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凉风起势,层层黑云聚集盖住幽静的深山古刹,窗外天光阴沉,偶有秋叶被挟碰窗纸,发出轻微声响。
接连不断的诵经声,从灵觉寺内的大雄宝殿,一路传至后院禅房,已经半日有余。
终于,一道沉闷的钟声响起,阵阵梵音顿时消逝不见。
屋内,穿着灰色短打的书童,正一边扎着马步,一边端着砚台磨墨,嘴里还不忘抱怨。
“可算消停了!也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这一日经念的,不但吵得我们头疼,就连公子的午觉都没睡好。听寺里的小沙弥说,这场法事要一连诵经三日,咱们还有的熬呢!”
闻言,立在桌前练字的锦衣公子,笔锋一顿。
“能为亡故的亲人超度,已是幸事,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
他说话的语气浅淡,脸上的表情也未曾变化,可屋里的两位仆从都知,这是已经着恼。
“公子,我……”
鹤鸣认错的话还没得及说出口,锦衣公子已经放下笔,挪到桌外净手。
“扶松,出去走走。”
他话音刚落,屋内另一位身穿劲装,手握长剑的青年,便跟着出了门。
院外风声瑟瑟,主仆二人漫步于深秋之中,更显孤寂。
扶松跟在自家公子身后,望着前方清瘦的背影,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决定开口劝解。
“公子,鹤鸣他性子莽撞,又确实不知今日是公主的忌辰,才这般心直口快,还请您饶过他。”
眼前那道身影蓦地停住,素色衣摆扫过地上几片干枯的落叶,转身时腰间玉玦相撞,发出泠泠声响。
扶松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如今在我身边的仅剩你二人,何必说什么饶不饶的。”
这语气似讥讽又似轻叹,扶松陪伴眼前人多年,听到耳里,顿觉满腔酸涩,怜意迸生。
“公子,属下与鹤鸣曾立誓终生侍奉,必将严守誓言,绝无悔心!”
灵觉寺作为百年古刹,寺内常青树甚多,便是深秋,周围仍少不了郁郁葱葱。
扶松手握长剑,背靠一棵柏树,姿态看似慵懒随意,双眼却在周围不断巡视。
离他不到十米的百年松树前,锦衣公子驻足在此,已有小半个时辰。
扶松不懂这松树有什么看头,只知公子心情不佳,此时万不可前去打扰。
可世事无常,他方想罢,就有道绵软拖沓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身为习武之人,他目力自是极佳,即便此时天色越发阴沉,也能看到十几米开外的月亮门内,一个戴着兜帽的女童,蹒跚而来。
那女童约莫五六岁,身段消瘦孱弱,巴掌大的脸蛋面色煞白,饱满的额头已经汗湿,尽管有厚厚的披风遮盖,也能隐约看到其下兀自颤抖的身躯。
她身着白布麻衣,显然是今日做法事那家的家眷,扶松担忧这身打扮,会勾得自家公子伤心,急忙起身挡在前方。
只是那女童走了几步后,摇摇晃晃下,竟直直倒向青石板路面,发出沉闷的钝响。
扶松下意识要伸手去扶,转念想到身后之人,狠狠心还是决定无视,正暗自纠结时,背后却飘来一道低语。
“今日既是母亲的忌辰,也算是与她有缘,你去前院通知她的家人,我在原地等你。”
“可是……”扶松不敢答应,他的任务是寸步不离地保护主子。
“无事,我在这等你。”锦衣公子态度坚决。
眼看再无转圜的余地,扶松只能领命离去。
天色已晚,墨色逐渐蔓延,风声也渐渐变大。
扶松离开已有一盏茶的功夫,仍未归来,锦衣公子眉峰微簇,看了看靠在柏树下的女童,疾行几步,隔开一段距离,正待站定,脚下却不知踩到何物,低头一看,原是一方素帕,角落里还绣着个“林”字。
瞧这方向,必定是那女童方才路过时遗落的,他不大想管,准备抬脚跨过时,脑中却蓦然闪过几个片段。
质地上乘绣着桃花的手帕,含冤不屈的倔强妇人,面带嘲讽的冷漠男人……
最后,终究还是顾及这寺里有外客盘桓,不忍这帕子落在尘土之中,要回头将它送还。
岂料前后不过须臾,等他再回柏树下时,女童再次摔在地上,胸前衣物处已经呕出的一滩鲜血,就连脸色也由煞白转为青紫,这着实不是什么好征兆。
眼见天色愈发的黑,四周又静得出奇,周围也无人路过,锦衣公子站在树下,不断摩挲着右手腕上的青玉珠串,最终还是抱着女童离去。
到达自住的禅院时,怀中女童的身躯已不再颤抖,面色却更加灰败,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快去柜子里取玛瑙续命丸!”
正自发跪在屋前受罚的鹤鸣,被一道仓促冷淡的声音惊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已经进到屋内。
他连忙按照吩咐将药取来,才知道竟是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喂食。
“公子,这可是救命良药,十分难得,您这里也就两粒……”
“别废话,快喂。”
有白日里的前车之鉴,鹤鸣不敢多说,只好依言行事。
这救命良药果然有用,才喂下去一刻钟,女童的脸色就慢慢红润起来,人也逐渐清醒,只仍是迷糊乏力的状态。
“多谢……这是哪?”
