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不过三日,就送了两色针线过来,虽不比晴雯细密灵动,却也别有新雅之处。
黛玉早交代了紫鹃,两厢里一送一结,悄悄将事办了,旁人一点不知,且不细说。
如此忽忽数日过去,转眼宝玉、瑞哥儿并贾兰三人已是过了面复,正经过了县试。在县令面前,这三人本就是世家子弟,鲜衣怒马,又极年轻,虽不如一干老成的文辞周密,人情惯熟,却也颇一点少年俊杰的丰采,自然也得了些称许。
从此之后,这三人便可自称邑庠生,又两月,若是通过府试、院试,就是正经童生。
尤氏、凤姐等人得知,欢喜不尽,忙书信数封,遣人送至贾政、贾母并王夫人、贾珍、贾赦等处。亲戚等处或有知道的,或是遣人送了些小顽意,或是特地祝贺一声,虽不是正经礼数,倒也热闹一回。
里头又有个宝玉,三五日后恰是生辰,旁人更记挂三分。
他自家却浑不在意,反为这数月读书而生了厌倦,只将书册一抛,就往园中散了去。
袭人等瞧见,想他这一阵的辛苦,也说不得旁话,笑着道:“散两日也罢了。这一阵为着读书举业,连日里姊妹兄弟们都疏忽了。如今既得了闲,何不各处走一走?”
宝玉早有此心,立时答应了。
先自是黛玉处,偏她还在午睡,宝玉与紫鹃闲谈几句,问了近日温寒,就要出去,紫鹃道:“二爷现下闲了,可是要往各处走一走?”
宝玉点头称是。
紫鹃转身取出一包丝线,托他带给翠缕:“前儿她托我带些新鲜颜色的丝线来,今儿才送来的。本来我该立时送过去的,偏姑娘睡着,那边瑞哥儿又要照看,我竟抽不出空来。”
她张口说这等小事,宝玉又是惯会伏低做小的,自然答应。
后头他就先去了蘅芜苑。
那里正热闹着。
宝钗处本就有湘云、宝琴并香菱,这时邢岫烟也在,四个人凑到一处说说笑笑,见着他来了,忙起身相迎:“新秀才来了?”
“什么新秀才,才起个头的小事,也值当说嘴打趣。”宝玉摇摇头,与众人厮见过,才唤了翠缕过来:“这是紫鹃托我带给你的。”
宝钗提壶倒了一盏茶,一面递过去,一面笑着道:“这又是什么?”
翠缕笑着将前头托紫鹃的事说出来,又道:“本是前儿瞧见她那里有好新鲜花样儿,与平素用得又是不同,便问了两句。她就许了这些。”
这话一说,另外湘云、宝琴也添了些兴致,忙命翠缕打开包袱,众人都瞧一瞧新鲜。
翠缕答应一声,将包袱放在桌案上,解开后一看,只见一团团理得分明的丝线。
宝钗道:“这只怕有二三十样颜色了,又一样样照着深浅浓淡理顺了搁着,倒是周全。”说着,她随手挑出一团石青,一面摩挲,一面细细端详,只觉触手细软柔韧,颜色纯正,日光一照仿佛还有一点幽幽的浮光。
她瞧得出来,湘云并宝琴自然也发觉了,又有香菱,早已是称赞连连:“这个好,细密柔棉且不必说,难得这颜色,竟不知道怎么调出来的的。”
宝玉笑道:“这原是紫鹃托钟姨娘拿着方子试出来的。究竟怎么着,我倒没理论。既你们都喜欢,后晌托她们带一些进来使,也就是了。”
听说如此,宝钗凝神想了一阵,这才道:“这却不妥。我们惯常做针线的,难道都托林妹妹买去?倒不如我打发个人,外头现买了来。又省得她们告诉带进来这一通费事,凡要什么花色的,也尽可挑拣来。”
这些买卖上的事,宝玉素来不挂心,见宝钗说得也有道理,便只一笑:“不过小事,不拘怎么办,宝姐姐尽可随心。”
那边湘云并宝琴、香菱早已兴致勃勃,挑拣起颜色来,预备一并带了进来。
宝钗见邢岫烟只含笑坐在一侧,并不多瞧两眼,只说她囊中羞涩,未免局促,便笑着推了她一把:“邢妹妹怎么不去瞧瞧?咱们一处针线,后头正可拿了计较计较做什么好。这颜色虽新巧,却未必样样合宜的。”
