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岁十二年七月
秋安昙一夜翻来覆去都未能睡好,天刚蒙蒙亮,她终于不耐地掀了被子起身,守在前屋的小玉听见里屋声响,困顿着磕了磕头,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慌忙站起身,踉跄一步,勉强站稳身形便小跑着进了里屋。
“姑娘今日怎么醒的这么早?”小玉服侍着秋安昙穿好衣服,又让正好过来换班的胡姬去打了热水,她低着头将衣服上的褶皱一一抚平,温声笑问道。
“我这一晚上都在琢磨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秋安昙坐在梳妆台前,胡姬将干净的绢布浸透了热水,用力拧干,小心地在她脸上动作,热气一阵阵涌上脸,让秋安昙更加烦躁了一些,“还有这隔壁到底是搬来一户什么人家?从昨晚一直没断过声音,这好歹也是高门大户的,何至于如此没有礼仪。”
胡姬替她擦拭好脸,将水盆挪去廊下,挪过妆奁盒子,取出其中的一应钗环首饰,又拿了前几日新买的水粉胭脂,先是在她脸上比了比,这才上手。小玉则是拿着玉梳子慢慢将她略显凌乱的头发顺通。听了她的话,两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胡姬年纪稍长,平日里也是拿惯了主意的,便微微冲着小玉摇了摇头,她拿约莫和银针一般大小粗细的银挑子挑起一块膏脂,放在指甲盖大小的贝壳里加水晕开,动作熟练轻柔地给秋安昙涂脸,“小姐莫要急躁,说起来隔壁扰人清梦怕也不只是小姐一人受罪,怕是这左邻右舍的今日一早都要上门问罪,待小姐一会儿用完了饭,我便去打听一二。”
“...也不必劳烦你跑上一趟,我只是担心——”秋安昙熬了一夜本有些头痛,有了这一会儿的缓冲总算是好了些,心情也勉强回复了不少,“左不过又是觉得此处是风水宝地的人家,自从王大人一家高升后,这隔壁园子可是成了全天下人眼中的圣地,这些时日,到处都是打听园子的人,来来往往没个清净,前些时日居然还有人趁着热闹想要翻进咱们家园子里,好在之前因为三哥儿一个人乱跑摔断了腿这事儿,家里各处都防卫森严,不然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这郯城里最大的一桩笑话!”
小玉将她一头头发梳好,用细细的绸缎发带仔细绑了个花样,“姑娘不必忧心,这如今隔壁园子有了主,咱们日后便是忧心也只忧心这一家,何况人家未必是有意要叨扰四邻,还是让胡姬姐姐去打听一二,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她看了胡姬一眼,又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而且最近老爷不知是遇到了何事,竟突然着急起姑娘的婚事来,如今隔壁园子来了人,左不得老爷又要打人家的主意了。”
秋安昙闭着眼睛任凭胡姬在她脸上勾画妆面,闻言无奈地笑了笑,“这说的也有道理,那就劳烦胡姬你一会儿受累去探听探听了,母亲回娘家祭祖,如今家中就剩下父亲和其他几位兄弟姐妹,倒是不必每日都去问安,今日醒得早,一会儿怕是还要回来睡,胡姬就不必化全妆了。”
“我知道了。”胡姬看了看梳妆台上的各色物件,最后简单地给秋安昙描了眉,取了一对明月珰给她戴上,又挑拣出一条水云色的披帛给她系上,“今日前院怕是忙乱得很,姑娘也不必急着过去,若是让人冲撞了就不好了。况且有老爷在,姑娘露个脸就行。”
“阿灵起了吗?”秋安昙伸手拢了拢披帛,合眼靠在椅背上,轻轻打了个哈欠。
“已经起了,也在梳洗,估摸着马上就过来与姑娘一起用早膳了。”胡姬一边收拢了梳妆台上的器物,一边让小玉出门去催催早膳,小玉应声出了门,看着她身影远去,胡姬这才又开口道,“昨日晚上闹的动静太大,是以我昨晚就让门下的人去打听过了,说是从江北那边搬过来的,家中一共有三位公子,年长的那位据说是为有名的教书先生,估摸着老爷八成要请人家给家中子弟开蒙。”
“其他两位公子的年纪倒是与姑娘你相当,行二的那一位听说身上已经有了功名,前途大好,这次搬来这里也是想要拓展人脉,行三的那位倒是没什么名气,不过性子似乎最为活泼,听着倒像是能和二姑娘玩到一起的。”
秋安昙扯了扯嘴角:“这么说来,眼前倒是有两桩大好的姻缘啊!”
