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歹①

贾宝玉早上出门去舅母家不念书,去学堂的车没有人备。

之前这种情况,林雪苔是自己走路去上学,有一次叫府门管家看见了,因那时他刚来,还残留着作为新客的余温,又或许这个管家和这下人当管事儿的叔叔婶婶正因府上某些事你争我夺,互相埋汰,总之,这管家就骂下人拿乔。

下人赶紧去通知马夫备车,把林雪苔好说歹说迎上去,送他到学堂的路上一个劲儿抱怨耽误了家里的事儿。

林雪苔听的很不舒服,忍了会儿就让他停车。

马夫被他吓了一跳,又赶紧道歉,吃了酒有些大舌头捋不直,一边扇自己的嘴巴子。

这样闹了一次,后面几天府里的就议论起来,说林家表少爷脾性大,故意给他们难堪。

今天林雪苔就没出门,去看了林黛玉回来,在屋里自己温习功课,累了玩一会儿七巧板,想起来路上捡的一截桑树根儿,拿小刀给它刮皮。

晚饭时,送饭的是另一个嬷嬷,一边取菜碟一边跟他说:“林少爷,宝二爷明天怕是不能和你一块儿去学堂了。”

这也是常有的情况,他随便问了一嘴怎么了,又想着明天自己走路去上学,出大门的时候走快些,实在不成就跑过去。

“宝二爷教蜡油烫伤了,烫在脸上”,这个嬷嬷手上不停,眼睛瞟林雪苔,“烫的真挺厉害,差一点儿就到眼睛上,都说宝二爷犯了小鬼。”

林雪苔点点头,心想那确实挺险的,估计林黛玉得哭成花。

他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家的时候,他爹还给他定了门亲,那家在上街,离他家不远,不过随着他突然被林家要去,不知道家里怎么收场的,估计得折银子赔一笔。

他爹拖着断腿,手里提着鸡鸭蛋,隔三差五,慢腾腾挪去对方家里赔罪的画面浮现在林雪苔脑子里。

一时又想到别的,眼睛一酸,他低下头撑住大腿,吸了吸鼻子,把眼泪逼回去。

那嬷嬷不知道他咋了,说:“少爷吃饭了”,林雪苔说“知道了”,去外间抹了把脸,洗干净手,回来捧起汤碗,灌了好几口,又淋到米饭上面泡着吃。

接连几天,林雪苔都是一个人上学下学,这天回来,见府门大开,路上停了几辆四驾的马车,角门前仆人正送客,又有迎进去的。

每个人脸上都好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弓腰驼背,已被痛苦压弯了脊梁。

他走进去时没人理他,回到院子里听说出了大事。

竹青刚挑满院角里几个缸的水,去耳房收好木桶扁担,出来就看见林雪苔带着林栖回来。

“府里宝二爷和琏二奶奶中邪了。”

他性子不闷,平时也还挺喜欢这个表少爷的,就上前去把府里这个已经爆炸的消息跟他们一说。

“中邪?”林雪苔不太相信。

他小时候相信神佛道士,有一次家里攒了很久的香麻油被他爹送到寺里点灯请愿,过年他没有吃上香香的香油炒蛋,自此就不信了。

他又想了想,一路上看到府里这些老的少的那个样儿,不像是贾宝玉无事生端,而且琏二奶奶也不会跟着贾宝玉胡闹。

他奇怪地问:“怎么个中邪了?”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面相,只要不笑,唇角自然下垂,不论做什么表情都给人不屑孤高的感觉,但他又是个少年,特有的天真和稚气仍在。

所以他的奇怪反倒像在质问。

竹青有些后悔不该和他多嘴,于是四处瞄来瞄去,想找个人求援。

林雪苔看他不想说就没再问,他对贾府上的大小事儿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听,不喜欢上心。

这是一种隐形的对抗方式,他害怕自己忘记过去,因此不让自己融入现在,更不要勾结未来。

天渐渐暗下来了,钱嬷嬷送饭送的特别晚,林雪苔也渐渐冷静下来,想到日常贾宝玉和琏二奶奶对自己还不错,到底问钱嬷嬷:“说是贾宝玉和琏二奶奶中邪,中的什么邪?他们还好吧?”

钱嬷嬷倒还看不出什么,先把他带到屋里吃饭,一边说:“不知道怎么起来的,今天上午他们都在园里,宝玉少爷突然直嚷嚷着要死,后来二奶奶也寻死觅活的,倒像是犯起了癔症。”

“癔症”这个说法是她说的,以免林雪苔一时想岔了,联想到这两位是不是有私,才一块儿出事儿。

钱嬷嬷平时在府里一般的走动,今天话传话的到她耳朵里,也没能知道的很具体。

时间上说的没问题,不过贾宝玉是拿刀弄杖,想把自己弄死,凤姐儿又是另一番光景,她提着钢刀从外面砍进大观园,见人杀人,见狗杀狗。

“那现在怎么样了?”他给自己摆上碗筷,“下午回来时,看到不仅有大夫,还有道士。”

林雪苔还没见过贾宝玉平时发痴,只想到他心思活络,日常骑马射箭,身体健康,不像会突然犯病的样子。

“现在两个人还糊涂着呢。倒是除了这些人,他们家亲戚也都来了,挤了一园的人。”

林雪苔听钱嬷嬷的意思,像是对此十分不满。

“哪些人呢?”

