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珺故意问他们:“方才我好像听到敬哥儿的声音,他怎么不进来?”
贾赦说:“大哥哥今天被忠顺王府的喊走了,刚刚才到家,这会子在和大夫说话呢。”
然后把贾敬刚刚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史珺。
“父亲是国公爷,自然得挑最好的去使,免得外头有些破落户说咱们府里小气寒酸。”
贾政正要反驳,却听母亲先他一步说:“不用了。”
是了,史珺想起那副价值不菲的棺椁。
她上辈子为了脸面,也同意买了进来。出葬那天果然惹得全城百姓围观,啧啧称奇。
这件事传到先皇耳中,还夸了句“贾氏父子情深。”
直到后来被抄家,罗列的罪状中有一条——荣国公贾代善、贾蓉之妻秦氏私用亲王等级制品,为大不敬。她才明白贾家老早就犯了忌讳。
这副棺椁就是道催命符。
史珺缓缓抬起眼,继续说道:“你父亲那套板是他自己预备下的,每年还会请僧人来做法事,积累了十几年的功德,贸然换了,我怕不合他的心意,还是算了。”
贾赦讷讷无言,他好像又做错事了,怎么总是不能让母亲开心些呢。
两个儿子这时候还很年轻,尤其是贾赦,与史珺记忆里那副被酒色掏空的面容有很大不同。
进了狱神庙后,她无法下床活动,只能躺在炕上胡思乱想,贾府那么大的基业,怎么就没了呢?
贾家儿孙绕堂,居然没有一个能站出来匡扶末世,宝玉也不行。他们之中大多数,从根里就烂掉了,可怜那些无辜的女儿,跟着他们饱受无妄之灾。
说到底她也有责任。贾氏子孙做的那些腌臜事,她都知道,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当做没有看到。这些个王孙公子,没有人敢管教,行事愈发出格,最终不得善终。
史珺招了招手,示意他俩向前。她垂下眼帘,说:“我这屋子病气重,这些日子就免了请安吧。政哥儿,你媳妇怀着身子,行动不便,让她好好休息,外头的事情就让敬哥媳妇和赦哥媳妇多操心些。”
贾政应了一声,“好的,多谢母亲体恤。”
史珺喝了口蜜水,又对贾赦说:“你的孝心,我是知道的。”
得到母亲的肯定,贾赦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她继续说道:“几年前愉亲王下葬,用的也是檀木,造价一千两。他是圣上的亲叔叔,咱们二三等人家,怎么能越过他呢,这不是逾制吗?”
贾政听到母亲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顿时放下心来。如果母亲也是执意要买,他不能违抗,只能照办。
贾赦不是蠢人,被史珺一点,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忙问:“母亲,这忠顺王府......”
史珺摆了摆手让他先别说话,而是对贾政说:“去把敬哥儿喊来。”
贾敬是进士出身,授了大理寺主事一职,正六品的官职。作为贾家目前唯一一位靠着科举出仕的后辈,贾代善去世后,他实际成了两府的主事人。
“老太太,您叫我?”贾敬理了理衣裳,先上前请安。
史珺还没恢复力气,让他先坐,示意贾赦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贾赦磕磕绊绊地把原委说了出来,还加了自己的一番理解:“母亲,我看那忠顺王府也不是好的,他们难道不知道不合礼制?肯定是故意来坑咱们家的。”
“二弟,慎言。”贾敬皱眉道,他们家与忠顺王府一直交好,他不相信对方会突然害他们。
贾赦的猜测可没有错。毕竟后来来抄贾家的人里面,就有忠顺王爷。
史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忧虑,语气温和:“咱们先不管忠顺王府究竟是不是故意的,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父亲的丧事。钦天监算了日子,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你们三兄弟要仔细看着,不要出任何差错。”
三人应了声是。
“对了,明日忠顺王妃要来吊唁,回绝的事就让我来做吧。”她也想摸摸对方的底细。
“是。”
“好了,我要歇下了,你们回去吧。”
此时已经入冬,不过未曾下雪。漫天的纸钱以及往来穿着吉服的人将荣国府大街染白,从远处看跟雪没有任何区别。
荣国府正门大开,中轴线上放置一个大坛,里面插着榜文,榜上写的是贾代善的生平事迹和祭文。
几百个僧道在大坛周围坐着念经,聚在一起的声音如同惊雷,大街上来往的人都能听到。
贾敬三兄弟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各自回房,换了衣裳休息片刻又去守灵。
王子朦有了史珺的允许,先回房休息了。而甄俏和赵思负责管理内事,早起晚睡,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她们每日卯正二刻点卯,戌时二刻要去查房收钥匙。
这天晚上,两位夫人携手来到廊厅查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负责茶点的一人未到。
明晃晃的灯火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下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
谁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和甄俏对着干?
