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仿佛是宝钗生辰,吃了饭点戏,贾母一定叫宝钗点,宝钗瞧黛玉一直瞧着平儿那处,便点了《代戮》,贾母问道:“点这一出戏?”又笑笑说:“你们姐妹喜欢什么,便怎么做就是了。”宝钗看到莫成代莫怀古受戮,便轻轻道:“如此忠仆义仆,为其主人,什么不肯做?”果然见黛玉神色更加郁郁,宝钗便暗想“他人有心,予忖度之”,黛玉随口说:“有王中责王魁,曹福护玉莲,马义杀妻,这样忠仆戏,看得太多,一个路数,实在没甚趣味。真有这样忠心耿耿的人吗?想来是太夸张了。”宝钗正要说话,正巧凤姐听见,扭过头来说:“如何没有?你们不知昔日蓉大奶奶的丫头瑞珠、宝珠,如今想来,我还叹气呢。”黛玉扭开了头,说:“咱们知道什么?咱们没见过世面的,不过说些刍荛之言罢了。”
宝钗说:“这原也不是什么好戏,有一出好的你听过没有?北《点绛唇》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乐得拍手称赞,喜不自禁,黛玉听到“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心内敏感,便不再说话了,安静看了好一会儿戏,才问宝钗:“你又何必指山说磨的?”宝钗说:“我何尝说什么?”
“什么?我不过是夫子自道罢了。”宝钗微微一哂,本摇着扇子,此时转过头去,不发一言了。凤姐只是看戏,便想起瑞珠触柱,宝珠不肯归家,那时在铁槛寺,凤姐见宝珠穿白戴孝,十分凄苦,一心犟留在铁槛寺里,再不肯回宁府,念及秦氏死后她摔丧驾灵,忠心耿耿,又执意不肯归家,贾珍亦说不动分毫。凤姐便好言劝宝珠:“你怎的就是不肯走?守在这铁槛寺,又有什么好的?你瞧这些尼姑和尚,各有各的腌臜。”
“这里再脏,也强似咱们府里,”宝珠便抹眼泪,“我们奶奶走了,我再不肯回去,奶奶性格和善,对我没得话说的,我愿当义女,为奶奶死后尽孝,只一样,不肯再回那个地方。”凤姐便叹息说:“你这孩子心也太实了,我叫平儿给你些金银细软,你若能出去,便不要苦留在这里。”宝珠说:“我心实,我们奶奶也心实,她若还在......我们奶奶最怕的,便是看到奶奶你伤心,只是不知道奶奶你的心和我们奶奶的心一样么?”
宝珠神色有些讽刺,凤姐再不说话,好生看了宝珠一会儿,便说:“你将来若想走,必来告诉我,看在你们奶奶的面上,我不肯亏了你。”于是和平儿抽身出去,铁槛寺只是一味法鼓金铙,幢幡宝盖,森森地宝光灿烂,吵噪令人心烦,一条道出去,虽已是暮春,两边似乎是栾树,枝干皆秃,看了令人不快,她便和平儿说:“也不知挂些白花,这样寒怆。”平儿说:“或许过些日子新叶就发出来。”
凤姐又说:“哪里有那么多日子可等它。”抬起头来满树皆空,遥记昔日宁府梅花开时,尤氏治酒,请众人过来家宴小聚,她和可卿一个说笑,一个假意拧嘴,逗得阖家笑起来。凤姐说:“我要是小子,早把老祖宗第一得意人娶了去,能便宜了蓉儿那小子?他怎么能讨了你去,来我这里,让婶娘疼一疼。”可卿说:“我怎么敢当老祖宗第一得意人,分明婶娘自己是老祖宗最疼之人,还在这里强说嘴,真真让我没处说去,我要老祖宗评理!”贾母笑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我哪一处说去,你们年轻人爱怎么顽就怎么顽罢,我疼还疼不过来呢。”只见王熙凤不住与秦可卿挝痒痒儿,可卿笑得软倒在凤姐怀里,凤姐还说:“让婶娘来疼疼你,怪不得老祖宗觉得可人儿疼呢。”
贾母笑指着她二人对尤氏说:“怎么不让她二人成了一对去?你瞧瞧她婶娘爱她比琏儿更甚,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王熙凤笑道:“老祖宗快跟珍大嫂子替我讨了她去。”王夫人道:“你快省着些力罢,仔细她扭着了腰。”凤姐说:“我爱她还爱得来不及呢,怎会扭着了她。”于是将秦氏放开,可卿假意呼痛:“欸呀,这下扭着了!”又嗔道:“婶子惯会欺负我,我不依的,需满饮了这杯。”尤氏道:“得给她换个宽杯儿才是。”可卿将杯递到她唇边,笑吟吟地,眼里荡着凤姐的影,说:“这酒利害,只敢叫婶娘吃一杯。”她一伸脖一饮而尽,说:“这有何难?”可卿便说:“还是我们婶娘豪气。”