胡姬轻轻背转过身,艰难地控制住自己即将崩坏的表情,努力在脸上凝聚出一个笑容,这才回转过来,“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老爷平日里为人谨慎得很,不可能一见到什么青年才俊就一定要往姻缘方面想,虽然这半年多以来老爷的确是着急了些,但是总归老爷也是为了姑娘好。”
两个人正说着,就见到门口一抹亮丽的金色直直撞进来,“姐姐,姐姐,吃完早膳我们早些过去前院吧!咱们家好久没来新人了,我正愁找不到玩伴呢!”
秋安昙半阖着眼,还是觉得她这妹妹身上的金光着实刺眼,她伸出手挡在了眼前,“阿灵,你回去换件衣服。”
秋灵儿吐了吐舌头,提着裙子跑了出去,她在园子里一路飞奔,像是一团金色的火焰一般,然而园子里来来往往人却像是感受不到那般夺目的光辉,仍旧是安安分分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打开几口装着衣服的木箱,看着自己一水儿金色的衣裙发起愁来。
门突然被敲响,一张年轻人的脸探进来,他有着一张好颜色的脸,尤其是一双眼睛,眼波流转间就能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沦,他对着秋灵儿微微一笑,本应该是一笑生辉,只是不知为何竟硬生生能从笑容中看出几分慈爱的意味来。
秋灵儿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甚至还想要抱住眼前的人请他将自己带离苦海,年轻人笑眯眯地将手中的包裹递给秋灵儿,她赶忙打开,发现是一套鹅黄色的衣裙,十分正常,正常到不像是眼前人能够送得出手的东西。
“这......”
“你穿上就好,一会儿到了前院,和你那位姐姐站在一处,你们两个身高身量相仿,若是站在一起,不熟悉的人怕是不好分辨。”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记着,你那姐姐什么动作表情,你也是什么动作表情。”似是看出秋灵儿的不解,“事后自会解释给你听——对了,这东西你拿着。”
年轻人从袖中取出一块莹润的玉佩,将它系在秋灵儿腰间,“好了,你去吧!”他说着,就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秋灵儿赶忙换了衣服,算着时间回到秋安昙那里。
“你去的时间有些久了。”秋安昙面前的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早膳,她正让小玉服侍着,将两只袖口挽起,在铜盆中取清水净手,“过来坐。”
秋灵儿坐在她左手边,自己挽了袖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箱子底下找到一条不是金色的裙子...今天居然有我爱吃的荷玉酥!”她眼睛亮起来,顾不得说话,一心一意享用起面前的美食,完全没注意到秋安昙的目光不露痕迹地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尤其是在她腰间着重停留了一会儿。
“你既然爱吃,一会儿我让小厨房再多做些,送到你院子里去,不过你也不好多吃,免得积食。”秋安昙拿起了双箸,姿态娴雅地夹了一块红豆酥,她用餐的样子可谓是集礼仪之大成,并不是完全遵照规矩的刻板死性,而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意味。她吃的并不多,不过简单用了两块红豆酥和一碗不稀不稠的粳米粥,便放下了双箸和勺子。
秋安昙看着小玉将自己面前的东西撤下,将烧好的热水和精细的青盐端过来,而出去细细探听消息的胡姬也已经回来,她看着胡姬面上一切如常的表情,心中微微一松,让小玉拿了镜子过来,净口后整理了面容,这才起身,拉着还想再吃一点儿的秋灵儿前往了前院。
此时正值夏初,园子里各处花木郁郁葱葱,墙角下春日新种下的地锦已经漫卷出粗粗细细的藤蔓,一路攀援着墙壁努力向上伸展,一些藤蔓攀在垂花门上,细小可爱的蔓足随着微风轻轻颤抖,而同样一同攀援过来的花枝已在那蔓足的顶端绽出碗口大的花来。
到处生机勃勃,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纵使是被隔壁吵了一夜,见到这样的景色,秋安昙的心境也不由得更加平和下来,她和秋灵儿前后脚走进前院,两个身姿挺拔,只看背影都能看出仪表堂堂的年轻人闻声转过身来,两张论美貌程度不相上下的脸同时露出礼貌的微笑,向着她们行了一礼。
秋灵儿回了一礼,却发现一向在人前从不失礼的姐姐没有丝毫动作,她抬头看过去,看到自家姐姐脸上缓缓地绽放出一个轻柔的笑容,同时,一向清冷的声音竟也带上了说不出的婉转,“真是好久不见了呢,浮黎!”