邢岫烟听了,这才过去瞧了瞧,虽不十分言语,却一说一句都有些道理,竟似从前使过了似的。
这里独宝琴不甚做针线,香菱只有些惊奇,宝钗并湘云惯常做的人,立时瞧出来。
湘云性子直爽,张口就问:“邢……”
“云妹妹,我记得前头你才刺了半幅团扇,取来大家参详参详,岂不好?”宝钗立时截断她的话,又使了个眼色过去。
湘云只微微一怔,立时反应过来,笑着应了一声,去里头拿针线不提。
却是宝玉略有所觉,看了众人两眼,见邢岫烟秀颈微垂,似有所想,忙岔开话头,笑着道:“依我看,这些有什么要紧,必要现比了来。这会儿春光正好,合该出去散散才是。”
他说得两句,湘云早取了针线来,一面与宝钗她们参详,一面啐道:“原是你正春风得意马蹄疾,才说得这话。方才下了一阵细雨,苔湿土润,走路都得仔细,如何顽去?”
宝钗笑道:“他倒不是这样的人,只前一阵闷得慌,这会儿不免要散散闷。”
正说着,那边莺儿从外头进来,笑着回宝钗:“姑娘,三姑娘得了那几样鲜果,说谢姑娘想着她,只这会儿忙着,不好过来,赶明儿见面,必要当面谢过的。”
“什么鲜果?”宝玉有些诧异,因问道。
宝琴道:“方才我哥哥送了几样新鲜果子进来。姐姐瞧着现有两篓,也吃不了这许多,就散给各处尝尝鲜儿。不是什么要紧的,难得新鲜摘下就送进来。非但三姑娘那里,二姐姐、林姐姐、四妹妹并凤姐姐、大嫂子各处都送了些。”
原是如此。
这也是惯常的小事,宝玉笑着说一句偏了你们家的东西,又说了些旁的闲话,坐一阵,就要起身离去。
史湘云惯与他熟络的,将他送到外头,问了几句温寒,又道出一件事来:“我才听说因着赶考,时气又不好,兰哥儿身子有些不爽利。大嫂子才命人请了大夫来诊视,你既得空,记得过去瞧瞧才好。”
宝玉点头应了,又与湘云说了几句,这才去了。
既有兰哥儿这一件事,他自是先去稻香村探望。
那里李纨正端着汤药,一勺一勺地喂,听见他来了,就搁下药起身笑道:“你怎么来了?”那里贾兰也要从床上下来,必要行礼。
宝玉忙喝住他:“快躺着,仔细起猛了头疼。”又与李纨笑道:“听说兰哥儿身子有些不爽利,我便过来瞧瞧。大夫怎么说?又开了什么方子?”
李纨命人将方子取来递给宝玉,又道:“请得王太医,说是劳累乏了,着了些风寒,吃两剂药散散就好。”
宝玉一面让:“大嫂子不必理会我,仔细汤药搁着放凉了,反倒不妥。”一面细细查看方子,见着虽是散剂,却并无枳实、麻黄之类虎狼药,连着紫苏、桔梗等几样量也不多,倒还合宜,便点头道:“这方子倒使得。”
那边李纨已是喂完了汤药,听说这话,也笑道:“这王太医素来是个好脉息的,连着老太太都夸赞好的。如今你又这么说,想来吃完这两剂药,哥儿必也好了。”
贾兰亦是谢过宝玉探望,又取来书,请教了几句经义。
宝玉虽不耐烦这些个东西,倒也细细教导了,又略略静坐半晌,说两句闲话,就自告辞去了。
李纨将他送到外头,宝玉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两句:“虽是小风寒,料想不碍事的。可兰哥儿这么用功,只怕也不大好。大嫂子竟留意些,既病了,总归好生将养为上。”
李纨笑着应了,又道:“放心,我已是打发人告诉三妹妹,且委她代我料理外头的事。这两日我都在家盯着他,必是妥当的。”
有了这话,宝玉自无不可,当时出了稻香园,瞧着日头微斜,回身就要往潇湘馆去,因路过探春的院子,又进去坐了坐。只探春处庶务繁杂,他更不喜这些琐碎,略略说几句话,便就出来。
及等到了潇湘馆,黛玉早已起身梳洗过了的,见着他来了,就笑道:“偏你来得巧,我这大约能凑出一桌宴席来了。”
宝玉道:“这又怎么说?”
