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没有结婚。
人们说,一个女人没有结婚,总是有些原因的。对我来说,那个原因像一道苍白的疤痕,不痛了,但永远在那里。它发生在我太年轻的时候,年轻到足以混淆仇恨与爱恋,足以把毁灭性的身影错当成生命的坐标。
我住在纽约,靠写书维生。我写了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少女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人们说那是小说,我不辩解。有些真实,只能以虚构的名义说出。
那天是圣诞夜。
雪花落在窗上。房间里只有打字机前的台灯亮着,还有圣诞树上那串孤零零的彩灯。电话铃响起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拿起听筒。
“喂?”
线路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像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我曾以为早已被时间风化,或者只存在于我不断修改、打磨的手稿里。
“奥德莉。”
就这一声。像许多年前,他在书房里,放下手中的文件,那样唤我。
时间坍塌了。玫瑰园的午后,安全屋的灯光,额头淌下的血,还有他叫我“奥莉”时那破碎的语调……所有我以为被妥善封存的过去,随着这两个音节,汹涌地倒灌回来。我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似乎也并不期待我回答。他只是知道我在听。
“我看到了你的书。”
他说,声音比记忆里更沙哑,带着岁月磨损的痕迹,但那份独特的、掌控般的韵律还在。
“《一夜风流》。你用了真名。”
我依然沉默。我能说什么?问他怎么找到我的?问他过得好不好?这些问题在我们之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你把我写成了一个……值得同情的角色。”他轻轻地说,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我写的是真实。”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又沉默了。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或许在一个同样安静的房间里,穿着熨帖的便服,额头上那个由雷恩中尉留下的印记,应该已经淡了,但永远不会消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常常想起那个下午。”
他忽然说,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你趴在花园里,赤着一只脚,像个迷路的宁芙。我当时就想,必须把你带走。”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叹息的呼吸。
“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透过你的文字,我能看见。时间在你身上是停滞的。”
他自嘲。
“而我……我已经老了,奥德莉。不再年轻。”
我的眼眶骤然湿润了。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些话?不是道歉,不是辩解,而是这个关于恶之起源的回忆。
“都过去了。”
我说,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冷漠,却泄露了一丝颤抖。
“是吗?”
他反问。
“对你而言,也许。”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纽约的圣诞灯火在雪幕中晕染开,成为一个模糊的背景。我们之间隔着整个大西洋,隔着一场战争,隔着无数无法挽回的伤害和逝去的年华。可在此刻,在这条脆弱的电话线里,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安全屋,彼此是对方唯一的囚徒和观众。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被那段过往永远地囚禁了。我的监狱是这些不断书写他的文字,他的呢?或许是那份永远无法填补的、由我的离开所造成的空洞。
“奥德莉。”
他又唤了一次,这次,声音里那层坚冰似乎融化了少许,流露出我从未听过的、疲惫的脆弱。
我没有回应那个呼唤。我只是紧紧握着听筒,像握住幽魂的手。
许久,我轻声说,用尽了此刻所有能凝聚的平静和距离。
“圣诞快乐,兰达先生。”
电话那头,只剩下悠长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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