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李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
跌入镜中世界的王夫人跄踉一晃,四顾环视,心中不免升起了苍凉之意。
不远处正有一个身形单薄、眉间微微蹙着眉头的妙龄女子,虽无垂泪之状,却无端散发着惆怅、黯然之意。
面朝着如死一般沉寂的湖水,四周也无声息,张牙舞爪的野草破坏了美好,而飘浮着残败的芙蓉花朵,似乎正向着女子招呼。
只见女子脸上的愁思渐渐变淡,款步姗姗地朝前走去,湖水慢慢地浸湿她的鞋底、脚踝、甚至小腿。
这女子分明是想不开了,王夫人不知道她为何做傻事,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救下她。
“哎!姑娘!快回来!”王夫人顿时失了平日的淡雅,连忙跑近女子,想伸手一把扯回。
却发现手直径径地穿过女子身上,登时脸色煞白,顾不得心疑诡异,急忙朝着四周呼救。
王夫人喊得有些精疲力尽,其间不断地劝说着女子不要轻言放弃。
而女子似乎也没有听到王夫人的呼叫一般,静静地走向湖中,湖水没过了她的嘴巴、鼻子、直至头顶。
一朵还未绽放就凋谢的花朵,令人悲叹不已。
啪地一声跌坐下来的王夫人,掩面而泣,第一次目睹鲜活的生命就在眼前消失,自己却无能为力。
只是王夫人没来得及倾泻心中的郁闷,周遭的景色一变,却是一个破旧无比的寒舍里间。
出身四大家族的王夫人,从小就在锦衣玉食里,嫁出的人家更是高上一大截的国公府,自是从未见过如此寒酸的屋子。
王夫人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毫无痕迹的衣服,从手袖中掏出一条丝巾,连脸上的泪迹都不擦,半掩在鼻下,深怕闻到可怕的味道。
而坐在木凳子上的女子脸若银盘,身着衣裳缝补了几个补丁却不失干净俐落,周身的气势并不像是个穷人家的。
暗压着心中的不解,王夫人默不作声地凑近女子,女子却对屋内出现的大活人毫无反应。
王夫人若有所思了一会,紧接着将帕子移开口鼻,鼓起勇气深吸了一口气——没味道,手放在桌子依旧穿过。
看来这镜中的世界,只能看,摸不着、问不到、说不得。
道不清这种种的发生,是有何缘故。
在王夫人做了一系列动作时,女子也专心致志着手中的针线,是一粗糙不像样的手帕。
女子咬完最后的线头,移步到床边,从枕头下拾起一个物什,用金裹着的玉石。
王夫人在女子将玉石轻缓放在帕子上面,才能定睛一看。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这一块玉,不是宝玉落草时衔在口中的吗?”王夫人心中一震,抬头看到女子正捧玉垂泪。
为何宝玉的玉会在她手上呢?若只是落在她手上,她又怎会睹玉流泪呢?若真的与宝玉有关系,宝玉又在哪呢?
王夫人还没来得及细想,风一吹,画面一概全无。
满腹心思却无人可解,王夫人犹如幽灵般飘荡在各处,看见不触目惊心的情景,感其所伤,悲其所难。
如江边上的女子朝着岸边呼喊却被人鲁莽扯进船肚、孤寒的寺庙灯下打坐念经的女子、闺房内被丈夫殴打却无力反手的女子、一只耸立在岸边的大船及满脸依依不舍的新嫁娘子,所见无法一一道出。
莫非这镜子内的世界是女子的悲剧?女子一生本就身不由己,却无端遭受这等惨遇。
更何况这些女子装扮、气度都与平常人不同,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呢?
王夫人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眼熟之地,占据街道一大半地的不就是宁荣二府吗?
或许是来到了熟悉的地方,王夫人不禁有些雀跃,连忙加快脚步到荣国府。
先经过东边的宁国府,却发现匾额处空荡荡,门口都封着条,萧条得不似往日。
喜悦一下子就被冲淡,王夫人这才发现荣国府大门大开着,这正门只有过年祭祀才会大开的,这其中透露着古怪的气息。
令王夫人大吃一惊的是,府内已经乱成一锅粥,下人打扮都背着包裹跑人,也有为了争抢而大打出手,以往装裹的家具、古玩、字画都不见得,只有空落落的屋子。
“如何成这样了?你们住手!还有没有王法!怎么会这样?”王夫人一边想阻止他们的恶性,一边陷入了绝望。
而更加令她心惊的是,她看到了大伯贾赦、丈夫贾政,还有宁国府贾珍和一干年轻的小辈挤在一处暗淡潮湿的地牢里,他们的脸上还有希冀,直到一个太监来临宣读圣旨,再看已是槁木成灰的样子。
王夫人咬着牙,泪水已经糊满了脸颊,脚一挪动,面前却是贾母的棺材和牌位。
不禁跪下身子,大哭道:“老太太,贾府怎么了?怎么会到这家破人亡的地步了?”
