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正月二十一这日,乃是薛宝钗的十五岁生辰。贾母因喜她稳重和平,特地自己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置酒戏。凤姐得了这个差事,自是尽心操办,在荣庆堂内搭起戏台,请了一班小戏并一个弹弦子的女先生。
这日清晨,宝钗梳洗已毕,对镜理妆时忽见镜中牡丹纹样微微发光。她想起昨夜梦中重回太虚幻境,见那株绛珠仙草已有枯萎之象,而顽石上的裂痕愈发深重。莺儿在旁为她戴上金锁,见姑娘望着镜中出神,笑问:"姑娘可是在想今日点哪出戏?"宝钗轻抚项间金锁,但见"不离不弃"四字在晨光中泛着异样的光泽,心下暗叹:这一场大梦,终究是要演下去的。
且说宝玉一早便觉心神不宁,自失玉后他常觉胸中空落,唯有握着那块青褐顽石时方得片刻安宁。袭人替他更衣时,见他又将顽石揣入怀中,不由蹙眉:"我的爷,今日宾客众多,仔细让人看见这石头,又该说闲话了。"宝玉却道:"这石头才是我的本相,怕人说什么。"正说着,忽见顽石上"通灵"二字一闪,他眼前竟现出太虚幻境的景象来——那警幻仙姑执着一卷新誊的册子,正往"金陵十二钗"上添注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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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荣庆堂内已是笙歌鼎沸。贾母与薛姨妈坐在上首,王夫人、邢夫人并众姊妹依次而坐。宝玉独坐在角落,手中摩挲着顽石,但见那石头在戏台光影间时明时暗,竟与台上帝王将相的冠冕一般变幻不定。
宝钗今日穿着藕荷色绫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显得格外端庄。凤姐笑道:"今日寿星最大,宝妹妹快先点一出。"宝钗谦让一回,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蹙眉道:"只好这些热闹戏。"宝钗含笑近前,衣袖不经意拂过他怀中顽石:"这戏文里有支《寄生草》,词藻极妙。'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倒像是为你写的。"
话音未落,宝玉只觉怀中顽石突然发烫,眼前竟现出青埂峰景象——那顽石崩裂处,赫然刻着"寄生草"三字!他怔怔抬头,见宝钗眸光清亮,似是话中有话。
黛玉在对面席上瞧见这一幕,轻摇团扇对探春道:"可见有人要'点化'他了。"话音方落,忽见宝玉怔怔起身,对着戏台喃喃:"没缘法转眼分离乍..."那声调凄楚,竟与台上鲁智深一般无二。贾母忙问:"宝玉这是怎么了?"袭人急得暗拉他衣袖,宝玉却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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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宝钗早觉出其中异样。自去岁冬日起,她便常做些离奇梦境。有时见自己化作牡丹,在太虚幻境与绛珠仙草相邻而居;有时又见神瑛侍者仍在灵河岸畔灌溉,那顽石却已滚落红尘。直至前夜守岁,她见宝玉项间空悬,那通灵玉失处隐隐泛着青光,光中竟映出"假凤虚凰"四字,顿时了然——这一世原是镜花水月,自己不过是陪演一场醒世大戏。
故此生辰点戏,她特意选了《山门》。见宝玉痴态,她只从容对王夫人道:"宝兄弟这是悟了。"又命莺儿将备好的《金刚经》送去,经页间夹着张字笺,却是"莫认他乡是故乡"七个小字。
且说宝玉自那日听戏后,整日神思恍惚。这日独坐桃树下参禅,忽见黛玉袅袅而来,将本《南华经》掷在他面前:"二爷可曾读过'朝菌不知晦朔'?"
