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映雪园门外那条长长的胡同里,一老一少并肩而行。
年过六十的小老头挺着圆滚滚的将军肚,一张丰润的圆脸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饱满。
擦肩而过的路人忍不住小声蛐蛐。
“这老爷子家里肯定不用贴年画,看模样比穿着红肚兜、怀里抱着条大鲤鱼坐在年画上的大胖小子还富态呢!”
旁边扶着小老头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身穿做工细致的白衬衫、黑色西装裤,身形好似一场春雨后抽条的竹子,清瘦但挺拔。
露在外头的皮肤白得像一团雪,跟掩住脖颈的衬衫领子近乎一个色调。
少年表情淡然,垂下眼睫时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白玉雕像。
只在说话时露出一点儿这个年纪应有的鲜活气来,面上不动如山,但三言两语就能把小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
“还有多远?”
胡同走了一半,胖乎乎的小老头就累得气喘吁吁,连连摆手说要停下来歇歇。
“这条胡同走到底就是了。”少年沉静道,顺便估计了一下这条胡同的长度,还不到一百米。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师父现在真是越来越懒得动弹了。
“哎哟,这家私房菜馆的老板可真会挑地方。”
“老王也是,原来的餐馆待得好好的,上个月突然跟我说,他要跳槽了!倒让我一通好找,要不是我实在舍不得他的手艺……”
“我倒要看看他的新去处有多了不得。”
小老头满脸怨念地碎碎念,脚步却极为诚实地向前移动,走到了胡同尽头。
“映雪园?名字倒是起得不错。”
一心惦记着美食佳肴的小老头漫不经心瞥了一眼牌匾,嘟囔一声就迫不及待地抬脚往里走。
跨过门槛,小老头的脚步却生硬地停了下来。
少年刚想问师父怎么了,只见小老头皱着眉仰头去看映雪园的牌匾,发现视线被遮挡又往后倒退了两步。
“奇怪了,这不是老周的字吗?”
听到师父的话,少年平静的双眼中闪过惊讶,抬眸看去。
小老头口中的老周是当代著名书法大师周行文,同时也是他的老友。
这位周大师性子有些孤僻,近年来有意沉淀,少有书法作品流传在外,据说但凡上门求字的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撵出门外。
小老头熟知友人的性子。
周大师一字难求,诚心求字的人捧着金银财宝都入不了他的眼,他怎么会特意为一家私房菜馆题写牌匾?
小老头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难道是有人模仿老周的字?”
没等少年说什么,小老头自己就先否决了。
“不可能,要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把老周的字模仿得那么像,那老周还当什么书法大师,早点退位让贤回家带孙子算了!”
小老头家里挂的有周行文赠予的楷书作品,他皱眉观察匾额上的字,在心中反复跟周行文赠予的作品比对,嘴里念叨着“不应该啊”。
最后对美食的渴望战胜了好奇心,小老头自己先放过这个疑点。
“不想了,民以食为天,先吃饭!吃完我再回去问问老周。”
少年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抿着唇淡淡一笑,浑身冷然的气质柔和了三分。
走进前院,在迎宾台等候的服务员领着他们绕过影壁鱼池,穿过垂花门,经过两株梅树。
就连有心挑剔的小老头都挑不出毛病,不得不夸一句“映雪园的景致颇有巧思”。
不过整座四合院安静得很,完全不像开业第一日应有的热闹景象。
小老头问:“今天开业,你们老板怎么不张灯结彩挂点儿灯笼红绸,请舞龙舞狮的人来表演,热闹一回?”
服务员是个很健谈的年轻小姑娘,小老头一问她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经理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除了请人舞狮,还打算请戏班子来唱《龙凤呈祥》呢!”
“哦?那后头你们经理怎么改决定了?”
小老头没什么架子,捧场地接话。
“我们林小姐说旁的地方要唱戏任他们唱去,映雪园还是清清静静的好,连其他人说要送祝贺开业的花篮来都被林小姐婉拒了。”
“也好也好,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也不错。”
小老头乐呵呵地回答,他因为门口的牌匾对映雪园的老板正好奇,顺口打探道。
“这样看来你们那位林小姐性格应该是比较严肃的了?”
“才不是呢!”服务员“扑哧”一笑。
“我们林小姐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长得漂亮不说,性格活泼又爱说笑,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宠着她。”
“怎么被您说得好像三、四十岁的人了!”
“哈哈哈,是我想错了!”小老头摸着将军肚朗声大笑,心里却更加疑惑。
十几岁的小姑娘?难不成是老周亲戚家的晚辈?
方才的疑惑还没解决,服务员带着他们走进少年事先预订好的正房时,小老头看着迎面而来的巨幅《踏雪寻梅图》,又可疑地沉默了。
真是无独有偶、无巧不成书啊!
要是他没老眼昏花,这幅画上的落款是当代国画大师齐风漠吧!