被她称作浮黎的那一位脸上浮现出了不似作伪的茫然,“敢问在下何时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他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姑娘,又看了看一脸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秋灵儿,目光在秋灵儿腰间的那块玉佩上顿了顿,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起来,脸都微微涨红了一些,纠结了半晌之后,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秋灵儿深施一礼,“不知在下的家传玉佩为何会在姑娘手中,只是我家中有祖训,凡是得了这玉佩的,便是在下的妻子,在下会向令尊求亲的。”
秋灵儿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她从这信息量巨大的话中将自己的神志弄清醒后,巨大的荒谬感让她的表情也陷入了崩坏,她不受控制地看向站在浮黎身后的年轻人,发现那年轻人脸上也是一片空白,微妙的“看到你也没想到,我就放心了”的情绪一丝丝浮现上来,随即,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情期待着故事的继续发展。
“......”秋安昙也不由得失语,她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浮黎,又看了看年轻人,突然笑出声来,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从披帛上轻缓地拂过,她的表情逐渐舒缓,可是眼前的几个人却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这原本是件好事,可是如元公子这般,在大婚之夜以回去和家人争家产为名悔婚弃约之人,有何颜面再来上门提亲?”
她拉过秋灵儿,“元公子看起来倒是将之前的一切都忘了个干净,不过不妨事,我记得清楚就好。”
说罢她拉着秋灵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前院,只留下元浮黎和元玉宸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元玉宸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兄长,你当真不认识那位秋姑娘?”
“......”元浮黎思索了半晌,沉痛地摇了摇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而且,为何我的家传玉佩会出现在另一位秋姑娘那里?”他没有问出口的是,为何秋家大小姐会称他在大婚之夜背信弃义而去,他分明至今单身,别说成婚,就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他并不是很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现实,一时间整个人都灰败下去。
元玉宸心道玩脱了,又不好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其他的,只好也跟着一起沉默,等到应付了更为难缠的秋安昙的父亲,兄弟二人出了秋家,元浮黎想要一个人静静,他得了机会,赶忙再一次翻了隔壁的墙,刚好落在秋灵儿院子中,然后被一早就等在那里的秋安昙抓了个正着。
“堂堂元家三公子,却来蹿高走墙,翻人家姑娘的院子,说出去怕是要让天下震惊啊!”秋安昙已经换了身更便于行动的浅水蓝色的衣裙,走起路来裙摆下方有着幅度不大的起伏,远远看着就像是走在荡漾着的湖光之上。
元玉宸似是想要分辨什么,只是他看了看秋安昙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若是再说什么假话,怕是要彻底坑了自己的兄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全都知道,何必还如此。”他一侧身,看到正躲在屋门后偷听的秋灵儿,叹着气招了招手,“行了,灵儿,出来吧,你姐姐早就知道我们认识了。”
秋灵儿提着裙角走过来在石桌一角坐下,脸上带着略显尴尬的笑容,小声对着两人打了个招呼。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通天看着秋灵儿点了点头,问的话却是对着秋安昙去的。
“受了情伤之后,突然在昏昏沉沉的某一天里大彻大悟,我也不是个愚笨的人,灵儿有时行事根本不加掩饰,若是我还是不知情,岂不是一个笑话?”秋安昙倒了茶,推给他和秋灵儿,“不过你们为何会到这里来?家产争夺完了?”