赵思性格和善,在做姑娘时经常被母亲带着来贾府玩,不少下人是看着她长大的,仗着这份情谊,所以很多人心里并不怕她。但东府的甄俏出身金陵甄家,面热心冷,眼里容不得沙子,下人们犯错她是真的会直接赶出府的。
等迟到的那人赶来,见到院子这副阵仗,早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的磕头认错。
甄俏眯眼一看,冷笑道:“我说是谁晚了时辰,原来是你!”
这人原来是赖嬷嬷的远方亲戚,本来在乡下庄子里管事,不配来府里服侍的,因府中人手不够,管事的看在赖嬷嬷的面上,才把她抽调进来。
见她眼泪鼻涕一块流,把好好的衣服弄得不成样子,甄俏鼻尖微缩,有些嫌弃。
那人道:“小的每日来得早、回的迟,不敢偷懒。刚才来的时候被大老爷喊住,非要我送新的茶点过去,才耽误了时间,求奶奶饶过这次。”
甄俏听了更加恼她:“胡说,大老爷他们在前面守灵,哪里有空吩咐你?分明是你偷懒耍滑,编了胡话来骗我。”说完就要命人来打她板子。
那人忙抽了自己两巴掌,“奶奶,小的刚才说错了,是金陵来的大老爷。”
金陵?
甄俏看向赵思,对方朝她微微颔首。
她整了整衣袖,道:“虽然如此,但毕竟误了时辰,不能饶你,否则下次更难管。带下去,先打十板子。”
她身边的两个婆子手脚利索,将人带了下去挨板子。
“明日再有误的翻番,皮厚实的,尽管误时辰,散了吧!”
众人鱼贯而出,不敢说半点闲话。
等人都走后,甄俏吩咐丫鬟梅香:“等板子打完,去称一两银子与她。”
“是。”
赵思端了盏热茶给她,甄俏漱了漱口,丫鬟拿了瓶子过来接水,她擦了擦嘴,笑道:“总算忙完了,咱们快回去休息吧。”
赵思挽住甄俏的手,说:“我嘴笨,多亏姐姐在,才能降住她们。”
“唉,你别看他们在我面前跟鹌鹑似的,背后不知道怎么编排我呢。”
两人说笑了好了一阵才分开。
*
东府大奶奶打了人板子,第二天,这事便传到了史珺这边。
赖嬷嬷没了脸面,在伺候时故意说:“都是我的不是。老太太,怪我猪油蒙了心,把混账东西招了进来,惹奶奶们不欢喜。”说完还要抽自己嘴巴。
史珺喝了几口热汤,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不急不缓地说:“敬哥媳妇既然先立了规矩,就要遵守。敬哥媳妇若是因为她有理由饶了她,下次再有人迟到也去找个由头来回她,该怎么处置呢?还不如头一次就严着来,大家心里害怕,之后就好管了。”
赖嬷嬷明白贾母的意思是没有站在自己这边,只得咽下火气,忙点头说是。
史珺居高临下看着她那副讨好的神情,觉得讽刺极了。
赖氏一家背靠贾府,得了不少便宜。
赖大凭借贾府大总管的身份,为自己的儿子捐了一个知县的官儿。贾府倒台后,他家迅速划清界限,甚至倒打一耙,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交给官府。
赖嬷嬷伺候史珺喝完汤药,“老太太,小的给您梳头?”
史珺摇头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吧,让翡翠来吧。”说完歪在靠枕上闭了眼。
赖嬷嬷原本还想继续编排甄俏,见她这副模样,只好端着碗悻悻地出去,叫翡翠进里面伺候。
翡翠是史珺跟前的大丫鬟,她听到老太太要使唤她,连忙净了手,在小丫头们的簇拥下进里屋去了。
而以赖嬷嬷为首的婆子们,则是沉着脸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
“散了吧,散了吧,都先去做事。”赖嬷嬷偷偷朝翡翠的方向啐了一口。
翡翠帮史珺梳好头,换好衣裳。
史珺摸着上等的料子,又看向镜子,头发乌黑锃亮,看起来还很年轻嘛,只是辈分已经是老太君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扶我去外屋吧。”
外面屋子也烧着炭,一点也不冷。
不久,便有下人来报,说忠顺王妃、南安王妃和保龄侯史鼏的夫人来了。
史珺正想下炕迎接,便被进门的忠顺王妃拦住,说:“快坐下,如今顾不得这些虚礼,我们换了衣裳再来跟你说话。”
这些贵人们被领到一旁的暖阁,脱下厚重的衣袍,换上轻便的常服。
史珺还是撑住身子让忠顺王妃和南安王妃上座,她和史鼏的夫人刘舒坐在下首。
有外人在场,史珺和刘舒不方便说话。四个人东拉西扯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史珺挤了几滴眼泪出来,用手帕轻轻擦着,“劳烦你们来跑一趟。我身子骨不好,事情都交给小辈们去做,若有粗疏之处,你们千万别笑话。”
忠顺王妃面上挂着笑,状似无意提起那副檀木棺椁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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