的年月既曾存在便不会被时间抹了声息,那些的影子还在世间留存。于是便下令,海下的宫层用于拼凑过往,后人应细细搜集民间话本宫廷正史以勉力修补。”

“这不就是奥哈拉做的吗?”

艾斯疑惑出声,实在不明白面前的人究竟所说为何,他们不是为了格林娜的耳坠而来吗?

老妇似乎是看懂了他话外的疑惑,回答道:

“在这里,格林娜小姐能知道的,可不止耳坠的下落。”

她说着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引两人向楼内走去。

“如果时间允许,本应设下粗茶薄宴,为二位洗洗风尘。

可最近的异象太过频繁,想必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了。”

满布皱纹的手推开红木制的大门,墨味混着梅花香朝着他们扑来。门内是千千万万的灯,灯下的抄录者,抄录者笔下的卷轴,特殊的布料制作的卷轴被分布在高阁与柜架之上。粉梅色的授文人们来来往往,入夜后也未曾停歇他们的工作。

精巧的升降梯在他们面前停下,老人挥挥手示意他们跟上。格林娜的后脚刚刚站稳,他们便以平稳的速度朝着海平面上的那层楼下降,那是文之国开始的地方。

“您刚才说,我们做的事和奥哈拉相同,实则不然。

文之国一直在以文人所走的路出发,去探寻世界的真相。

为什么颠倒山的海水可以逆流而上,空岛于云端漂浮?为什么恶魔果实的能力者可以操纵这么多非自然的能量,唯独大海和海楼石可以锁住这样的奇迹?因为司空见惯而认其理所当然,并且将所有的科学研究都架构在规则的基础之上,从而忽略了能量的不合理本身。

您难道未曾奇怪吗?”

老妇踏入灯火通明的大厅,红裙本想跟着走出去,却发现身边的火拳反常地仔细环顾四周。十米只之高的大厅顶部刻画着奇怪的地图,不见东西南北海,不见伟大航道红土大陆。成山的文卷交叠堆积在大厅四周的墙壁,不知为何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头忽地疼了一瞬,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伴随着耳鸣传入他的大脑。

‘这里有着她的过往。无论怎样害怕,你们总要来的。’

“谁?!”

他一定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可这里除了授文人和格林娜哪儿来的第四人。艾斯忍不住叫出声,若是二番队的成员们看见他这副模样,定要狠狠取笑,他们的小队长何时变成了这胆小鬼?格林娜微微俯下身看着他,红亮的双眼满是温柔的担忧。

“有哪里不舒服吗?”她说着,将右手贴在他的额头,檀木的香味顺着她的动作传递到他的鼻腔,让他瞬时安心下来,“从我们进到未央开始你就有点不对劲。”

“没事。”艾斯红着脸轻轻挪开格林娜的手,虽然从进来开始就好像没什么力气,估计是顶上战争的后遗症吧,“我们走。”

金菊色的使者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另外一位与她年级相仿的男性授文人轻轻推开大厅的侧门。要把这幅画找出来可不容易,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到他们面前,展开千百年前存下的卷轴。文之国的初代国君站在海面之上,和对面苍老的男人一起看着太阳没入海平面。老妇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布料,慢悠悠道:

“您知道吗,我们的星球离这个星系的恒星很近,太近了,原本的天空即使在深夜会被照亮,炽热的光会烧尽世间苍生,

我们本应被来自太阳的光毁灭才是。

但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却有遍布星球表面的什么东西,吸收了足以摧毁这颗星球的能量,接着将它们转化为构建这个世界一切的支柱。可即便这世上已经有了太多不可思议的逆熵现象,星球的温度也依旧在缓缓上升。

此前大海还勉强能够吸收多余的热量,直到海圆历1489年到海圆历1499年,那是是近一千年来最热的十年,青竹使者在那十年记载了多起海水沸腾的案例。东西南北海的春秋夏如此炎热,就连冬天都少有落雪,种植谷物的农民们哀怨连天,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夏天一天比一天漫长。

可惜那时候二位还没有诞生,不然就会在某些国家看见森火掀天,尸横遍野。”

“近一千年来最热的十年?”