台上在唱《苏三起解》,可卿便说:“这个叫场,想当初我头次见我们婶娘不也这样吗,这才是一位女起解呢。人还没见,声音已经远远地传来了,扬着帕子说,‘欸呀,这个侄儿媳妇仿佛往年见过的’,倒把我吓了一跳。”贾母笑指着凤姐说:“你看她!她从小当小子养的,泼皮惯了,我们家最放诞一个人不过。”王夫人说:“她自小在外什么玩的没见过,各色人随着她父亲都见过了,又是最爱顽一个性子,想必觉得脸熟,纵这样,当初指着她侄儿媳妇也太好笑些。”
可卿赖在她怀里,说:“当初我脸皮薄得什么似的,婶娘把我闹个大红脸,如今没想到好成这样。”贾母道:“我就爱看他们这些年轻姑娘一处玩闹,想当年我们姐妹到处游园子,斗草,如今的年轻姑娘包括我们家这几个,都规规矩矩地在家里,可怜见的,没见过许多世面,怯怯的,嘴也不开,黄蚬似的,都不如我们当年。我的孙媳妇里我就疼这一个,我虽老说她是个泼皮货,实则也就她活活泼泼,到处看过玩过。我的重孙媳妇呢,我又最疼这个,这样漂亮,行事又好。”
凤姐便搂住可卿,低声说:“欸呀,老祖宗说你漂亮,你可认吗?”她便双颊酡红,腰肢软倒,塌在熙凤怀里,一张脸儿便无限娇羞地低下去,然后说:“婶娘又取笑我。”那样鲜妍的美人面,向来一转身便笑盈盈地,素来人都说宁府这一位奶奶是见人三分笑,那些碎嘴丫鬟婆子见缝还要插针,无理还要说三分,都赞她模样儿脾气都好,尤其那一张雪白面孔,得了抚爱便红,眼里含着笑,含羞带嗔地道,婶娘又取笑我了。然而那春水芙蓉面,常常在凤姐穿过粉油大影壁的路上变得煞白,在西耳房胡乱睡下的时候,她那笑盈盈的眼睛只是无限眼泪。
那时听她病重,去宁府她院子里,只见瑞珠、宝珠端水进出,服侍前后,繁忙不尽,院子里小的丫头只是挝子儿,不成体统,便火从心上来:“你们奶奶病了,却只是顽,这样没心肝!”秦氏的声音远远地便传来,虽虚弱,却清楚:“你又燥暴什么,这么大老远地来了,好好地发什么火?她们小丫头片子,又懂得什么?”凤姐便进她屋子里,看她瘦体嵓嵓,几要掉泪,可卿笑说:“你这一冲性儿,怎么一点不改?”
“我为你悬心挂意,你只是笑,真让我白白操心了。”王熙凤坐到她床边,看她那鲜妍姿色,落得十分惨悴,就问:“药都吃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肯定是心太重了,你少思虑些,病自然就好了。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可卿看着床沿,叹道:“‘薤上露,何易唏’。如今我也就这个样子,不成气候了,我知道,不必宽慰了。这一生,做了错事,竟是一错再错,于是便从头悔起,连自己生下来也一并悔了,夜里盯着帐子,心头只觉万事皆错了,不知从何处消解起,久而久之,就不成气数了。大家都劝我要宽心,自己也劝自己要宽心,可是何尝容易?”凤姐便搂着她说:“我许你这样说?原也不是什么大病,何必说得这样无医无治了?”秦可卿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恨婶子怎么就不是个男子,当初若是婶子讨了我去......”
王熙凤便道:“我若是男子,能让你落到这样的境地去?”说罢听见可卿轻轻哎哟一声,便紧张道:“是这枕子榰翘着硌着你了?我早说要换个软和的来,这个这样硬,怎么不听我的?”可卿说:“这个这样靠着,才有些劲使得上,别的一概不中用。”凤姐便掉下眼泪来,还絮絮问月候是否按时,吃什么药,自己那里还有几株好的人参,可卿不住摇头:“婶子,我是运拙时乖,任凭你找来玉杵霜也是无用,怕是只有婶婶服下神楼散,我才会好了。”
凤姐满心困惑,问道:“你说什么药?咱们家还不能寻来吗?”可卿笑笑说:“我说笑罢了,想来婶子也不懂。”
凤姐看她奄奄孱孱,无力饮药,便自己接过碗来,呷了一口,亲罨与可卿,她这才勉强服下。瑞珠看了哭道:“阖府只有琏二奶奶疼我们奶奶。”可卿缓过劲来,才睁眼勉强笑说:“‘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我的婶子真是香,这样味道,将来不再闻得了。”凤姐便骂道:“这样时候了,还有心说笑,这人怎么这样没心没肺的?”可卿慢慢不说话,一会儿哭道:“婶子,我只是不舍你,我若走了,你怎样?你这样要强,将来说不定吃许多暗亏,今后这咬群斗争之心,都放下罢!”