宝玉拾起经书,见正是《逍遥游》篇,苦笑道:"妹妹又来点化我。"
"我点化你什么?"黛玉折下桃枝轻嗅,"不过见二爷近日言行,倒应了庄周梦蝶的典。"
忽一阵风过,桃花落如红雨。宝玉见落英拂过黛玉鬓角,竟与太虚幻境中仙草承露之态一般无二,不觉痴了。待要开口,却见宝钗带着莺儿过来送茶,项间金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颦儿也在?"宝钗浅笑,"我新得了庐山云雾,特请你们尝鲜。"
黛玉瞥见金锁上"不离不弃"四字,忽对宝玉道:"二爷可记得前儿戏文?'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倒像是说有人要皈依佛门呢。"
宝钗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汤在杯中漾起涟漪。她早知黛玉机锋,此刻却故作不解:"颦儿总说这些禅语,倒让我们俗人听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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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众姊妹在藕香榭联诗,宝玉独对池中残荷出神。忽见水面倒映出两个月亮,一个月亮里宝钗在蘅芜苑抄经,另一个月亮里黛玉在潇湘馆焚稿。他惊回首,却见宝钗正将暖炉递给黛玉:"妹妹体弱,仔细着凉。"
黛玉接过暖炉,指尖在炉身"金玉良缘"四字上轻轻划过:"姐姐这炉子倒别致。"
宝钗从容笑道:"不过是个俗物,比不得妹妹潇湘馆的天然风雅。"
探春在旁听见,打趣道:"宝姐姐总这般周到,倒显得我们不会照顾人。"
湘云突然指着池面道:"你们快看!水里怎有两个月亮?"
众人望去,只见月影幢幢,哪有什么异样。唯宝玉怀中顽石阵阵发烫,石上现出"风月宝鉴"四字,与贾瑞临终所见那面镜子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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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宝玉梦至太虚幻境,见警幻仙姑执册而立。那《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一页,黛玉的画旁新添了行朱批:"绛珠归位,顽石梦醒"。待翻到宝钗那页,却见牡丹图上题着:"任是无情也动人"。
警幻叹道:"痴儿,可看明白了?"
宝玉急问:"仙姑,宝姐姐她..."
"她本是牡丹花神,暂借薛氏女之身了却尘缘。"警幻袖中飞出片牡丹花瓣,正落在"金玉良缘"四字上,"你且记住:真者自真,假者自假。"
宝玉惊醒,枕上犹有牡丹余香。忽见袭人举灯进来:"二爷梦魇了?方才宝姑娘让莺儿送来安神香,说是用牡丹露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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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宝钗来探宝玉,见他正对镜梳发。那镜中映出的分明是青埂峰顽石,宝玉却浑然不觉。宝钗取过梳篾,轻轻替他绾发:"昨日母亲说起...姨母有意..."
"姐姐不必说了。"宝玉突然打断,"我昨日读《庄子》,见'泉涸,鱼相与处于陆',倒想起个典故。"
宝钗手不停梳,镜中映出她淡然笑靥:"可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二人镜中对视,竟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了然。恰逢黛玉来送诗稿,在帘外听见,不由怔住——原来宝钗也...
紫鹃正要通报,黛玉摆手止住,悄悄将诗稿放在竹帘下。那稿上新写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墨迹淋漓,竟似有无限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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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芒种饯花神,大观园内彩绣辉煌。宝玉见宝钗在扑蝶,那蝶儿却总往黛玉那边飞。忽一阵风过,宝钗袖中飘出张字笺,正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黛玉拾起递还,轻声道:"姐姐的签文掉了。"
宝钗接过金锁,见那八字竟化作"花开有时,谢亦有时",不由怔住。再抬头时,见黛玉已转入花丛,衣袂飘飘似要乘风归去。
是夜宝钗独坐灯下,取出前世在贾府抄录的《金刚经》。经页间夹着干枯牡丹,花萼上隐隐现出"镜花水月"四字。她想起日间黛玉眼神,忽然明白:这一世三人同行,原是共演一场醒世大戏。
窗外忽传宝玉歌声,却是《山门》里的《寄生草》:"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歌声苍凉,惊起宿鸟纷飞。宝钗推开窗,见月色如洗,那株绛珠仙草在太虚幻境中的影像与潇湘馆的竹影渐渐重合。她轻叹一声,将金锁收入匣中——这场大梦,终究是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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