“......”元玉宸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算是,却又不算是。原本只是自家人内部争一争,总归都是一家人,只要不是吃亏太大,多让一部分出去就让一部分出去。但是现在却有了外人也想要来分一杯羹,这无疑就打破了局势,现在看着倒是要往坏的地方发展了。”
秋安昙轻轻晃动着茶杯,看着茶叶在杯中沉浮,闻言笑道:“这话对也不对,本就是自家的东西,断没道理让外人分了去,哪怕是吃了亏,也不能引狼入室。而且,外人想要插手,也得看家产自己愿不愿意被分割出去,更何况,你们家又不止是你们兄弟三人,头顶上不是还有老爷子和老太太吗?”
“这倒也是。”元玉宸按了按眉心,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我那兄长当年也并非是有意为之,更何况他后来出了些意外许多事都记不得了,老头子和老婆子也担忧着,却也不好太过刺激,还请秋姑娘高抬贵手——我原本以为兄长还是记得你的,才想着拿那玉佩开个玩笑,却没想到......”
“无妨,我也不过是嘴上出出气,这些年也早就放下了。”秋安昙温和一笑,“如今这气也出了,他又前尘忘尽,我二人也没什么必要非要把当初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再拿出来说,这事就到这里为止。不过这玉佩的事,还得请元三公子解决,我妹妹的名声要紧,日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好人人心口都梗着一根刺不是?”
元玉宸脸上的笑一僵,随即无奈地点了点头,答应自己会解决掉自己弄出来的乱子,他略坐了坐,之后还是选择翻墙回去,只是第二天一早,便看到秋家临近他们家的院墙上,已经森然树立着一排又一排的寒光凛冽的密密麻麻的钢针,他被寒光逼退几步,和同样望向这边的秋灵儿一起露出了一个弧度无比相似的苦笑。
“老师,我想吃瓜。”秋灵儿提着裙子翻上了最贴近院墙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元玉宸也同样翻上了他那边的树,他懒散地靠在树干上,手里拿着一截嫩嫩的枝条慢慢编织着,不一会儿就编出一个精致的小框来,将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一个饱满的甜瓜放了进去,用细枝条捆好,扔了过来。
而他自己则是打了个哈欠,摸着下巴想了想他所知道的那些事情,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不带自己主观意识地说道。
“那一年,你姐姐是个恋爱脑,而我兄长是个...渣男。”
元玉宸这样说着,在秋灵儿愈发炙热的眼神中,他露出了怅惘的神色,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合适无比的定位。
“至于我,则是个传声筒。”
“有些事情我也后来才知晓的,你也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当初知道有这么一条救命的路的时候,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人,都十分欢喜,所以我们当初和她的母亲定下了一个契约,不论遇到何事,不得伤害她。”
“后来,兄长不知道为何失了记忆,也搅进来,她救了兄长一命,中间的事情我知道也不多,总之等到我们找到兄长的时候,才发现他和你姐姐已经两情相悦,就要成婚了。”
元玉宸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看着秋灵儿好奇的神色,笑道:“总之,就像你姐姐说的那样,在成婚前,兄长选择了回家,而之后秋家和元家交恶,数年不曾往来,这一回怕是又要重新开始了。”
因为原创那本还在写大纲,所以先开这一本
总觉得书名已经剧透了太多(笑哭)
本章中出现的所有人物都很重要,大家可以猜一猜都是谁
以及,恋爱脑和渣男都是要加引号的,但是玉宸所说的传声筒不必
至于争家产,大家也应该也能够猜出来是什么的对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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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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