贾母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只有风吹着一阵接一阵,王夫人哭肿了双眼,望着铁槛寺庙里空无一人,又没人跟香烧纸,心里更是痛不欲生。
突然地板上印上了几个黑影,王夫人以为是贾府的人进来烧香,正想看是谁,却是被一道光晃了眼。
原来是两个和尚打扮的,一人在贾母棺材枕下摸索,一人却是将贾母身上所带唯一的金玉都扯了出来。
“好你们这些个不知羞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秃头,连死人的东西都不放过,看我怎么收拾你们!”王夫人化悲愤为力量,用尽全力撞向和尚。
这一撞又到了一个荒凉之地,面前几个太监衣裳的人簇拥着散了妆饰的女子,仔细一瞧原来是太监正用着娟绳勒住女子的脖子。
身着华丽却满脸悲愤的女子,恰似王夫人的大女儿元春。
王夫人看到十月怀胎又娇养长大的女儿受着酷刑,犹如天雷击顶一般,头上轰的响了一声,连想去推开勒绳之人都软绵绵。
而元春虽是用刑得满目狰狞,嘴里却默念着:“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王夫人心里大悲,久久无法平复,久到才发觉没看到儿子贾珠和宝玉如何,这才撑起精神,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
直至天色都黢黑,才走到一处平民之家,福至心灵,王夫人迈步走进屋内。
只见有个小子长相有贾珠的两三分底子,看起来像是贾珠的儿子。
王夫人感叹道:“看来珠儿至少没事,这我就放心多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放下心,一个寡妇打扮的妇人走近桌旁,添茶水拔灯芯,絮絮叨叨地说道:“兰儿,若非你父亲英年早逝,承蒙圣上开恩,我们母子二人也难逃出此劫。”
名唤兰儿的少年正色道:“母亲,我知圣上的恩情。父亲十四岁考得秀才,我也会努力功课,待科举成名以报效圣上、重振家门。”
这话一出,王夫人的心碎得七零八落,即使身边景色变化都不知。
在荒无人烟的路上,一个穿着破烂的男子眼神清明却神神叨叨:“宝有何坚,玉有何贵。谈何仙寿恒昌,不过凡人痴想。罢了罢了,莫失莫忘,回头是岸。”
王夫人这才认出经过之人是贾宝玉,破碎的心直接化成灰了,风一吹就散掉了。
倏忽,王夫人被弹出了镜子,呆坐着的她眼前闪过一幕幕情景,内心久久无法忘怀。
镜子里的王夫人双眼浮肿似颗核桃,发髻上发丝也垂散几撮下来,有失往日的庄严端重。
若是被女童看见她这般模样,怕又是嗤笑一番。
王夫人起身寻了些水,沾湿巾帕清理了下面容、妆饰,此刻若是照上镜子就会惊奇地看到,双眼的浮肿和脸上有几处细尾纹慢慢地变淡、抚平。
只是王夫人净面后就不敢待在镜子旁,于是胡乱地走出偏房,只见旷阔的厅内站着十几个大书柜,封条上都是各省地名,令人没心思注意到屋内的装饰摆件。
王夫人看到了家乡地名渐生好奇之心,于是伸手抽出了金陵地名的卷册,翻开一看又是各色画画和诗句,不是枯木泥垢、女子掩面而泣、就是女子被饿狼扑的画面,王夫人吓得将卷册掷于地上。
仔细一想,卷内女子看似都薄命之相,一下子联系到镜子里各女子的场景却与卷宗**不离十。
贾府的惨败、儿女的失散、其余女子悲惨的画面历历在目。
若真是有此遭遇,难道就非得去经历吗?
王夫人时常赴宴观赏听戏得多,倒是有几场戏唱神仙罗刹的,比方月老的姻缘簿、阎罗王的生死簿,这卷宗也如它们一样操控着贾府的人生,不如毁去罢了。
一顿斟酌反复,王夫人暗暗下了决心,准备拿着手上的卷宗靠近烛火。
转头记念起女童也是好心带她见识天上仙境,若是知道金陵卷册被毁,她受天罚都甘之如饴,怕就怕反倒累及女童。
于是王夫人小小翼翼地保留卷册外册模样,将卷内撕下来的卷子放在烛火上,谁知半天都无法烧着。
王夫人急得团团转,而后又定下心,便想了个法子。
只是王夫人刚做完,下一刻女童便敲门进来,一入门就环顾了四周,暗自打量各处卷册都安然无恙,照惯例询问道:“这处你可没乱动吧?”
王夫人咽了下喉咙,故作镇定地摇了摇头。
没察觉到王夫人的异样,女童只是叹了口气:“这薄命司的女子身世悲惨,若是你看了难免会伤心郁结一段时间,没看也罢了。”
王夫人的心一下子就揪着般疼痛,嗓子有些嘶哑:“薄命司?世间女子已够苦命,却为何还至薄命?”
女童摇了摇头,不予多讲:“人各有命,厚命薄命皆是一场空,归去罢。”
一路上,王夫人默不作声地跟着女童,照着原路走至牌坊处。
却见牌坊旁一个道士对着和尚说道:“这一干风流虐鬼落尘已定,你我也该启程去度脱。”
“正是如此,绛珠仙子已下世姑苏,我且先去化解化解。”和尚乐呵呵地说道。
道士点了点头,也回道:“那蠢物也大抵在温柔乡中了,我在人间先寻觅有缘之人,待你完事后再去金陵瞧瞧。”
女童见到两位仙长,连忙向前请安:“两位仙长何缘至此?警幻仙子现不在太虚幻境,若是有事可与小童说。”
道士指了指身后的王夫人,不置可否道:“我们倒是无事,只是你这小童待客却无礼了,若不早点送她回去,恐生多事。”
原本和蔼脸色的和尚厉眼一望,王夫人仿佛生出了一股被人摊开来看个尽的恐惧。
只见和尚闭上眼吟唱,不多时一道雷鸣电闪直指王夫人,王夫人连忙一躲,身子恰似坠入无底悬崖般地失重。
注:开头诗句出自唐代诗人李玖的《喷玉泉冥会诗八首·四丈夫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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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簪璎世家终结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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