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白雪坐在餐桌椅上,沉默地打量着面前化妆镜中的自己。
整个客厅俨然成为了一间临时化妆间,化妆镜旁的打光灯刺眼地发亮。一位女性妆造师正在为棕发少女的面妆作最后的定型工作;另一位女性助理则是承担了发型师的工作,正拿着卷发棒为她的棕发卷出好看的弧度。而树生白雪已经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了两个钟头——她已经有些隐隐不耐烦了,但是又不好表现出来,最后只是顺着化妆师的话抿了抿嘴上新添的唇蜜,又闭了闭被打光灯刺痛的双眼缓解焦虑,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
她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的吊带拖地长裙,是十分简约素雅的款式——实际上这是树生高中毕业酒会上穿过的裙子了,相比高中的她还是一位瘦的像猴儿一样的小女孩,这件衣裙在成年女性的身上更显风姿。妆造师正小心翼翼地为她系上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这条项链是树生真一送给树生白雪的圣诞节礼物,不过树生白雪更怀疑她父亲送这条项链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她来参加这个圣诞节的酒会。
纯白色的珍珠映衬在树生浅蜜色的皮肤上倒也有一种格外的美感,树生白雪又为自己戴上一对银色流苏的耳坠,她最后一次转了转身体确认穿着是否得体,耳畔层层叠叠的冷光便在棕发里闪烁出几瞬光彩。
“小姐,”桥本彻适时地出现在客厅里,他的目光在树生白雪的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很快又垂眸道,“老爷已经来接您了。”
树生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梳妆台上的黑色手包。即便这个妆容在树生的脸上搭配得完美无缺,桥本彻还是看出她的面色一点也不好看。他一边为树生披上一件白色西装外套御寒,一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
树生正在穿上自己最讨厌的高跟鞋,所以没有对上桥本的眼神,但她还是兀自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走吧。”
东京的夜晚又开始下雪了。兴许是因为今天是圣诞节的缘故,这场纷纷扬扬的雪并没有伴随着呼啸的冷风,这些细密的雪花只是静缓地在天地间落下,渐渐地铺满了目之所及的整个街道。树生白雪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寒冷让她清醒了不少。她伸出手来接住一片白茸茸的雪花,不过它很快就在掌心随着体温消失成一小滩水渍。
桥本彻为树生白雪打开了车门,后座上坐着的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正是树生真一。他手中拿着几本合同书正在查阅,看上去公务繁忙的样子。见自家女儿上车,他合上文件,打量了一番树生白雪的穿着后,淡淡地嘱咐道,“今天这场酒局,你不需要做什么,到时见到人打招呼就行。”
树生白雪点了点头,又对着驾驶座的古川宏明颔首致意,而后目光投向窗外,连询问父亲为什么带她去酒会的心思都没有。雪花无声地落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轻轻拂去。她孩子气地在窗户上呵出一团白气,无聊地描摹起无意义的图像。如若要做一个花瓶,那没有什么人能比她做的更好了。
古川宏明将车子缓缓驶入一座豪华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电梯直达顶层的宴会厅。经过门童确认邀请函后,金属制的大门缓缓打开,窃窃的人声和悠扬的弦乐声便扑面而来。树生白雪挽着父亲的手臂,步入金碧辉煌的会场。水晶吊灯的光芒洒落在宾客们的礼服上,觥筹交错间,尽是虚伪的笑容和客套的寒暄。
树生真一无愧于他在音乐界沉浮近三十年的身份,很快便有一些业界知名人士将他们围住。树生白雪略显局促地站在父亲身旁,貌似沉稳地拿起侍从递来的香槟,她的目光扫视过这些陌生的来客,尽量让自己显得大方得体。
弦乐声混杂着人们或高或低的笑声,嗡嗡地如同阵阵耳鸣。树生白雪试图联系上每一位前来搭话的人的名字与长相,但是这些短暂的记忆就像将一瓶矿泉水倒入大海,很快就在她的脑海里消失无踪了。好在这场小型联谊会没有持续太久,树生真一很快便邀请了一位树生白雪不认识的女士踏入了舞池。树生白雪默默地在舞池旁的卡座里坐下并放下了手包,手下意识地抚过喉咙——她很少饮酒,香槟的味道对她来说还是太烈了。她的嗓子隐隐发痒,而她作为“花瓶”,无法在这样的场合大声咳嗽,只能在弦乐的掩盖下轻轻地清理嗓子里余留的刺激的酒味。
树生白雪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舞池内。乐团正在弹奏的曲目是G弦上的咏叹调,是一首很柔缓的调子。树生真一和那位女士如同舞池里的其他男女一般,一面聊着天,一面沉浸在这首曲子宁静的氛围里。其实她完全不在意父亲与除了她母亲以外的其他女士跳舞,或者说——她已经无权干涉父母的任何决定了。
所以她也希望在她找到未来的起点之前,父母也可以留出属于她本人的选择的空间。
但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让父母认同自己的想法。
有人将一杯白水放在卡座的桌上。树生白雪以为是路过的侍者顺手放下的,只对着“侍者”说了一声谢谢,便拿起玻璃杯一饮而尽——她渴极了,这杯水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是久旱逢甘霖。