小老头立刻向服务员求证。
服务员笑着点头:“您眼光真准,这就是齐大师的作品,在外头也是难得一见的。”
少年还以为小老头是羡慕了,语气平淡道:“师父,如果您喜欢,我过两天送一幅给您。”
小老头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个疯狂撒钱的败家子。
齐风漠的作品曾拍出八位数的高价,怎么到少年嘴里就跟上菜市场买大白菜一样?
“用不着!”小老头当即拒绝了。
如果他对外流露一点儿想要齐风漠画作的念头,不出一个周捧着画上门的人能把他家门口楼道给堵死!
他只是好奇映雪园的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
能得到名家大作不稀奇,但不把名家大作收藏在家里,大大咧咧地挂在外头,是真不怕被人惦记啊。
小老头彻底熄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心思,由衷感叹一句,老王的新东家还真有点儿本事。
说不准这儿还有其他名家字画古玩珍藏?
小老头怀着寻宝的心态,背着手右拐进书房里晃荡,看看端砚,看看湘妃竹笔架,看看冰裂纹花瓶,看看墙上的《舞鹤赋》。
等等!
再看一眼!
《舞鹤赋》?
这不是失传几百年了吗?
假的假的,肯定是假的。
可当小老头凑近仔细研究,眼前这幅怎么比他见过的拓本还更具神形。
“这,这难道是真迹?”
小老头的声音都在发颤,过去六十年塑造出来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哪个天下第一败家子把《舞鹤赋》往私房菜馆里头挂啊!真是暴殄天物!
小老头怀着万分复杂的情绪,又希望是真的,又不敢相信是真的,找来服务员询问。
“您说这个?”服务员小姑娘表情愣愣的。
“您误会了,这幅字是假的,我们老板画了三万块从琉璃厂买来做传家宝的。”
小老头不信,但不管怎么询问,服务员都是同一个说辞——
假的、三万块钱琉璃厂买的、但老板重视得不得了谁弄坏了一点就要把他告上法庭。
搞得小老头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玉衡啊,这个师父是真喜欢,要不你过两天……”小老头两眼放光。
被称作玉衡的少年神色波澜不惊,直白且平淡地说道:“您喜欢也没用。”
“米芾的《苕溪诗帖》收藏于京城故宫博物馆,《新恩帖》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我总不能让人砸博物馆玻璃去。”
“嘿嘿,你看你,为师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小老头笑得一脸得意,“徒弟啊,你还有得练!”
少年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爱作弄徒弟的老顽童。
“袁老,您也在这儿!刚才老徐说看到您了,我还不信呢。”
没等小老头再逗一逗冰山脸大徒弟,从外头传来惊喜的声音。
“小彭,真巧啊,你也是冲着老王来的?”
小老头开心地走出正房,环顾一周,哟,来的几乎都是熟人。
映雪园院子里站的这群食客都是京城餐饮界赫赫有名的老饕。
他们不在乎路程远近,不在乎价格高低,高档酒楼去得,街边小馆也坐得,跑遍大江南北就为了图一口美食。
他们口中的老王,在来映雪园任职前,曾是京城一家私房菜馆的大厨,手艺绝佳,征服了这群老饕的舌头。
“袁老,我们听说老王跳槽到映雪园来了,可不就跑来给他捧场了!”
几个穿着考究地位不低的中年人一副晚辈的姿态,迎上来微微躬身向小老头问好,态度却很随和,显然是跟袁老很熟络的样子。
被叫做“小彭”,但年纪明显不低于三十岁的中年人神神秘秘道。
“我在来之前可听说了,映雪园的老板家里有本珍藏多年的菜谱,从前一直没往外传过,前不久才特地拿出来给老王他们学习,我们今天可有口福了!”
“说得这么玄乎?”袁老成功地被勾起了馋虫。
小彭,不,应该说是老彭惊讶道:“您不知道?前两天我跟老王打电话,他小子可是狠狠得意了一回,说他保证让我们大开眼界。”
“没错,我之前打电话定包厢的时候特意问过经理,经理当时就承认了,映雪园的菜谱就是全京城独一份儿!”
老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睛,期待地说道。
“我还真不知道,哈哈哈,都是玉衡去办的,这个徒弟没白养。”
袁老得意地炫耀徒弟,下巴上花白的小胡须跟着一抖一抖。
众人的目光投向静静站在袁老身边,冷得像一块冰、但气度格外出众的少年。
老徐、老彭跟少年也有过几面之缘,笑着称赞了少年几句,但态度竟是比面对袁老时还要客气三分。
有个跟袁老不太熟的人悄声问朋友:“袁老旁边站着的那个少年是谁?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小孩儿啊。”
朋友跟他八卦:“那是袁老的高徒,谢家大公子谢玉衡!”
“哪个谢家?”
“你说呢?京城还能有哪个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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