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么了？”
“我跟宁国府那个混蛋的事。”尤三姐恨得不愿意提起贾珍的名字。
尤二姐始料未及，压根没料到居然还会牵涉到尤氏的丈夫贾珍，她惊得站起身来：“他如何得知的？”
“他今日去宁国府唱戏，我得知就心神不宁，也跟着了过去，杵在门口半天不知道里头情形，也不敢进去。等了半晌，贾珍忽然走到大门外，他那个德性你是知道的，说是色中饿鬼都客气了，又对我出言调戏，我如何忍得住，跟他对骂，还差点打起来，谁知就被柳公子撞见了，听得一清二楚，看得明明白白。”
尤二姐听完如遭重创，柳湘莲居然亲眼目睹了一切，正是铁证如山，想否认也否认不了。她又不死心的追问：“你没跟柳公子说，你是被逼无奈的？”
“姐姐，你真信‘逼良为娼’这四个字？在男人的眼中，恐怕会认为是女子水性杨花、自甘堕落。”尤三姐的语气充满自恋自伤，还有一丝愤恨。
“你何苦贬低自己？你的确是有苦衷的，断不是水性杨花、自甘堕落的女人。只要你好好同他说，也许他会体谅的。”尤二姐苦口婆心。
尤三姐冷笑：“如何解释？说我一个弱女子手无寸铁、寄人篱下，所以只能委身于名义上的姐夫？难道天底下所有与我同处境的女子都这样选择了吗？你认为他那样目空富贵又高洁的人，真的接受得了这样的我吗？”
尤二姐听着这从无粉饰的“实情”，也觉有如针刺心间，让人疼得发麻，也抵挡不了。
“也许……也许他能谅解，也许你看低了他呢……柳公子人中龙凤，又是天生的侠义心肠，格外的怜惜弱者……”尤二姐试图为她找出一线可能性，想劝说妹妹不要一意孤行。
尤三姐却说：“若他真的能接受，今日薛大傻子也不会跑来找我算账了，他肯定是从柳公子口中听到了婚约作罢的事。既然他已广而告之，那他肯定做好了决定。”
“这么说来，你们的婚事毫无转圜余地了？”尤二姐心间的最后一丝可能也快破灭
尤三姐斩钉截铁的说道：“不错。”
尤二姐气闷不已，为妹妹不值，而尤三姐也不忍见姐姐为自己担心，推说困了要歇息，将尤二姐赶出了房。
她躺在榻上，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却发现过去与柳湘莲的点点滴滴纷至沓来，令得她的心潮澎湃不已，最后睁眼至天亮，后来才沉沉睡去。
另一边，尤二姐也无法安枕。虽则尤三姐嘴上说的决绝，但她深知妹妹的个性，两次姻缘都选定柳湘莲，显然早就是非他不嫁。而柳湘莲，对自己妹妹也是情根深种，是万里挑一的佳婿。
尤三姐此刻在自己勉强强装坚强无事，可也许过几天等她回过神来，发现无可挽回之后伤心欲绝，做出什么傻事那也说不准。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她一定要说服柳湘莲转变心意。
她安慰自己，老话说好事多磨，所以才会让这两人历经坎坷。这不，此时他们中间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坎坷，若她能助两人越过这个坎坷，成就一段佳话岂不痛快！
这般想着，她趁天刚亮就推着贾琏起身，两人一起前往柳家，想要为尤三姐做最后的努力。
柳湘莲同样是彻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双眼亦浮肿，再不复往日的风流潇洒。
听小厮禀告是尤府来人了，他还存着幻想，莫非是尤三姐？他不再耽搁，快步从卧房走到正厅。
直到见到立在正厅了尤三姐并贾琏，他提起的心才落了下来，脚步也放缓。
“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柳湘莲客套道。
尤二姐见他面容，也知他必定是渡过了难眠的一晚，若他也放不下，那这件事就简单多了。因此她开门见山：“柳公子，我听妹妹说你们解除婚约了。我想这中间一定有许多误会，需要解释清楚。”
“有什么误会，在下洗耳恭听。”柳湘莲面色憔悴的说道。
尤三姐语气一滞，他这副平静态度，超出了自己原本的设想，自己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见尤二姐不说话，贾琏接过话头：“尤三姐一定是在发脾气要引起你的注意，柳兄弟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几天你如何得罪她了，所以他才闹小性子？”贾琏并不知退婚的缘由，所以只以常理猜度。
柳湘莲并不接他的话头。
尤二姐只好将话挑明：“柳公子，我们姐妹命苦，家里的老爹又非亲生，从小到大一直看人脸色过活。到了宁国府，那更是如同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不，说如肉上了砧板未必贴切，我们姐妹明明就是进了狼窟，周围所有的眼睛都是绿油油的，把我们姐妹当做猎物，恨不得吞吃干净。我妹妹也那样的处境下，依附男人也是不得已的，柳公子，你真的不能原谅她吗？”
