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五十一

德尔塔到了记事的年龄后,便感觉周遭的环境总是让她不舒服。

倒并非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说来说去也只是“德尔塔,不要吵吵闹闹”,“德尔塔,不要跑来跑去”,“德尔塔,不要像个野小孩”,“德尔塔,不要对你的父亲不礼貌”,“德尔塔,你是个女孩,你要有女孩的样子”。

诸如此类。

她坐在大石头上想了半天,想不懂什么是女孩的样子。但是妈妈说,要乖巧,要有礼貌。要温柔,要微笑待人。于是她也踉踉跄跄地把自己套进这个模板去。

她学着妈妈的样子,坐在梳妆台前,压着内心的不耐,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她不喜欢长发。但她喜欢当自己这样顺从时,妈妈在旁边看着她微笑的脸庞。她喜欢妈妈的笑容。但更多的时候,妈妈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寂寥。

德尔塔扑进母亲的怀中,感受对方胸腔的心跳。她的心脏和母亲的心脏一同跳动,她的母亲和她一同活在这个世上。她和母亲亲密无间。

但当父亲来时,亲密无间的对象便会换人。

她知道,母亲也心知肚明。母亲对她的爱在父亲来后便会流向男人,她无数次地意识到。德尔塔露出僵硬的笑,问好过后狼狈逃跑。

德尔塔跑去找她的妹妹。

德尔塔有个妹妹,事实上,她不止有一个妹妹。她有几个姊姊,几个兄弟。但母亲总是搂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德尔塔,那些人和你没关系。

这些话像一道无形的诅咒,将她与王宫内其他的兄弟姊妹隔离起来。她觉得茫然,因为她们都喊同一个男人为父亲。但母亲固执地说,这些人和你没关系。

可当芙洛蒂出生时,她察觉到母亲的指甲嵌进肉里,咬牙切齿地说道,德尔塔,这是你的妹妹。

她不明白其中的区别。

她不明白,母亲分明如此讨厌芙洛蒂的妈妈,为何却还要在那个女人生产过后天天跑过去。她记得之前母亲在深夜的叹息,记得母亲看向遥远天际的发呆神情,记得她对对方每一个得体但疏离的动作。

但母亲现在那么关切地对待她。芙洛蒂的妈妈在床上疲倦地沉睡。她看着母亲抱着小小的妹妹哼唱着哄睡,然后忽然停下动作,眼睛里忽然滴落一滴滴泪水。

母亲的眼泪落在芙洛蒂的身上。

德尔塔躲在门后,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发出声响被母亲察觉。她骤然意识到,或许母亲也不明白。

母亲不是全知全能的对象,德尔塔决意要自己搞懂这个世界。

她很小,还不能自己跑出王宫。于是她在王宫转来转去,势要先把周遭的一切弄个明白。杜蒂那在谈恋爱,可洛可洛沉默地捣鼓着厨艺,萨迦又因为和兄弟们打架被骂了,可兄弟们却因为和萨迦打了个平手而受到夸奖。

多打一,不合理。德尔塔嘟囔着,偷偷观察着自己处理伤口的萨迦。

萨迦显然发现了她,挥着手笑着与她问好。她被抓个正着,红着脸跑掉。萨迦在她身后哈哈大笑,心情很好。

芙洛蒂被她的妈妈带出来玩,走路尚不能平稳,眼睛却先一步发现从花园跑过去的她,口齿不清地激动大喊,姊姊姊姊!

芙洛蒂嫌弃自己的腿走不快,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要抓住德尔塔。她的妈妈扶着脑袋无奈叹气,并未阻拦。而德尔塔的妈妈却因身体虚弱,又躺在了床榻上。德尔塔不理会芙洛蒂,快速地向前跑着。芙洛蒂急得嗷嗷叫,大喊着姊姊我爱你跟她告别。。

这是她会说的话中,说得最流畅的三个字。

她总是这样,抓住妈妈的手说妈妈我爱你!抓住姨姨的手说,姨姨我爱你!抓住德尔塔的手,贴着德尔塔的脸颊,大喊大叫,姊姊我爱你!