她病中虽吐字不清,鹤鸣仍能听出春水含韵的江南腔调,和似新剥菱角的柔嫩声线,不由的软下声音。
“这是灵觉寺的禅院,你是得多谢我们公子,给你吃那么珍贵的……”
“鹤鸣!”
阻拦斥责的话还未说出口,外面响起推门声,接着就是阵阵脚步。
锦衣公子的眉头即刻松泛下来:“她家人来了,你出去看有没有跟来的丫头婆子,叫她们进来抱,记得告诉领头的,才喂过续命的药丸,可不要让大夫再下猛药。”
~~
将姑娘从好心人的院子里接出来,林管家才敢伸手抹去额上的冷汗。
今日来这灵觉寺,本是为早夭的小少爷超度,谁知法事才刚结束,姑娘就不见踪影,派人在寺里寻了几遍,都没个消息。他不敢怠慢,赶紧去禀报老爷,可人却将自己关在禅房里面,无论怎么呼喊都不应声。
就在林管家急的快要冒烟时,一个青年找过来,说他们碰到晕倒的姑娘,他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叫姑娘身边伺候的人一起来接。
想到这里,林管家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丫头婆子仗着近日府中事情繁多,主母又缠绵病榻无法管教,简直快翻了天,连自己的主子都敢弄丢。
如此,看着抱着孩童的奶娘和大丫头,他再也控制不住火气,冷声道:“一会儿我就去禀报老爷,让他来定夺,好好的几双眼睛,竟连姑娘这样大的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可见素日就是个不上心的!”
奶娘和丫头心知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虽不敢争辩,可想到近日府中的情形,不免心存几分侥幸,只要这会尽心尽力的将姑娘带回,好好服侍她康复,依照老爷夫人的性子,未必不会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且不说这些下人各自心里的想法,一行人将女童送回禅院,找到随行大夫来看诊,待病情稳定后,林管家又急匆匆迈步出门。
他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亟待解决,那就是把自己关在禅房里不出来的老爷。
所幸借住的禅院,格局并不复杂,刚出门左拐,就能看见老爷身边的两个小厮,正鼓着劲啪啪拍门,声音之大犹如夏日滚雷,只往人脑仁里钻。
林管家甚至忍不住捂了捂耳朵,门里还是丝毫没有动静,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他心一横,不再管什么佛门清净之地。
“林宁去搬一截圆木来,和林安两个一起撞门。”
两人动作伶俐,很快就搬来圆木,合力抱起正要往门上撞时,却听“吱呀”一声,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与此同时,屋里响起一道浑厚低沉的声线。
“何故喧哗?”
出声的正是府上的老爷林如海,几位仆人吓了一跳,纷纷跪下谢罪。
林管家更是颤声道:“回老爷,我等奴仆深知丧子之痛痛彻心扉,老爷将自己关进禅房,百叫不应,怕您做出什么不智之举,这才要撞门瞧个究竟,还请老爷勿要怪罪。”
“丧子之痛……”屋内的语气竟有一丝惊疑不定。
林管家心中发疑,正要抬头细瞧究竟,却又听头顶传出话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老爷,正是九月二十五日。”林管家越发觉得奇怪。
今日为小公子做法事,可是提前算好日子的,老爷全程参与,没有道理不知是哪日。
他忍不住抬头小觑,只见林如海站在门前,身上仍旧是那身孝衣,他却敏锐的察觉出不同来。
自家老爷不过三十有八,骤然失子虽然悲痛,却远不到看破红尘的地步,可面前之人的眼神和表情,却莫名让人读出一股超然物外的感觉来,就像……就像一个人已经活到尽头,尝遍世间百苦后,再遇到的任何事都不值一提。
他忍不住再次抬眼去瞧,这次在林如海的眼里,他看到的却是和近日一模一样的悲伤失望。
难道是悲痛过度所致?不顾已经逾矩的风险,林管家又抬头仔细端详,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
“都起来吧,方才不过是思念幼儿忘形,没听到门外的声音而已,不必担忧。我记着这场法事玉儿也跟来了,如今她在何处?身子可有不痛快?今日有没有吃药?”
一连串的问话,忙的林管家没有时间思考林如海话语中的怪异,只顾着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果然,知道一切的林如海,勃然大怒。
“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玉儿还那么小,她自来身子不好,你们不仅让她走丢,还让她在寒风中受冻,真真是一伙刁奴!”
“刁奴”这个词很少在林如海口中听到,他是文人雅士,性子又极和善,除非是触及底线的大事,否则从来不与奴仆为难。
林管家见他双目赤红,眼神森然,面上竟是少见的凶狠,显然是怒到极点,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是小的有过,还请老爷降罪。”
眼前发丝斑白的脑袋,令林如海的理智稍稍回归,他也知道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赶紧将这些仆从打发走,自己去了女儿住的地方。
绣着枫叶的藕荷色床帐,静静矗立在昏暗的房间里,熟悉的林家标记印在上面。
林如海放慢了呼吸,极力克制着胸口砰砰的跳动,修长瘦削的手掌兀自颤抖,用力到发白的指节轻轻挑起帐子……
明明一炷香之前,爱女孤零零躺在冰冷棺木里的画面,还犹在眼中。可这一刻,他又看到了女儿虽然苍白,但却活生生的脸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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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寺庙里的二三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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