凤姐都忍不住掉泪,一面掉泪,一面哄她把药饮下,道:“你少说这些身后事,咱们是怎样的人家,仿佛有什么是治不好的!”可卿只是笑:“咱们是怎样的人家——现在花攒锦簇的,将来坐吃山崩罢了。我只怕婶子费心劳力一世,将来只落得伤心,将来的事,我鞭长莫及,也不干我的事,我只求婶子开心。”
凤姐便说:“你好好的,我便开心。”
可卿摇摇头,反道:“之前看‘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全然不懂,如今病得要死,反而突然懂了,唯要过阴的人才懂得这个理?在这之前,慧根是不通的,非要俗世挣扎沉浮一番,烛尽灯灭为止,慢慢地,开始觉得怕,白日昭昭,长夜悠悠,我怎样自处?我只佩服一个人,那个人是你的亲姑母,有一年有姑子来咱们家宣卷,在座的人无不困得阖眼,唯你姑母毫无倦色,静静听着,我说,太太这样虔心,你姑母说,如今明亮,将来黑暗,唯金灯破暗,休到尽头方知悔。当时我便想,这个人怕是已经修行到无漏。”
熙凤说:“怎么这样怕?可卿,我在这里。”于是紧紧将她抱起来,骨头都硌得有些疼,可卿说:“婶子,幸亏遇见你,这个家里其他人我都瞧不上眼,若非婶子,我不过油里熬罢了。他们几十个男子加起来,也比不过你。我只是不舍婶子。现在我忽懂得许多理,婶子将来撞破东墙也未必悟透,将来婶子伤心,我却不能相伴......将来脱了这腌臜地,我是痛快不过,唯魂赴望乡台,只是留恋不舍婶子。”又摇头,道:“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真是万事不懂,如今已经是太晚,连古人那些诗,慨叹之语,都懒怠再念。”
她只记得可卿幽幽地看着她说:“我只恨不得带姐姐下去陪我。”一会儿不过又笑笑,说:“我不过说笑罢了。”灯枯油尽,并非明白佛法无边,金灯破暗,而是明白昔年诸王为何要妃子殉葬,然而看着熙凤光彩无限,正值盛年,竟又心生不忍,遂强颜欢笑,唯愿她不要掉泪才好。于是心想,心中有所爱所挂,便这样贪婪自私,怎生修得佛法至境?像王夫人那样,恐怕是早已无所爱所挂,才能这般造化。
王熙凤常常骤然一惊,恍惚间支撑起来,问平儿:“什么响声?”平儿便道:“没有什么声响,奶奶听岔了。”只听传事云板上又连叩四声,那宝镜,金盘,木瓜,连珠帐,鸳枕纱衾都渐渐地远了,那魂销骨蚀的香气也渐渐地淡了……她常蹲在那门口看猫儿狗儿斗架,撑着腮,十分可爱的样子,见到她来,便站起来,那云英紫裙一旋,好像随时要被风吹走似的,脸上却满是笑儿,笑盈盈地说:“婶娘来了。”如今再也没有那样笑脸了。
。。怎么了。。。我们流着老王家血的**辣活泼泼的女孩子(王夫人。。。凤姐。。。宝钗。。。。)就是会和贾敏黛玉那种女孩子互相吸引。。。怎么了。。。呵呵。。。潇湘馆原本为什么叫有凤来仪?你们想想凤是谁?如果凤黛不是官配。。。。谁是。。。。?
秦可卿一定暗恋凤姐,为什么,因为可卿死了都要来托梦给她,这是放心不下,死了也要人鬼恋。。。。。平儿一定暗恋凤姐,为什么,因为平儿是梅兰妮,凤姐是斯嘉丽,梅兰妮唯爱斯嘉丽,所以平儿唯爱凤姐。。。。。黛玉一定暗恋凤姐,为什么,因为王夫人贾敏是一对,老王家的女孩子对贾敏这一脉有至高的吸引力。秋桐一定暗恋凤姐,因为她摆脱贾赦到贾琏房里那么喜不自胜,就是因为能天天和凤姐做一回了。
我非常喜欢凤姐。。。从小就。。。她是特别生动恐怖的艺术形象,爱情线事业线亲情线友情线都很齐全,我把她当红第一女主人公,活生生到随便把她放在哪个场景里,都想象得出她有啥反应。。。。你在世界文学史都找不出比她更丰满的女角色了。。。她是我特别珍爱的角色。。。宝钗宝宝也是。。。我特别喜欢。。。宝钗宝宝身上齐备了一整套生活哲学。。。。但是同人里总是损辱她们两个到过分的地步。。。觉得除掉他们大家就可以幸福。。。这种话,这种写作。。。我特别特别伤心啊。。。。尤其宝钗宝宝,她在我的心里是仙女啊。。。我对她特别的怀有敬意,尊敬。。。我觉得她是仙子啊。。。。一个住着雪洞屋子。。。懂禅宗,会喜欢“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的宝宝。。。我想打工养活大观园一家人啊。。。。大家开心地在里面玩。。。我打工养活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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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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