她敏锐地抓住其中的关键,文之国的大厅彻夜长明又如春日般温润潮湿,恶寒却爬上她的背脊。她的内心又另外一份声音在尖叫,不要说了,不要触碰那不可言的真相。快走吧,再不走要来不及了,旭日怎么还不升起,她要带着身边的人逃离这里。

身边另外一位老人收起画卷,忍不住为她鼓掌。掌声如锋利的枪穿过她的耳膜刺进她的心里,两人以欣慰的着看着她,温柔的刽子手正在擦亮送命刀。

“到了次年,地球凉快下来,人们庆贺太阳停下了它的怒火。可我们都知道,太阳未曾变化,千年前,千年后,太阳都是那个太阳。

一千年是一个大致的周期,在最后的节点过去后,星球的温度便断崖式冷却下来。

在这期间所累积下的庞大能量,最后变成了什么,您想知道吗?

您可曾想过您是什么?”

??

她曾思考过或许自己的家人早已不在人世。罗杰打开的不仅是冒险的天窗,也是潘多拉的墨盒。如潮水般涌出的海贼们怎会全如草帽般纯净,被烧死的莉娅,被拐卖的娜娜,一路走来太多太多如浪潮般堆起的坟。

但如果,如果,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家人呢?

她磕磕绊绊开口:

“我……我是人,我是母亲所孕育,父亲曾拥抱的孩子……”

授文人摇摇头,任由格林娜从内散发的惊恐侵蚀她的思维。

是凭空而来的存在,精密地模仿着人的构造,人的思维?

“我在这个世上,有血浓于水的亲人,知心知己的友人…将来或许还会有永结同心的爱人……

我有名字…我是……”

她如坠冰窖。

为何要苦苦寻求过去,为何有日夜问求之人,莫非所思所想只是看似出自自己的本意,实则为被创造之时就输入好的程序。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体之所触,说过的话,流过的泪,爱过的人,恨过的事,太阳下落时看见的彩霞,每一个让自己庆幸活着的瞬间,究竟是以自己的躯体所感知的属于自己的现实,还是会被某个神秘的终端接收,以达成目的数据?

我是什么?

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穿着金菊斗篷的授文人围过来。格林娜抓紧头发苦痛蹲下,浑身上下好像被千刀万剐般地疼,连粗重的呼吸都带着寒颤。

“你是地球公转千年后多出的百年,凌驾于规则之上,更接近力能量的本源。”

授文人不依不饶地说着,像是在念一本经书般清晰明了,又字字致命。这里太诡异了,火拳想,他们不该来的。他摆出格斗的姿势左顾右盼,目之所及却都是面容相似的老人。理智告诉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情感告诉他这些人不是卡普,他的一拳能轻松要了他们的性命,使者的眼里闪耀着与年龄不符的光,每个人的双目在述说国君千年后终于要抵达的金碑。

“两千年前凝结的力量化作织岛的神石庇护风雨,织岛供奉的布料火不能灼烧,水不能浸毁。”

“你们不要说了,看不出来她很难受吗!!”

艾斯试图燃起火焰退散众人,却忘了恶魔之力在这里不再受用。他不能完整理解授文人的意思,可在格林娜的面前,她的痛苦透过她的颤栗传到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心如刀割。

“格林娜!”