钱嬷嬷布完了菜,慢条斯理说:“这府上的大老爷和西府的勉强还有个说法,这王夫人姊妹一家也进园子里,那家的大少爷是个混不吝,也不怕冲撞到他们自家的小姐。”

林雪苔听懂她的意思,端起碗吃饭,想了想说:“那知道,我也该进去看看,起码看顾了长姐。”

钱嬷嬷知道他是说着好听,除非有人三令五请,他从不主动踏足会有风险争议的内院,也还说:“幸好你今天不曾进去,那里头的人不出事就罢了,有一个不好,最好来问你的好歹。”

林雪苔听了,闷闷地吃了一口炝炒莴苣丝,想到半年前林黛玉更直白地表达了同样的告诫,这样看,她们在大家族里长久生活的人,对他的处境都是一个看法,而他自己却不清楚将要面对什么好歹。

吃毕晚饭,林雪苔在书房闷了会儿才进院子里,看会儿星星,看会儿黑夜下的树和房瓦、院墙。

林栖也从厢房出来,对他说起方才从其他小厮那儿听来的情况:宝二少爷和琏二奶奶被抬到王夫人的上房中安置,境况很差,媳妇婆娘们都不敢守夜,是一个旁支少爷带着小厮们看守着。

“还有老太太一干人等俱在屋里”,林栖说完情况,提议道,“少爷明日暂先在府中,学堂那边遣人去请假,这里看个时间,递话到里面探望才是。”

“嗯”,林雪苔说,“那会儿钱嬷嬷跟我说,下午已经代我的名儿去请安问过话了,里面忙的不可开交,话只传给了一个管事的婆子。”

林栖点点头,“问过便好,只记得明天最好露个面。”

进入亥时,天和人一样要休息,繁星如一个大海碗般扣下来。

林雪苔“嗯”了声,又有点想叹息,抬头望着夜空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林栖是林府的家生子,自幼读书,言谈上比林雪苔更像一个世家公子。

他刚被安排到林雪苔身边时,心里还有些不服调遣,但林雪苔很少支使他做什么。

之后北上来到贾府,他看着这个少爷出身虽低,但学习认真,风雨无阻地进学堂,这一点很让他高兴,话才跟他多起来,以前是事不关己不开口。

第二天吃过早饭,林雪苔就整肃衣容到二门前候着。

他不敢穿太庄重靓丽,又不敢穿太素,挑了一件棕褐色的纱衫,腰上规矩地挂了一块青玉。

他跟门内的婆子报了好,婆子正要去通传,有一个管事领着一个和尚和一个小沙弥过来,她忙停下脚,殷勤道:“周管事,这两位师父又是从哪儿请的呢?一眼看过来,好像有佛光照来身上似的。”

“这位是大老爷请来,海通宝刹的得道高僧”,周管事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师父进。”

和尚念了声佛号,小沙弥跟在他身后,两人低着头进了门去,周管事才看到林雪苔,瞥了眼婆子,“还不快去通传表少爷的事儿,别让表少爷久等。”

婆子答应着,跟上周管事,几人一齐从正房旁边转进小门,留下接班的婆子对林雪苔说:“表少爷别看了,一会儿出来那一个,准叫你进去呢。”

林雪苔等到太阳从瓦后出来,才另有一个穿素面靴的管事带着一个穿卦袍的年轻道人向外走,两人口中说着话,管事问取哪几样东西,道人说天机不可泄露,望府中尽量保持安静,以利师父镇守道台云云。

将道人送出大门外,那管事回来,很是讶异,“怎么?还没有人请表少爷进去不是?”

那婆子道:“人还未通传。”

“这怎么耽误的?屋里正给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招魂呢,越熟识的人越好,表少爷跟着二爷念了大半年的书,合该也去叫一叫,多个人,二爷听的也更真切些嘛。”

那婆子讶了声,说着怎么耽误得了,就要带林雪苔进去,想了想,又对这管事笑道:“我还要在这门上守候着,以防有重要的人事来没人传信儿,不如李管事带表少爷进去一趟。”

“合该这样。”

管事站在门内一伸手,对林雪苔道:“表少爷请。”

刚从正房旁的小门转入,各种念经的声音从王夫人的院子里传出来,一声儿是《金刚经》,夹杂着木鱼和引磬,这是和尚们在高声诵念,一声又是《净天地神咒》,是道士念的,多些狠厉,少些温言,更神叨,也更慑人。

整个前院东西分明,和尚和道士两边做法,角落里还有两个巫祝,穿着各种鲜艳碎布缝补的袍子,手里拿着骨头做的铃铛,只是颜色太深了,几乎辨认不出来那是骨头。

奇怪的是和尚堆里有个高高的道台,想是起台的时候还没请来和尚们。

台上一个道长入定,一点儿也不怕栽下来,台架子上安插着众多的戏文角色。

林雪苔认出一个是立棍的孙悟空,一个背负长剑的吕洞宾,他低下头,跟着李管事步上台阶,进入正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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