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子被那女子掳走,转眼便停在一处洞府外。他浑浑噩噩,只隐约见得那洞府门头上写着“太虚幻境”几个字,另有个荷袂蹁跹、羽衣飘舞的女子走出洞府,笑着迎上来,二人言辞间姐姐妹妹的好不亲热。
两人毫不避讳,旁若无人的交谈起来,多情子这才明白他的遭遇并非偶然,而是图谋多时。这姐妹二人妄想成仙,却吃不得修行的苦楚,专营些爱恨情仇,凑几对痴男怨女,吸□□魂用以修炼。
只是世间哪有多少痴男怨女供她二人修炼,因而更厉害些的姐姐便时常暗中下手,用法力去咒几个可怜女子,篡改命数用以成全些痴男。
此乃邪修,难破大道,那名叫的警幻的姐姐便筹谋了个计策,此计乃是以身入局。
凡人女子的精魄再如何榨取,所得也有限。若在她们姐妹中取一人亲身入世,另一人从旁协助,寻个法力高深的修行之人共赴情海沉沦,吞其肉身用以滋养己身,食其精魂用以增进修为,岂不事半功倍。
二人约好姐姐暗中协助,肉身归姐姐所有,妹妹亲历情海,精魂由妹妹所有。这姐妹二人乃是天生妖鬼,因着生在西方地界,洞府离佛国甚近,因而并不敢祸害佛修,怕被那佛国察觉。当然,究其根本乃是佛光天然便对她们有所压制。
人世里打转几圈,精挑细选看中了多情子。彼时多情子面如冠玉,修为也是数一数二,更为难得的是未有师门,一介散修只身孤影。
姐妹二人着实厉害,神不知鬼不觉便将多情子害了个七零八落。姐姐吞吃了肉身,拿走了多情子的法器拂尘。
妹妹想要吸取精魂时,却发现多情子神魂坚韧,一时半刻却是奈何不得。只得日复一日用鬼气蒙蔽多情子的神魂,一点一点慢慢蚕食。说是鬼气,其实也算是她的本体,乃是一团黑色的雾气。
妙济当时寻到多情子时,不见女子身影,但见师兄身缠黑雾,黑雾其实就是妹妹。后来手持拂尘又掳走多情子的,乃是姐姐警幻。妙济修佛,神魂里的佛光压制住了妹妹,才叫多情子勉强恢复些神志。
那姐妹二人不敢与妙济交手,便匆匆掳了多情子遁逃。回到洞府,未免夜长梦多,妹妹便请姐姐相助彻底吸食多情子的精魂。
只是在最后关头姐姐却突然发难,用拂尘将妹妹重伤后,转而吸食妹妹精魂。她竟早有此打算,那计谋原是用在此处。妹妹才是她最好的养料,多情子不过是个添头,只是用来迷惑妹妹的饵料罢了。
“她们姐妹最后斗的如何,我并不知晓,只是如今看来,妹妹终是没让姐姐如愿。”
多情子有如烛火绰影,愈发淡渺。
“我之遭遇尽已诉尽,可有解仙人困惑?哪怕一二。”
宝钗却转而问起旁的事:“师兄被迫害至此,可曾怨恨,可想复仇?”