那人却在放下玻璃杯后坐在了树生白雪的对面。她从眼前玻璃杯的折射中看见了一丛红色,差点呛到,勉强咽下嘴里的水才没有在赤司征十郎面前出丑。
“不习惯喝酒?”赤司将手里的高脚杯放在桌上,杯中盛的应当是某种葡萄酒,在大厅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更加暗沉的赤色。
树生笑了笑,“没怎么喝过。” 她想起在京都「音羽」公司门口,赤司也是一眼就看穿她的窘迫。
于是二人又在沉默中渡过了这首舞曲。树生白雪抬头瞄了一眼舞池内父亲的方位,瞧上去他与那位女士相谈甚欢,正打算继续再跳一曲。
树生很想问为什么在她回国之后的很多节点,赤司征十郎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要知道,就算是在同一座城市,人海茫茫中相遇的可能性也不过千万分之一。无论是从那天在母亲公司的相遇也好,还是生病时突如其来的关照也好,亦或者是生日那晚的蛋糕也好——
一首曲毕,弦乐队奏响了一首更加欢快的D大调小步舞曲。舞池内的人群随着曲目的更换更加骚动起来,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衣香鬓影。赤司却只是静默地看着树生,她原本的短直发被卷的蓬松,今日的妆容也并没有过分追求现下流行的白皙,而是更加贴合她原本的浅蜜肤色,银色的珍珠项链在锁骨之上,拥抱住纤长的脖颈——他从前从未注意到树生的身体上的这一段修长弧度,瘦而有力,犹如天鹅。
“想走吗?”不知出于何种心情,赤司问道,声音不大,很快淹没在人潮的笑声之中。
树生吃惊地抬起头来,面带疑惑,像是在确认他刚刚问的话。可赤司表情认真,和报纸上那个捧着奖杯、意气风发的篮球明星,还有此刻西装革履、游走于商贾名流之间的客套面容,微妙地重叠又分离。树生又看了一眼舞池里的父亲,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而这曲马上就要终了,留给她选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树生杏色的眼眸里闪过一瞬的迟疑,不过很快她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黑色手包,连眉眼都飞扬起来,“赤司君,走吧!”
离开吧。树生白雪想道。我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她拉起裙摆,这条白色的裙子就如同白瓷的花瓶,而她是被人盛放在花瓶里的花朵,裹紧了她前进的脚步。她走得更加快了,像一股风,拨开了层层叠叠的人群,往外面的世界翩然而去。
临近门前,树生白雪回头看向厅内,赤司征十郎却先一步拉开了宴会厅的大门,“车库往这边走。”
树生一面踩着高跟鞋慌乱地跟着赤司,一面手忙脚乱地给父亲发讯息告知她已经离场——这不是她第一次离经叛道,但是以前在澳大利亚天高皇帝远,她的父母鞭长莫及。像今天这样不告而别,大约是她活了23年以来干过的第一件当着父母的面进行反抗的事情了。
很快,二人都上了车。赤司的车内依旧充斥着熟悉的鼠尾草和雪松的味道,莫名让树生的心情安静了不少,她在心里快速复盘了一下刚刚做的事情,又想到赤司征臣那张严肃的脸,不禁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样做你真的没事吗,赤司君?”
“父亲不会知道的。”赤司把车开得快速而稳健,表情十分淡然,倒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一样。
树生歪着头盯着驾驶座的赤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悄悄地笑了:原来作为“赤司征十郎”,也有会逃避不喜欢场合的时候吗?并且——只有当自己和赤司一样强大的时候,她才有资格选择自己的道路吧。
或许……他们已经是能共享同一个秘密的盟友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树生的声音染上一丝雀跃,显然逃出这座金丝雀鸟笼的行为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赤司将手机递过去,示意她打开手机导航,“我们去三浦海岸。”
一小时的车程,赤司将车开得平稳,连一丝颠簸也没有。树生本在化妆的时候就很疲惫了,强撑着精神去参加了宴会,车上了高速之后强烈的困意袭来,很快就靠着车窗睡着了。直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感觉到车子逐渐减速到停稳,这才睁开沉重的眼皮——他们已经到三浦海岸了。
树生拿开身上的“被子”——她刚刚发现她身上盖着的是一件长款黑色羽绒服,显然是赤司自己的私服,而赤司本人已经不在驾驶座了。树生打开手包取出里面的手机确认时间:现在是晚上接近10点。她翻开了未来接电话记录,父亲已经给她拨打了5次电话,而她因为将手机调成震动又睡着了,所以没有接到。
她将手机息屏。目前她并不想给父亲一个答复,她只想先享受当下暂时挣脱桎梏的自由。
树生拉开车门,外面的温度骤降,比起车内空调的温暖,显然落雪之后的海边温度更加冷冽。她套上羽绒服四处望来望去,才发现赤司征十郎就在不远处临海的栏杆处,雪色的月光恰到好处地拨开云层照在赤色的头发上,红得热烈,黑西装的衣角被风吹得飞扬。这里似乎是特意为游客建立的海边停车场,从这里凭栏眺望能看见无际的大海,只不过现在并非旅游旺季,空旷的停车场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
树生向赤司走去,高跟鞋的声音此时打破了安静的氛围。赤司听见声音回望,只见树生裹着比她本人大一整圈的黑色羽绒服站在他的身后,羽绒服的衣摆都已经快遮住她的脚踝,她的发型已经被海风吹乱了,糟糕地贴在她的脸上,但是她的眼眸却比在宴会厅时更亮。