德尔塔嫌弃她的口水,翻着白眼说知道知道了。

芙洛蒂咯咯咯地笑。

她有一头金发,灿烂的如同天上的太阳。

于是德尔塔与她手牵着一起在王宫走路。细长的影子和矮小的影子紧密贴在一起。她顺着影子的方向看过去,看到芙洛蒂的妈妈露出一个些许怀念的笑。

她又想起自己母亲难以揣测的笑容。

她忽然觉得,芙洛蒂的母亲是为了她的母亲而来的。

于是她唱起歌,歌谣是两个妈妈一起教她的。芙洛蒂与她一同哼唱。她看到芙洛蒂的妈妈也张了张嘴,但最终歌声关在她的喉咙里,德尔塔什么都没听到。

她想,芙洛蒂妈妈的影子,或许再难以和自己母亲的影子贴合在一起。

她更加用力握住了芙洛蒂的手。

德尔塔母亲的身体病得愈发严重。

德尔塔悄悄地观察父亲,父亲对此并无任何表态,依旧整日整夜研究着音乐,邀请着音乐家,开着似乎永远无休止的宴会。德尔塔又跑去偷偷观察芙洛蒂的母亲,她看到女人焦虑地走来走去,捂着自己的脑袋原地发抖。

她们都没怎么来看自己的母亲,但母亲对此似乎也并不在意。

母亲平静地看着天花板,对站在一旁的德尔塔说道:“德尔塔,我错了。”

德尔塔不理解,问:“什么错了?”

母亲露出一个悲哀的眼神,说:“所有我过去教给你的一切,全部错了。你要把这些全都忘记。”

德尔塔不言不语,她想,如果听话和温柔都是错的,那正确的那个词是什么?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于是她问道:“妈妈,我一直很想问你。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有一次我身体不舒服,我说我想去看医生。你说好,带我去看。但父亲来了,他跟你聊天,你们聊到我身体不舒服。他说小孩子根本不懂身体不舒服是什么情况。他又问了我几个问题,然后说不用去看。于是你也说,好,不去看。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你先前分明答应带我去看医生,却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改变了主意?当时,你又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德尔塔的母亲闭上眼睛,久久没有回答。德尔塔就这样站在她的身旁,等待着一个不会有答案的回话。

直到夜幕降临,侍从送来晚饭。

德尔塔的母亲勉强支撑起身子,摆弄着这些食物,却没有吃,忽而转向她说道:“德尔塔,去拿武器过来。不管是什么,叉子,厨刀,凳子,总之是能伤人的东西。”

德尔塔不理解她要做什么,但还是拿来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

母亲看着这把小刀,说:“德尔塔,你要从这件武器开始,学会如何战斗。”

德尔塔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当时的她以为这是因为对母亲超脱常理之话的恐惧,可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是喜悦,兴奋的喜悦,一种对反抗旧有规章制度的喜悦。她的大脑还未能理解,但她更深层的潜意识保持的本质却尖叫着让她听从这一切。

德尔塔开始学习如何战斗。

最初的老师是她的母亲。其实她母亲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但仍然努力想教会她。

她的母亲厉声对她说:“不想像我这样活下去,你就必须得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

她不清楚自己的母亲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她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即将翻天覆地。她不必再像其他王妃的女儿们那样,学跳舞,学乐器,学歌唱。从此以后她学怎么握刀,怎么打架,怎么伤人。

她想把芙洛蒂也拉过来,可芙洛蒂不知觉中却与她渐行渐远。

她忽然意识到,纵使这是名为家的居所,但她从未拥有掌控权。高高在上,在顶端控制一切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匍匐在男人下方,等待着拿取掌控权的,是她的兄弟。而她的母亲,她的姊妹,这些在王宫内看似拥有一切的女人们,实际只能听从这些男人们的话。

她好像一直在呼吸染有有害物质的空气。可直至今日才发现,因为她从出生起就就被这种空气包围。

德尔塔走过每一个王妃的居所面前,心想,一个男人居然可以拥有这么多女人。可一个女人却只能有这样一个男人。为何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

她转而又想到,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多少年?这个王位上坐过多少个男人?又有多少女人们的声音被掩埋?为何这里日日夜夜唱着歌,歌颂爱情歌颂家庭,歌颂正义歌颂公平,歌颂善良歌颂道德,却从来没有人唱过那些女人们的故事?

她意识到,她行走在无名的女人尸骨们之上。她赤脚走在花园小径上,随后缓缓俯下身去,趴在地上,感受大地之下传来的心跳声。

她就这样静静听着。

地上的与地下的。死去的与活着的。

德尔塔在日复一日的自行训练中等来了杜蒂那的婚礼。她即将离家,加入一个新的家庭。整个王国都热闹万分,因这是王国内最受宠、最受欢迎的王女的婚礼。杜蒂那的未婚夫不算英俊潇洒,但胜在有国王赞扬的天才作曲家之美名。

她冷眼看着,心想杜蒂那到底有没有发现。

她听过那个男人的曲子,还不如芙洛蒂的妈妈当年所创的。但来到王宫内的女人很少继续创作与歌唱。没什么特别原因,总之就是要这样做,要那样做,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知不觉中便消耗了她们曾拥有的生命力。

德尔塔不知道杜蒂那还能歌唱多久。

杜蒂那光彩照人,可洛可洛在台下看着歌唱婚礼的她落泪。萨迦也很兴奋,借着杜蒂那结婚的由头,她终于得到父亲的允许,能创建一个自己的卫兵小队。

男人高高的坐在主席位上,在他旁边的女人并非杜蒂那的母亲,也并非王后。王拥有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王后。因为那些女人都死去了,早早的,在人生旅程连一半都未走到之时,如同她的母亲那样,病重缠身,不幸死去。

她捂着脸,在身为王的男人为自己的女儿满怀深情地说着祝福词时,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她想:杜蒂那,你究竟发现了没有?你的母亲早早逝去,她的母亲重病缠身。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排队般地送死。可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拜访在所有人面前,为何无人质疑。

是谁杀死了她们?