殿内安静下来,良久,多情子才回道:“不曾怨恨,不想复仇。只是间接害了许多人,心有不安。”
“存于世间方能弥补。”宝钗轻声道,看向多情子的目光澄澈而明亮。
“仙人仁善。”多情子垂首躲过那极为干净的目光,颤抖着指尖最后一次抚过他视为半身的拂尘,“我终是个不能看破的俗人,却让仙人失望了。”
“师兄……”妙济法师瞳孔微微颤动,他早已不是初入尘世的青涩小僧,立时听懂多情子的言外之意。
多情子轻叹一声:“多情却被无情误,只道无常是如常。”
无声无息溃散,无声无息湮灭,无声无息的烟消云散。并未有什么惊天动地,也未有什么肝肠寸断,好似晨露发散无人注意,多情子便这般形神俱灭。
“他死了么?”薛蟠从薛夫人身后探出个脑袋,打破殿内沉寂。
只是这话叫人听来委实有些心拙口夯,大薛公眉心一抖,送上一记铁拳。心中暗自无奈,他这傻儿如此呆笨,以后如何挑起薛家大梁,只怕他到七老八十还得操劳家中产业。
宝钗有些神思不属,被薛家牢牢护在象牙塔中的掌上明珠,短短几日便见识了几番人世无常。
命途多舛的英莲揭破深宅里掩藏的腌臜事,叫她惊觉那些低眉顺眼之人未必真心实意。寻回孩子的人家即便心存感激,也依旧会疑心生暗鬼,背地里说些风言风语。
鬼话连篇的老婆子杀人如麻,为了成仙不择手段,犯下诸多罪孽却执迷不悟。清风霁月的多情子坦然赴死,背负着那些阴差阳错的孽业,纵使魂飞魄散也未言半句怨憎。
警幻心思缜密,手段阴狠,将山鬼诓骗入世必然所谋不小,然而山鬼托生而成的宝钗此时竟有些感激警幻。若不是警幻将她骗下凡尘,她如何能见识到这世间百态。
“无量佛。”妙济法师闭眼轻叹佛偈,“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师兄他已然放下,诸位先请回吧。”
是夜,薛府,一家四口秉烛夜谈。
宝钗将元宵灯会那晚之事一一道来,将老婆子的说辞与多情子的叙述作对比,几人斟字逐句,渐渐从中拼凑出故事完整的走向脉络。
大薛公面上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眼中深邃而沉静:“如此看来,那警幻果真是不可小觑,她如此费尽心机定然图谋不小。”
“哎呦我的老天爷呀,好端端的怎么都来打我的宝钗的主意,我的儿啊,你往后再有什么打算,可得想想妈呀,我这心肝儿实在是经不得你吓了。”薛夫人搂着宝钗,心啊肝啊的叫着。
宝钗先是对着薛夫人好一番撒娇混了过去,而后才又和大薛公继续讲起警幻:“警幻修炼多年,又将多情子师兄和她的妹妹尽数坑害,想必她的功法此时已近圆满。她筹谋诸多全是因着想要成仙,此番定然也是看中我之前的仙人身份。”
“那怎么办,妙济和尚那么厉害,他的师兄比他厉害,还不是被害得魂飞魄散,妹妹如今连法力都没有,我武功就是再高,又怎敌得过那老妖婆啊!”薛蟠急得握紧拳头,猛地锤在桌子上。
“你有这份心,实实在在想着保护妹妹,总不算是个窝囊废,只是你也得长点脑子,多看多想些才是,元宵夜里的事你竟没看出半点门道么?”大薛公倒是不急,慢条斯理指点着傻儿子。
“什么门道?”薛蟠呆愣。
薛夫人知晓老爷的意思,便也在旁边配合着提醒:“英莲丢了,只是我们两府私下里寻人,甄府更是只有甄夫人院里的人出来寻人,这是为何?”
宝钗垂眸,心里泛起酸涩苦闷,她原也是不懂的,只觉得干妈待英莲极好,吃穿用度都是比着正经小姐那般,从没有亏待过什么,英莲住到甄府也方便她们姐妹相聚。
可那夜过后,她忽然明了。英莲原是河里自由自在的鱼儿,她有独一无二的蚌壳,有对她爱护宠溺的父母,她被爱滋养的漂亮极了。只是这条小鱼儿太过灵动,总是被人觊觎。
而她被带到甄府后,住在狭小的鱼缸中供人赏玩。虽然主人很喜爱她,将鱼缸装点的十分华丽,虽然主人的府邸坚不可摧,可令她免受歹人所害。但她住在鱼缸中,便失去了自由和尊严。
鱼儿丢了,便遣人去找,若是找不着呢?找不到便找不到了,有什么打紧的呢?主人无非难过一阵儿罢了。
英莲本就心思细腻,怎会对那些暗地里的腌臜毫无察觉,可她只能学着干妈的样子,笨拙的藏起脆弱。想明白这点后,宝钗既羞愧又懊恼,好几日不敢去看英莲,她自诩与英莲情同姐妹,却从未真正看破英莲笑容下的窘迫。
她到今儿个都不敢去深究,若是那夜她没有义无反顾出府去寻人,若她没有恰好被利益熏心的地痞拐走,英莲可还会被寻回来么?或是会就此消失,直至多年后出现在某个人牙子手里,亦或是,终身再不能相见。
“后头你妹妹丢了,是你爹亲自去找甄老爷,甄老爷又找上府尹,这才得以满城挨家挨户去搜,你道这又是为何?”薛夫人再次出声,打断宝钗的思绪。
“为何?”薛蟠呢喃片刻,而后眼睛一亮,“因为咱家有钱,甄家有权,府尹不敢得罪咱们!”