走到近前,眼前竟果然是一桌子,有四样鲜果,两色点心,两样凉菜,又有新送来的几碗汤羹。
紫鹃笑着将盖碗端出,又唤瑞哥儿。
那边黛玉已是笑道:
“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赶巧各人都送了东西来。这鲜果是宝姐姐打发人送来的,说是薛二爷送给她们姊妹,她就散到各处尝个新鲜。
偏凤姐姐今儿做了新鲜点心,说着好克化,尝着味道也好,就送了两碟给我。这两样凉菜,却是瑞哥儿喜欢,打发松枝吩咐了的。又有紫鹃备下的枣儿莲子粥,就凑了这一桌子。”
宝玉也觉有趣,坐下来陪黛玉、瑞哥儿两人一并用了一些,将剩下的散给众人,三人自己到里头说话。
紫鹃端了茶进去,黛玉道:“你去外头吩咐两句就过来,咱们坐着说些体己话,岂不好?”
她既这么说,紫鹃自无不可,出去略略吩咐两句,打发一干丫头做事去,回身就听到宝玉说宝钗屋里的事,正讲到邢岫烟。
紫鹃听了两句,神色如故,只往黛玉那边看了两眼,心想:这贾府里果然人精儿多,些许痕迹都能看得出来。
那边黛玉深思半晌,就将邢岫烟这一件事说道出来。
宝玉并瑞哥儿都听得有些怔忪。
半日过去,宝玉才叹道:“邢大姑娘不卑不亢,果真难得。”叹得这一声,他又与黛玉道:“这一个铺子虽小,难得能照拂到许多人。虽不能得见外头拿着做针线粘补的女孩儿,只看邢姑娘这里,也能看出个模子了。”
黛玉也默默点头:“一间铺子犹能如此,想那一家、一地、一国,虽是管中窥豹,倒也能领略其中一二了。旧年你说,情愿忍耐一二,奋力一二,担当一二。虽是势弱力薄,但求心安。现看来,咱们的力虽小,可小也有小的去处,总归能有所展现,必不会辜负了。”
两人说着,四目相对,俱都微微笑了起来。
有些惊异于邢岫烟心性的瑞哥儿,本以为只是闲谈略作引导的紫鹃,在旁听着听着,当真有些怔住了。
瑞哥儿也还罢了,只是心神微动,深觉里头有些余味。紫鹃却真有些被震撼了:这还是安荣享福的贾宝玉?这还是多愁善感的黛玉?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心里想着,紫鹃不觉张口问出:“你们说的什么?”
宝玉并黛玉两人听见,回头看见紫鹃、瑞哥儿面有茫然之色,便又相视一笑,因道:“没什么,不过两句旧年的闲话罢了。”
这一通心领神会,噎得紫鹃闭了嘴,没有再追问,只垂头吃了两口茶,才道:“宝姑娘不必说,只怕云姑娘大约也瞧出什么来了。”
“这却不打紧。”黛玉道:“她说爽利,事却明白,又有宝姐姐居中照拂,必是稳妥。倒是你们,须得口风紧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传来传去,不是个体统。”
宝玉点头应了:“我一个人都不告诉。”
后头再说了几句贾兰的病,探春那里的琐事,并贾母、王夫人打发人回来说的那些话,好一通闲话。瑞哥儿又趁机说些课业上的疑难,黛玉并宝玉两人或是教导,或是相互参详,不觉夕阳西斜,晴雯过来了。
她近日多有过来,也不消通报,到了里头才有小丫头报了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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