艾斯用尽所有力气呼唤她的名字,他跪下摇晃女人结实的臂膀,想要将她从苦海中摇醒,却被她冰凉的体温吓了一跳。情急之下他强行把格林娜从地上拉起,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面前如山如海的授文人主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火拳愣了一下,扶着她艰难地向正门走去。

老人们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口中仍在念着:

“其上的文字画像如同被时间忘却,千年过去仍如刚刚停笔时。一千年凝结的力量化作英格拉姆的心脏,自此在他的协助下国君庭燎建国,而如今,您来了,您像他们又不像他们。

请您告诉我们吧,关于您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时光重塑后,您找到您所求的未来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格林娜浑浑噩噩地回过头,最外侧的老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左耳。

“所寻之物,就在另外一个您的身上。”

沉重的木门被艾斯一脚踹开,他拉着格林娜在错综复杂的走廊上狂奔,偶尔有一两个梅粉色的年轻授文人看见了他们,也不阻拦,只是默默让开了路。

“沿着这条路走可以到一楼的露台,海镜会卷走人们的不安。”拐角处的少年这样对他说道,单手为他指明前路,“请放心,我们只是想要故事的全貌。”

艾斯半信半疑,却还是沿着他说的方向走去。推开最后的门帘后,他看见雾气弥漫的海面。

海平如水镜,授文人说得没错,他在没入海水的阶梯前止步,理智告诉他缭绕的水汽后是狂暴旋转不停歇的水墙,除了格林娜,谁都不能带他逃出这里,而身边的人还在发抖,艾斯的手贴上她的脸颊,女人往日细腻的肌肤现在快要把他烫伤。

她烧的厉害。

“她的身体要紧,您觉着呢?”,金菊授文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斯皱皱眉,侧过头用余光警惕看着她,“您的右后方有一间房,里面有应急的药物。请您原谅,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我们不会再去叨扰。”

老者的声音坦荡,艾斯踌躇半晌,便抚着格林娜推开病房。他轻轻扶着女人坐在床上,又从一边的医疗箱内翻出退烧的药物,谢天谢地,授文人将每种药物的疗效标得清楚。

“先把药吃了吧,格林娜。”

所幸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接过艾斯递来的药和水,迷迷糊糊吞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艾斯叹了口气,回忆着马尔科曾经照顾船员的模样为她捻好被角,拨开她额间被汗液浸透的碎发,将冰贴贴在她的额头。

‘无论怎样害怕,你们总要来的。’

他无缘地想起这句话。今日所经历的一切着实过于古怪,可他没有一个谋士的脑子去分辨,只是觉得太疲倦。他看着格林娜空荡荡的右耳,又或许他应该再努力一把,去问问所谓的另一个格林娜是什么意思,他们有没有见过和自己很相似的人,在下潜洋流和斯芬克斯遇见的女人究竟是谁——

他的手被格林娜拉住。

“别走……”

女人的气息虚弱,她的脑袋昏昏沉沉。艾斯也不知说得到底是不是胡话,只是这下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走开了,他顺势坐在格林娜身边,双手回握住她的凉幽幽的手,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几分。床头纸灯忽明忽暗,烛心似乎是快要燃尽,昏黄的光将她的脸照得柔和,就连眉心的因病而起的皱纹都似被抚平。

“好,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

她费力睁开眼,似乎是想再次确定男人的存在。

“你还活着吗…”

“我当然活着,”他的心犯起针针痛刺,用更恳切的声音说着:“你和大家,你们在马林梵多救了我。

我在这里,我活着,就在你的身边。”

他听见格林娜长舒了一口气,不再颤抖,退烧药似乎是起了疗效,终于要安心睡下。

“艾斯…那年的雪真冷啊,你没有烧烧果实,我不会牵引弦,我怎么都叫不醒你……”

她忽然又开口,只是气若游丝,男人没能听清,他俯下身想求她再说一遍,又在听见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后作罢。

今天太累了,等到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他慢慢闭上眼睛,躺在她的身边缩成小小一团,格林娜的白发和他的黑发交织在一起。他们问你是什么,可你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艾斯看着自己怀中的手,血是热的,皮是白的,骨肉中的血脉跳动着。他想告诉她你不就是格林娜吗?你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已经有了最好的家人和朋友,而爱人……

他不愿往下想,只是喃喃道:

“你要找的那个人,如果能早些找到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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