薛大公点点头,这傻儿子倒也不算太傻:“你只道咱们家里有钱,以为凭着这个便能在甄家面前搭上话么?”
“难道不是?这金陵城里谁敢得罪咱们薛家?谁敢不给咱家面子?”薛蟠眼睛长到天上去,鼻子翘的能挂壶。
宝钗不忍直视,一本正经的给傻哥哥分析:“哥哥这却是想岔了。”
“士农工商,商原是最末的,只因家中产业多是为皇家特供,且祖上紫薇舍人的余晖尚在,这才有了这般厚的家底。可说到底皇商也不过是末商之流,真论起来哪里能和甄家比?若单是爹爹一人去找府尹,也不过是事后加紧戒严罢了,哪能当夜便一家家搜过去呢?”
“宝钗说的不错。”大薛公看着女儿很是满意,不枉他平日里精心教导,宝钗的眼力和敏锐日渐增进了,“人家平日里交好不过是看在钱的份上,真到了要紧的时候,须得是强权方能驱动。甄家在朝廷里可不是什么小角色,能接驾四次的官员,本朝也只他家才有此殊荣。”
薛夫人接过话,继续往下道:“你舅舅虽也在官场,且不论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也实在无法和甄家相比。若不是你妹妹认了甄夫人做干妈,便是你爹腆着脸去求甄家,也得先拿几车金子开路。”
“竟,竟是如此么……”薛蟠两眼发直,喉咙干涩,粗粗咽下两口茶水。
大薛公有意拿此事敲打傻儿子一番,便装模作样哀叹一声,说的话真假难辨:“怪爹没本事,没能在官场混个名堂出来,叫你们娘几个跟着我吃苦。这次老天保佑才得以让甄家痛快相助,只是日后……唉,这般大的人情如何还哪,薛家再与甄家来往越发要没脸面了。”
向来都是铁拳制裁,薛蟠哪里见过这样儿的老爹,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还不等他消化一二,薛夫人又演了起来:“可怜我的宝钗,往后再见甄家的宝玉,都要抬不起头来,外人还不定如何闲话,说我儿趋炎附势,巴结宝玉……”
“他们敢!”薛蟠又急眼了,被狠狠戳到痛处。
“有什么不敢的,背地里说闲话又能管得了几个?”宝钗也跟着长吁短叹,想起英莲眸光暗淡,恹恹难平,“英莲被甄家接去,面上多风光,可背后见不着的时候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这,这……”薛蟠语塞,不知再说些什么,他的愤怒似乎并无甚大用。
他开始怀疑,从前浑起来在金陵城中横着走时,可也是像个丑角般惹人发笑?那些人躲着他时,心里是害怕还是鄙夷?倘若有朝一日家里没钱了,那些围在身边的恭维声可会远去,亦或是转而变成利刃刺向他呢?