德尔塔又看向芙洛蒂,小小的芙洛蒂被新娘华丽的礼裙晃动着眼睛。她看着她眼里期待的羡慕,心念,怎么会不离去?所有人都在教她的妹妹,所谓正确的王女该如何当。

她疲倦地回到母亲的房间,母亲的病已毫无好转的可能性。

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轻轻靠着床沿,握住母亲的手。她想起杜蒂那满脸幸福的微笑,男人牵着她的手把她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她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个画面,她记忆里的杜蒂那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她怎么会允许自己爱上那样一个人?

德尔塔终于忍不住小声哭泣,对她的妈妈说道:“妈妈,我不想握住男人的手。”

她的母亲咳嗽了几声,虚弱地回应:“好、好。那你去杀光他们。”

她得到了母亲的支持。

后来,母亲死了,在睡梦中悄悄离去。但她并不伤心,她知道,母亲一定是做了很好很好的梦,安心离去的。她知晓她的女儿不会踏上她曾经的路。

再后来,芙洛蒂的母亲受到亲人离去的打击,抑郁成疾,也很快追随着她的姊妹而去。可芙洛蒂没有来找她,杜蒂那与一个男人结婚了,而王宫内需要有一个新的替代杜蒂那位置的王女。

她是这么的受宠,父亲的爱意将她包围,取代了母亲死去的悲伤。她被蜜糖包裹着摇摇晃晃前行。

而德尔塔始终沉默地训练着自己。

她走在那条芙洛蒂曾亲密挽住她的手,大叫着姊姊我爱你的小径上。她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她毫不在意。

没关系,有些母亲没有告诉女儿的,有些母亲没有杀掉的,由醒过来的女儿来继承。

德尔塔跌跌撞撞地长大。

在乐器演奏与歌唱上,她样样都不出彩,容貌也不是一等一的好看,更没有像芙洛蒂那样,脆弱时如琉璃的美。她有些凶狠,有些孤僻,不合人群,不爱讲话。父亲和兄弟们并不喜爱她。曾与她关系最好的妹妹如今也形同陌路。

但一切都无所谓,她追求的不是这种虚假的幻象。

德尔塔一步一步踏上通往父亲房间的路。她知道,今天有一场宴会。她知道,父亲和兄弟们会醉死过去。唯一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芙洛蒂竟也在这里出现。

她起初并未看见她,直到杀死父亲后她才察觉到躲在角落发抖的芙洛蒂。

她满心满眼只有这个男人,德尔塔第一次如此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肥胖身躯,满身酒气,不值一提。

她想起大地下那些女人沉重的心跳声。想起自己的母亲与芙洛蒂的母亲并排的坟墓。

她举起了刀,刺了下去。

那是怀着深深恨意与愤怒的一击,那一击如此猛烈,又如此强大。那一击终结了男人的性命,也终结了父的统治。

男人的生命结束后,德尔塔这才注意到捂着嘴巴努力不让她发现的芙洛蒂。

她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德尔塔分外平静。

芙洛蒂惊恐地看着她,祈求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要杀我。

德尔塔淡淡说道,说出去,也无妨。

她丢下自己的妹妹走出去。她感觉身体深处有一种全新的力量在涌动,在她的每一处肌肤每一根发丝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头上涌动着叫嚣着咆哮着,她需得把这些统统发泄出去才能让那些兴奋的嚎叫平静下来。

那一夜是狩猎的夜,是男人们一个个死去的夜。她把她的父亲和那十三位王子,尽数皆杀。

萨迦在暗处注视着她所有的举动,并未阻拦。在所有杀戮结束,一切纷争平息后,有天她忽然问道,是什么让你这么做。

德尔塔注视着遥远的天际线,答道,从很早我醒过来的那一刻起,我便决定要举行一场葬礼。

从很早之前,她俯身在地上听到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要这样做。

德尔塔说道,我决意要举行一场葬礼。悼念的是我的母辈,我母辈的母辈,被夺去的自由和未来。她们诞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本应自由飞翔,却被枷锁困制一生。她们受制于男人谎言的镣铐,被迫或被蒙骗着地交出自己的权力。现在,作为她们的女儿,我将举起利刃,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她微笑着,看着萨迦,说,这就是我为她们奉上的祭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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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章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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