柳湘莲听得眉头皱紧，腮帮子也咬得死紧，下颚隐隐颤动。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但难道每个弱质女流，都会与尤三姐做出同样的选择吗？即使那人是自己名义上的姐夫，也可以丝毫不顾纲常伦理？就算是被强迫的，难道，难道就没有脱困的生机与方法？就一定要委身吗？柔弱并不是顺从的借口。若是自己，同样的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定然不会如此。当然，男女有别，只是，总有解决的办法吧。
见柳湘莲的脸色变得难看，尤二姐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只好继续放缓语气说：“你不了解我们的那位继姐尤氏，她是后来嫁过去的填房，小门小户也无法与贾家抗衡，所以贾珍也不尊重她，该怎么乱来照样怎么乱来。而她更不会把我们两个没血缘的妹妹的死活放下心里。贾珍如何对我们，她心知肚明，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管也不敢管。我们姐妹该如何自处，难道要我们为了维护贞洁或声名撞柱而死吗？为什么只唾骂我妹妹，更该唾骂的难道不是那群臭男人吗？穷人为了活路而苟且偷生，为什么要我们轻视自己的生命、去看重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名节？请柳公子不要忙着鄙夷我妹妹，在鄙夷之前也给我们指一条活路，好吗？”
柳湘莲的表情逐渐凝重，显然没料到当下会听到这样一番令人震动的说辞。尤二姐句句出自肺腑，听来心酸不已。柳湘莲不得不承认他们姐妹身世可怜，可是，承认身世可怜并不意味着他就能接受这一切。
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虽一向自命不凡，可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一个希望未来妻子的名节是清清白白、不被玷污的普通男人。
“柳公子，听完我说的话，你的想法就没有丝毫改变吗？”尤三姐见柳湘莲只是不语，耐不住性子的催问他。
说啊，说你不介意！说你一点都不介意！你一身侠气，怎么忍心看弱女子孤身周旋狼窝而半点不心疼？我不信你会与世上其他肤浅男人一般，居然介怀于此！
尤二姐在心内咆哮，只恨无法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对不住……”柳湘莲只说了这三个字。
剩下不必说出口的，尽数包含在这三个字里。
对不住，我介意。
对不住，婚事依然作罢。
尤二姐虽然预料到有可能会是这个结果，可当它真的降临到自己面前时，她发现自己同样拒绝接受，不禁流下两行泪：“柳公子，你不能这样对我妹妹，你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啊？”
面对这样的指责，柳湘莲先是选择沉默，然后才说：“还请你好生劝劝尤姑娘。”
贾琏看柳湘莲同样是一根筋的倔脾气，也明白他的心意再难改变，便要拉尤二姐回去：“算了，柳兄弟心意已决，你又何必多说，咱们回去吧！”说完扶着摇摇欲坠的尤二姐要离开。
尤二姐哭得倚在他怀中，被他拥着往外走。快要离开之际，她忍不住回身，就见到柳湘莲仍旧站在原地，仿佛元神出窍一般，不知在沉思什么。或许他的心里一点也不可惜这桩未成的姻缘，反而在庆幸自己能逃脱。为何男人都能如此无情，女子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想到那个可怜的妹妹，尤二姐不禁回忆过去看戏时听到的一句唱词，接着不假思索的念出唱词：“野花虽无伤人之刺，公子你却有碎玉之刑啊！”
柳湘莲听完不由得全身一震。尤二姐所唱的是一出粤剧，时下南来北往，各处的戏剧荟萃交流，称得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他游历广东时也在当地听过这出戏，叫做《西楼错梦——会玉》，倒不知也已传到了都中。
原来在尤二姐眼中，自己的退婚，是“碎玉之刑”吗？他下意识的想反驳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等到终于想到合适的措辞时，一抬头，尤二姐早就不见了。
想起这宗剪不断理还乱的姻缘，他颓丧的后退两步，摔回了座椅上。
“野花虽无伤人之刺，公子你却有碎玉之刑啊！”-引用自粤剧《西楼错梦——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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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