薛蟠陷在纷乱的思绪里,被无数假想淹没。
大薛公毫不留情打碎傻儿子的观念后,便把儿子丢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淡然的再次谈起警幻:“想来他们修道之人并不能在尘世为所欲为,因此警幻那些手段都得依托在情与爱之中,须得佐以它物,只能推波助澜,暗中搅乱。”
“可那一僧一道当初可没留手,还有那个老婆子也十分狠辣。”薛夫人很不赞同。
宝钗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但又有几分不确定,眼神征求着爹爹的肯定:“直接出手便会激得大红毛现身,护佑我的神魂从而将歹人重创,可若是弯弯绕绕,暗中拨乱丝线,我便只能自行辨别,大红毛也不能插手。”
“想来是这个缘由。”大薛公点头称是。
薛夫人恍然大悟:“所以当初那两贼人半道上拦车,扔下冷香丸的方子和金锁,大红毛并未现身。”
“而我那夜被拐走,若只是落入个普通的人牙子手上,也只能听天由命。”宝钗有些后怕,只觉当时何其天真,以为有大红毛便万事无忧。
“然也。但也不必惧怕,爹爹会保护好我的宝钗,不会让我儿再落入那般险境。”大薛公抚过宝钗发丝,声音温柔而坚定。
“还有我,我也会保护好妹妹!”薛蟠插进话来,宝钗看过去便见哥哥已经重新振作。
“哦?你要如何保护?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凭你连账本都理不清的脑袋?”大薛公出声嘲讽,今夜他势必要好好整治整治傻儿子,继续狠戳薛蟠心窝子,“日后我和你妈归西,由你接手薛家,只怕连求人办事的几车金子都要拿不出手罢。”
“只盼着你到时有担当些,别随便寻个人便把你妹妹打发了才是。”
薛蟠赤红了眼,胸膛急速起伏,哼哧哼哧大口喘着粗气:“我不会!”
“就你这幅模样,叫我如何信你。”大薛公嘴上像抹了毒似的,“你若是能在官场上挣个脸面,我还勉强可信,只是你这榆木脑袋,账本都不耐烦看,我可不敢奢望你能考个举人老爷当当。”
“我,我,我……”薛蟠气得结巴半天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大薛公也不耐烦等,拍板叫人各自睡去:“行了,时辰也不早,各自睡罢。”
宝钗乖巧起身,准备拉着哥哥一起走,却不料反被薛蟠紧紧抓住,只见薛蟠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整个人挺拔直立,语出惊人。
“我去参军!”
“什么?!”
室内惊呼声骤起,谁也想不通薛蟠这又是闹哪出。宝钗踮起脚摸摸哥哥额头的温度,又摸摸自己的,温度一样。她慎重的看向爹妈,点着头下了诊断:“哥哥发烧了,烧的胡言乱语,得赶紧回房休息。”
薛夫人吐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还以为被脏东西迷了,既如此快些带你哥哥回去睡罢,路上叫同喜把灯打得亮些,实在不行,明儿个再去灵栖寺走一趟。”
“我没发烧。”薛蟠脚底下活似钉了钉子,任宝钗怎么拽也拽不动。
他收敛起所有的愤怒,平静的像换了个人:“我要权利,要比甄家更有权,我要那些宵小之辈再也不敢打妹妹半点主意。”
“我确没本事考举人,也看不明白账本,但我有力气会武功,我去参军,去战场上挣军功,我要皇帝亲自封我大将军,我要别人再也不敢瞧不上薛家。”
“我要一辈子都保护妹妹,我说到做到!”
几句话掷地有声,震得薛家夫妇呆立当场。宝钗仰头看着哥哥,眼里星光愈来愈亮,哥哥好生威武,简直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大薛公沉默,没有再讽刺,而是同样平静的发问:“参军的苦,你可受得住么?”
“受得住。”薛蟠毫不犹疑回答。
“军营里可没人会纵容你耍纨绔脾气,也没人伺候你。”
“我晓得。”
“你若真想参军,我也不会拦你。”大薛公抬手止住夫人欲出之语,认真看着儿子,提出要求,“只是你如今年岁尚小,我便是托关系也塞不进你去,再等两年,等你十岁若还是这个想法,我便让你去军营里闯闯。”
“你可同意?”
薛蟠竟没有胡搅蛮缠,只是点了点头,行礼后便带着妹妹走出去,背影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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