“赤司君在看什么?”树生走到栏杆旁,因为夜已深,她只能看见很淡的海岸线,蜿蜒地沿着朦胧的另一头漫过去。已经没有下雪了,天气晴朗,不仅是月亮,就连星星也从云后露出了微光,这些无主之光缓缓地照在翻滚的海浪上,让人只能窥探到几瞬反射的银辉。
“在看灯塔。”赤司回答道,顺便将刚从不远处的24小时便利店买的热牛奶递过去,因为天气寒冷,他用了隔热杯装着,此刻还是能感觉到这杯牛奶依旧是滚烫的。
树生小口啜饮,手心的温度本来因为天气的原因变得冰冷,此时又因为握着一杯热牛奶稍稍回温。她顺着赤司的目光看去,一片墨蓝色的天空下,隐隐能看出远方一座灯塔的形状,顶层细长的一束探照灯正在忠实地履行它的义务,像一位沉默的巨人,为每一艘迷路的航船指引方向。
航船吗?树生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赤司,就算强烈的海风迎面吹乱了他的短发,他依旧脊背笔直,就像他生日那天在她的楼下等了很久,如同一块礁石,如同……一座灯塔。
那对于树生白雪来说,赤司征十郎的存在是否也是一座灯塔呢?
“赤司君经常来这儿?”树生收回目光,像是没话找话,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轻飘。
“不算经常,只是有时候会想去没人的地方。”赤司的音色平静,视线依旧追随着那道划破黑暗的光束。
树生看着那光束缓缓地扫过海面,逐渐往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她伸出手,试图抓住这束白光——可是光怎么可能被人抓住呢。
就像心里不认同的道路,再怎么强迫自己踏上,她也永远会在半路跌倒。
就像……不属于自己的人,再怎么反复告诫自己不要逾矩,也还是会心生敬慕。
“赤司君,你知道吗?”树生缩回握光的手,轻声说道,“我觉得,我们的人生已经被设定好了,不是吗?对我来说,父亲的弦乐和母亲的公司……一条条轨道铺在那里,等着我踏上去;对于赤司君来说,赤司伯父的期待和赤司财阀的未来都要托付在你的身上。”
她的杏色眼眸望向赤司,净得如同一滩池水,“赤司君会觉得厌烦吗?”
但是很快,她冲着赤司笑了笑,似乎并没有期待他的回复:“可能对你来说,这些都是责任吧。”
赤司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感觉到被这几句话冒犯,只是在树生说完之后侧过头去看她,赤眸在星月光辉下显得格外幽深。
树生摸向颈间那条细长的珍珠项链,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在车上略带审视的目光。这条项链,这件旧礼服,这完美的妆容,都像是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树生白雪”这个身份所承载的期望。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不想,不想戴着项链,也不想穿着各式各样的礼服去和不认识的人社交,也不想每天戴着美丽的假面!
像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树生放下牛奶杯后抬手,手指扣住了项链的搭扣,她拆的很急躁,几乎是将珍珠项链扯下来,连带耳朵上沉甸甸的银色耳饰也被取下来。三件美丽的装饰物从栏杆处划出一道泛着冷光的抛物线,随即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翻涌的黑色海水中,瞬间被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赤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好像树生如今作出什么举动他都不会吃惊。他看着少女的脸上混杂着解脱、叛逆和一丝释怀的表情,没有阻止,也没有提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如同挣脱了某种束缚的幼兽——她的眼睛里跳跃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熟悉,就像在篮球场上,当他全身心付诸于比赛,只为了胜利的瞬间时,眼中也会迸发出同样的火焰。
赤司的目光沉沉地越过她,也好似在看那个曾经一无所有的自己——如果曾经的赤司征十郎没有选择这条他认为注定成为赤司家主的道路,他如今又会是何种模样?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白雪。”赤司说道,“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继承谁的位置来证明。”
迎面吹来的海风是凉的,可树生只觉得眼眶发热。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又像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对着天地间发出呐喊:“我想吹不为满足谁的期望而吹的长笛!我想尝试音乐之外的东西!我想去旅行,去世界上更多像蓝山那样能看到纯粹星空的地方!”
“——我还想做很多——父母不理解的事情!”
附近没有山,树生的声音被海浪拍打着卷进灰蓝色的深海里。她不知道这道声音能否穿越时空,安抚幼时迷茫的自己,亦或是鼓励未来瑟缩的自己,但是她相信着——
树生白雪侧过头,看见赤司征十郎也在看自己,嘴角还带着一点令人难以摸索的笑意。
这份感情,终将抵达过去,现在,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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